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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走了

2022-06-09沈娟娟

金沙江文艺 2022年5期
关键词:篓子猪草黑子

沈娟娟

我们那村叫石窑村,十来户都是一个姓。据说,都是祖上辈一主一仆选了这个地方烧窑扎根后留下的种。可能是老天嫌石窑村人丁单薄,到我那代,男娃便使劲往外蹦,整个村,与我年龄相差十岁之内的,就我跟堂姐是女娃,其他十来个,都是男娃。唯一的堂姐,也比我大了六岁。整个童年,我都是与一群野小子一起疯。

因为没有合适的玩伴,娘也随着我跟他们一起胡闹。下水摸鱼,上树摘桑椹,爬草垛,翻屋顶,拿树杈弹弓瞄人家的后脑袋……我都干过。我是属猴的,手脚天生灵活,爬树爬得比男娃都高。黑子家的黑妈老是叉腰指着我,边骂边喊我娘,“轮丫她娘,快来看看啊!你家那猴子又带着一群欠揍的翻我家屋顶了。这丫这么野,再不管,大了咋嫁啊?”娘也老是骂我不该去翻她家房,旧房易损,翻坏了瓦片,黑哥又要修了。可谁叫黑子家房最矮,矮得还非要钻到那棵茂盛的桑树底下去呢?

黑子比我大一岁。一群男娃中唯一把我当女娃看的就只有他了。

那时黑妈跟娘都养猪,母猪下小猪,喂大了猪仔就捉去卖。猪仔吃搅着糠的稀饭,里面还得混些猪草,自己地里种的猪草不够吃时,就要去稻田对面的河里捞。

河其实不深,淹不过成人的胸脯,但村里人说河里也曾淹死过人,水草欺单,能缠人的脚往里拖,所以捞猪草都要搭伴去。黑子和我,先是跟着黑妈和娘去河里捞猪草,蹿高了个头后,我们自己去,各挑一担小篓子。太阳斜西了才好去,捞完猪草刚好可以回家洗澡,还得用肥皂好好洗,河水脏,沾了,会痒。

我们怕水草里会钻出水蚂或者水蛇,要穿了长衣长裤,还穿袜子烂球鞋,把裤腿塞进袜子,用绳子绑紧了,上衣的袖口也扎紧了,这样武装好了才下水。上段的河水也不深,我跟黑子下水都是淹到胸部。每次黑子都是先把我的篓子装完,再去拖他的篓子来装。起挑的时候,我的篓子是平的,不堆尖,黑子装得满到不能再装,还在篓绳上搭些,挑起来颤颤悠悠。快到家了,黑子会从他篓子里抱些猪草过来,加在我的篓里,我的篓子就满满地冒尖了。所以每次我都愿意跟黑子去,不管我用不用心捞,会不会捞,最后都能满担而回。捞了两年,因为沿河新建了一家養猪场,那条河水变黑变臭,我就再也不愿意去捞猪草了。

那阵时也有幼儿园了,我很想学人家背书包,很正经地跟大人嚷“我去上学了”。但我要在家帮娘带弟弟,黑子因为家里穷也去不了。那时的规定,没上幼儿园要七岁才可以读小学,差一个月都不让。我满七岁的时候已经深秋,都开学了,只好等到第二年才去读。

我刚过七岁就跟黑子嚷嚷“我就要去读书了。”黑子也回家跟黑妈嚷“轮丫能去,我也去,我比她还大呢。”黑妈不准备让黑子读书,她想等黑子再大些跟了别人去做学徒,黑妈说黑子没那读书的命,生的不是人家,读不出头,不如干脆做睁眼瞎。黑子天天磨,黑妈烦了就骂:“都是那死丫,自个去就去呗,拉扯我家黑子干啥?这一学期就得一季谷子钱啊。”黑哥心不忍,跟黑妈说:“我明儿开始再多拉点砖块,给黑子去吧。”

黑哥大黑子八岁,在乡下,这样的年龄间隔是有些不正常的,一般都是两三岁。据说黑子头上还有两个姐姐,一个送人,一个病死了。谁也不知道黑妈带着黑子来石窑前到底都经历过些啥,只见他们孤儿寡母极可怜,极贫苦,村里改分责任田时,大家同情了一把,给了他们家两个人头的地,黑妈辛勤作息,刚够吃喝。黑哥倒是能帮黑妈挣些钱,他拉板车替砖厂给人送砖头。

黑子跟我一起上学了,还跟我分到一个班,但班里的同学都看不起他。

他穿着黑哥的旧衣服,虽然没打补丁,却松松垮垮,显然不合体。头发枯黄,沾着水梳了又梳,还是显乱。天一转冷,他的鼻涕就往嘴里去,瘦瘦弱弱,脏兮兮的样子。黑子的书包是一个黄军包,斜挎的,不知道黑妈捡了谁不要的。黑子第一天挎着它的时候,它就是一副衰旧的容貌,卷着角,洗得发白,包边的地方还有黑妈加上去的黑线头。黑子只有一根帽上带橡皮的铅笔,他每天在家用菜刀削铅笔,在学校折断了笔芯就跟别人借削笔刀,借不着就用牙啃,啃出笔芯,就可以写字,粗粗的,黑黑的,重着影。笔上的橡皮用完了也得借,借得别人心烦,不好意思再借了,就蘸了口水去抹,抹个黑指印。

老师好似也不愿意搭理黑子,把他排在最角落里。我也在后排坐着,老师说我个子太高了。我七岁半才读一年级,比那些读了幼儿园的娃大了一岁,个头自然高。不过后来,我就往前坐了,我的成绩好,老师除了喜欢穿漂亮衣服家里条件好的学生外,对成绩好的学生也格外照顾。但黑子,一直都窝在那个谁都不愿意坐的角落,那个堆着一堆扫帚的角落,还会有纸屑和塑料袋。

我也不知道黑子怎么那笨,每天都要黏着我去我家抄作业。黑子从来不自己做作业,不会做,一放学就磨我,要我快点做完了给他抄。我做作业跟我爬树一下,嗖嗖就划拉完了,黑子抄完回家,他妈的饭还没煮熟。有时我会故意刁难黑子,娘叫我做完作业才去剥花生,我偏跟黑子说要剥完了才能做作业。黑子就会放下书包拿起簸箕很卖力地剥,边剥边说:“轮丫你先做作业,我保证剥完了才抄你作业啊。”我便得意地摊开作业本,慢慢悠悠地写着,还时不时偷看黑子手忙脚乱的样子,坏坏笑几声。

一次,黑子没替我干完活便急着抄作业,我一生气就去抢作业本。两个人都拧了,作业本倒霉,手上一使劲,给撕成两边了。我气得直嚷要黑子赔。黑子觍着脸,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本子出来:“那,这个本子还新着呢,我才写了两页,撕了就变新的。给你吧。”我不依不饶:“谁稀罕呢?我要的是我的作业本,那上面全是五个五角星呢。”我赌气不理他,黑子站在那里,杵着,好久不说话。

第二天黑子没来我家,也没交作业。接连几天黑子都没交作业,老师也懒得管他。后来,黑子不交作业就成了习惯,考试垫底也成了习惯。

二年级下学期,我当上了劳动委员。每天要安排值日生,要监督他们擦黑板打扫卫生,早上开门,下午放学还要等值日生打扫完检查好门窗后才能锁门回家。但这毕竟是个官,我干得很得意。黑子为了等我,也天天在校园里磨蹭。92A3BC87-AD0F-4243-BC79-3E3FF4B32073

有些富贵人家的孩子,平时养惯了,劳动自然就不积极,小丽那个娇娇小姐每次都惹我讨厌。她扫地像是洗脸的人只在脸蛋上抹两把,其他就不管。有一次我叫她重扫,她嘟着嘴,趁我不注意拿起书包跑了。但地还是要重扫的,校检查队一会来打分。我只好拿起扫帚扫她分到的那组,黑子过来帮我铲垃圾。

第二天小丽一进教室就四处找东西,找了一会又开始嚷嚷,她说新买的自动铅笔不见了。她朝着我跟黑子问:“你们谁拿了?”一脸的气愤和鄙夷。我跟黑子当然说没看见。

小丽跑到老师那里打起了报告,说她记得清清楚楚,昨天值日时搁在桌子上的,走的时候忘记收到书包里了,今天又一大早来找,没别人,一定是我或黑子拿了。小丽说那笔是他爸爸出差买给她的,笔头是个漂亮的米老鼠头型。她还落了两滴眼泪,肩膀一抖一抖的,叫人不忍不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老师黑着脸,沒问我,直接把黑子叫到办公室,问黑子拿了没有。黑子急红了眼,说没有。老师又问我有没有看见黑子拿?我不敢出声。如果那根笔存在的话,如果小丽说的是真的,我跟黑子就是毫无疑问的最佳嫌疑。黑子见我不出声,就不再说话了,红着脸,低下头。老师最后对黑子说了句“做人要诚实”,就放他走了。那天上午我没看到黑子上课。

这事情没了下文,但所有人都认定笔是黑子拿了,喊他小偷。黑子不跟人说话,也不搭理我。我实在是搞不清楚那根该死的笔那天是不是真的存在于课桌上?我不敢说黑子没拿,怕会转赖到我的身上。因为心存愧疚,我也不敢主动跟黑子搭话。

三年级最后一个学期,我们要进行大考试,下学期进入高年级报到,根据成绩分班,成绩好的分到好班,成绩不好的进差班。我分到好班,黑子进到最差的班。分班之后,我安静了很多。高年级的课程也多了,我被选去参加了奥林匹克竞赛培训,放学后要比一般同学多上一节强化课才回家。我不再跟黑子一起上学放学,黑子也不找我要作业抄,作业多多少少不一样了。

渐渐的,我只在课间偶尔见到黑子,下课铃一响他就出来,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走廊,看着操场上沸腾的画面,上课要看到老师来了才进去,瘦弱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在校园里滑着。看着他的样子,我心里特别难过,想着从前一起捞猪草,黑子还能一路给我讲笑话呢。黑妈说的倒真了,黑子没读书的命,不读还好,一读,反倒把以前那点机灵样子都耗没了。我走过去想跟他招呼,却不知道说些啥,陪着站了会,各回各的教室上课。

我成了三道杠的学生干部。每天早上被分配守在校门口检查学生红领巾的佩戴情况,还要记录迟到的学生,我们的检查记录要作为每月评选文明班级的依据。我发现黑子总是迟到,一个人,没精打采地驮着那个用了好久都没洗过的旧书包,慢慢腾腾挪进校门,几乎每天上学都是排全校最后几名。我骂了几次,黑子只是对我嬉笑了一下,再后来,我不骂了,懒得管了。

四年级才念了半学期,黑子便不能再读书了。黑哥拉砖送货,堆得太高,一个坑没过去,板车往后一倒退,黑哥跌倒在地,砖泻下来,砸了腿。黑妈伺候黑哥就骂黑子:“都是你读个丧门书,你哥要死要活地做,才砸了腿。你混娃又次次考第一,倒着数的,不嫌丢人。”黑妈边骂边哭。

黑哥在家养了两个月,还是回砖厂去了,这次是垒砖,不送货,钱少了一半。黑子没再去上学,拜了邻村的一个男人做师傅,跟着他去上海学刷漆。黑子走的时候来找我,一脸正经地对我说,“我读了三年书,花了我妈三年稻子,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轮丫,你出息。你得好好读下去。”我送了黑子一个很好看的日记本,是参加比赛得来的,黑子把它搂在怀里的样子,叫我心酸得想哭。

黑子跟师傅去上海,最初几年过年都没回家,说是人太小,师傅不张罗回家,他一个人不敢回。黑妈说黑子懂事,知道攒钱给黑哥娶媳妇。

我上初中就去镇里住校,偶尔过年的时候能见到黑子。黑子长高了,依然黑瘦。再后来,听说黑子不跟师傅做了,黑子肺不行,受不了刷房的油漆味,经常咳嗽。黑子转到工地上刷墙去了。

我考上了重点高中。一次娘来学校看我,支吾着跟我说:“轮丫,想跟你说,又怕你吓着了。黑子没了。”

黑子没了。在上海,从高高的竹架上掉下来,当场就吐了一大摊血。黑子在上海的时候还没死,还能坐,老板给了一万块钱,送上长途客车,骗了黑子回家休养。黑子到家住了一个星期就吐血不止,两个星期后就走了。黑妈哭晕了好几次。我那个月心情一直不好,想到黑子心就往下沉,月考都考砸了。

年底黑妈也没了。

黑哥也卷着铺盖,肩上一扛,头也不回远走他乡打工去了。

今年清明回家上坟,无意中见到黑子的坟,杂草长得很茂盛。

责任编辑:余继聪92A3BC87-AD0F-4243-BC79-3E3FF4B32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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