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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斑斓的灰

2022-06-09王箬雪

金沙江文艺 2022年5期
关键词:司马迁老师

王箬雪

对着口形朗诵完最后一个字,我合上资料夹从舞台上走下。在候场区的角落里,负责人做了最后的感谢赠言:“谢谢大家!我们今年的传统文化经典教读活动圆满结束,大家辛苦了,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报幕的声音再次响起,主持人正是我代课那个班的班主任,她梳着双鬟髻,穿着金线彩绣的唐制襦裙,声朗气清,衣袂飘摇。数十分钟前还争先恐后地围着我照相和玩闹的孩子们,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舞台,在全校的活动中看着自己的老师在主持,骄傲而快乐。此刻就是最好的道别了,没有刻意的仪式和伤怀,悄无声息,顺理成章,一切都正好。我穿过教学楼的大厅,天花板上挂满了手工制作的纸鱼,大大小小,五彩斑斓,在微风的吹拂中飘飘荡荡。整个南校区的校园都花花绿绿贴满了孩子们为“传统文化活动周”制作的手抄报,只有云阴沉沉的,不曾落雨的天空有些灰。

上周是最后一节课,我讲完最后的内容,按平时发言的成绩给他们颁发了奖品。全是朴素的小文具,拿出手前我还担心会被这群家境优渥又娇生惯养的孩子们嫌弃,没想到受奖的同学还是小声说了谢谢,珍视地捧着奖品在全班的好奇与艳羡中跑回了座位。夹在混乱的吵闹声里,刘刘挤到讲桌前大声问我为什么没有他的礼物,他明明也回答了很多次问题。莫不是记错了,我慌张地看了一眼花名册,但他的名字旁确实只有伶仃的两个勾,忽然就记起原来他是那个每次都莽撞地抢答,却永远说不到点子上的小男孩。

“你的确已经很棒了,但我相信你下次還可以更优秀。”我没有多余的礼品,更不能打破授奖的规则,只能拍拍他的肩。该不会刺伤他吧?我开始莫名地心虚和惭愧。

班主任走进来帮我们拍合照。不过这不是为了留念,而是我需要一些痕迹凭证到基金会去换取我每周过来工作的酬劳。孩子们对于拍照的激情似乎是天生的,没人去想照片的用途和去向,你只要拿出手机摆出拍照的架势,所有人都会呼啦一下围过来。我被他们挤在中间踉踉跄跄地退后,班主任大声喊起来:“慢一点,慢一点,你们把小王老师都挤没了!”

四周的推力又像潮水一样散去,又有许多挤不下的人爬上了桌子和椅子,拨开人群的空隙挤出脑袋,蹲蹲站站,拉拉拽拽,在吵吵闹闹中勉强拍好了一张照片。后来,我特意去照片里找了刘刘,他并没有想象中的沮丧,还是挤到我旁边的桌子上高高地比了一个“耶”。

出门的时候有几个女生追了出来,小艾冲过来仰头抱住了我,她还是穿着粉红色的外套,两个麻花辫上也扎了透明粉的蝴蝶结,连饱满的脸颊上都带着柔嫩的粉红:“老师你是不是今天走了以后就再也不会来了?”

“你们又长大了呀,下学期就要上其他更厉害的课了!”

“老师你的头发长长了好多哎。”她仍然甜甜地抱着我不松手。

我蹲下来问她:“你怎么都不回答问题赢奖品呢?”

“因为你问的那些问题太难了,我全都不会啊,我还是喜欢听你给我们讲故事。”

为了哄她放手让我离开,我只得安慰:“下周你们表演节目,我还会再来的。”

几周前他们的年级主任与我们的负责人交涉,希望我们可以在正常的工作结束之后再义务出席一次“传统文化活动周”的义演:“这个活动很隆重,我们还邀请了电视台的新闻记者,如果能在节目里看到你们,孩子和家长都会很高兴的。”

我的同事间掀起一阵腹诽,这肯定又是某位校领导宣扬政绩的主意吧,到时候就可以骄傲地展示:“为弘扬传统文化,提高学生人文素养,丰富课堂生活,我们从N大请了专业研究生来给孩子们上经典诵读课。”

大家似乎都不太情愿,临近期末了,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学业压力繁重,实在挤不出充裕的时间与精力再去排练一个义演。商量和排演了一个下午,考虑到现场设备的效果,我们一致同意用提前录音的方式去表演一个朗诵节目。年级主任也承诺让我们第一个演出,绝不耽搁太久。我不知道学校是否真的需要一个节目去装点门面,但是我想再多见孩子们一次,他们或许真的会很开心。至少,小艾同学会很开心。

第一次听说小艾这个女孩,还是去年初夏。我迫切地想要从生活的波折和失意的挫败中突围出来,突发奇想要去尝试点不曾做过的社会实践,找寻生活的意义。刚好有一个基金会愿意拿出一笔数目可观的赞助,支持我们学院的学生到这所小学教小朋友诵读经典。

沉默久了就变得不大会说话,我是十分忐忑去上课的。尤其是有不少去过的朋友向我诉苦,小学老师到底用了什么魔力,才能在混沌初开中让一团团撒野的活气听你灌输规则,又自动维系规则。于是在上课的第一天,我特意在衣柜里挑了一件最老气的黑色长风衣,好让自己看上去有一点严厉的威慑力。

第一次工作例会,朋友委屈地诉说狼狈,他必须扯着嗓子维持课堂纪律,竟还有一个女孩一直追着他问:“老师,你是艾云飞的学生吗?他是我爸爸呀。”

“艾云飞是谁?”我问身旁的同学。

“艾云飞就是我们院很有名的那个教授,你竟不知道吗?”

“我怎么敢管她!家学渊源,还需要我教吗?万一我说错了什么话,她回去告她爸爸……”

几次课后,大家似乎都在心里自动视这群孩子为纨绔,例行公事地上课,保持着疏离的相安无事。第二个学期轮岗,我又换了新的班级。下课的时候正弯腰给一个男孩解答问题,突然一个全身上下都是粉色的小女生背着书包挤到我面前,缺着门牙和我说话。在放学后的恣意喧闹中,我连着问了两遍都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班主任笑了:“她问你知不知道艾云飞老师是她爸爸?”

我在窘迫中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挤出一个假笑:“艾老师呀,我当然是知道他的。”

她高兴起来:“那你去听他上课吗?”

“啊?不主修这个,暂时没有呢。”

她失望极了,但是仍然像一只兔子一样趴在讲台上,看着我不说话,也没有离开。我尴尬起来,又敷衍道:“嗯,不过以后有机会应该去听一听的。”9BF6879B-4CA7-4AEB-BF2B-D95F7C45466F

她缺着牙笑了,还是不说话。班主任走过来说:“已经放学了,小艾你快回家吧,老师也要走啦。”

她蹦蹦跳跳地跑出教室,又突然转身跑过来抱住了我。早春的天气还很冷,她毛茸茸的外套软软绵绵的,手套也软软绵绵的,我只感觉自己被一块棉花糖裹住了,还是水蜜桃味的。或许在被世俗规驯之前,快乐就同闻到棉花糖的香味一样简单,如是生活,感知可感知的世界。时间久了,我发现她并不是学霸,班里抢答问题从不懂得争着表现自己,她在课上沉默而安静,但总归是认真的,她爱笑,更愛跑过来抱人。

杜东和天天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男孩。

我去上课的第一天,班里正在默写,大概是结果不尽如人意,老师生气地取消了课间,让他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好改错。

“你自己看看你写的什么东西?啊?你自己说!”我走进教室的时候,宋老师正气愤地把一本作业本摔到一个瘦小男孩的桌上,她提高了音调,“‘遍插茱萸少一人,你写的是哪个‘茱萸?”

生气的宋老师勉强点了一下头,向我致意,冷声让班长到讲台上调试投影仪。班长来了,他一边开电脑一边小声对我说:“天天写的是小猪佩奇的‘猪,他说‘遍插猪萸少一人,少的就是小猪佩奇。”

每个班上总有那么一两个调皮捣蛋到让所有人都为之侧目的熊孩子,天天就是其一。他无疑是聪明的,知道许多“齐桓晋文之事”,且极爱显摆,常常在我话才说了一半的时候就突然开腔接嘴。他每次都能说个大概,但每次都要被坐在后面监察纪律的老师骂回去。上课时我们读了一小段《管子》中的《弟子职》,里面有许多劝诫学子要谦虚勤谨的话,又延伸着说了许多古人读书既劳筋骨又苦心志的例子。天天突然在讨论氛围正好的时候大声问我:“老师,你说读书必须很勤奋,那你自己也做到了吗?”

我一下子就陷入了心虚。但宋老师马上替我回答了这个刁钻的问题:“你这就是在问废话,王老师要是不用功,她能考上N大吗?能在讲台上教你吗?”

班里升起了嫌弃他的嘘声,但他毫不畏惧地又开始了下一轮刁钻的攻讦:“既然读书这么苦,为什么还要说学习是快乐的?老师,你真的快乐吗?”

“我当然是快乐的呀!”

“那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快乐?”

“那大概是因为你还不够努力,要先达到一定程度的勤奋,你才能感受到与学习心心相印的快乐。”

“天天,全班就数你最爱偷奸耍滑,不肯下功夫好好学习。你最应该好好反思老师今天教大家读的东西,回去把它们再多读两遍。”宋老师终于出言制止了这场惨不忍睹的对话。

大概是为了报复我“以身作则”为勤奋学习立下的宣言,再下一次课后,天天抱着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在另外几个男生的簇拥下来到了我的面前:“老师,汉高祖之后是哪个皇帝?”

“汉惠帝。”

“后面呢?”

“汉文帝。”

“后面呢?”

“汉景帝。”

起初我以为他只是想问我问题而已,直到我捕捉到他停顿在字典上急促的目光,我才猜到他一定是在看附录里的年表。他想考我,他想看我答错,或者听我说出我不会。

“高惠文景,武昭宣,元成哀平”,我一口气报出了所有汉代皇帝的世系,“汉高祖的吕皇后曾经临朝称制八年,如果要认真算,你手里的年表或许也把它加在了汉惠帝后面。”我心里的小火苗轻谑地跳跃着,我且看你还想再问什么。

他用对峙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又冷静地抛出下一个问题:“秦朝是哪一年建立的?”

“公元前221年。”我再次答得斩钉截铁,但心里叫嚣的气焰却立马矮了下去。这是我记得的两个靠谱的年代之一,如果他像刚才那样连续发问,他马上就会看到我无法收场的狼狈。

不过他惊愕地愣住了,就在这个间歇里,胖胖的杜东一把拉住了他:“你看吧,我就说老师知道的比你多,你不相信,你别烦老师了,老师下课要回家了。”

天天眨了眨眼,合上他的字典。那天离开的时候,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和我说了老师再见。但我却在回去的公交上感到了汗流浃背,我真的可为准则与榜样吗?不知道是出于教育的责任感还是出于被逼起的胜负欲,我在心里琢磨着,下次一定要想办法告诉他们,并非会背历史年表就代表着学问渊博,攀比知识终将与中国传统学问的终极目标背道而驰。透过公交车黑色的玻璃窗盯着五彩流动的街景,我气势磅礴地打好了一篇小作文的腹稿。

杜东大概是那个班里最快乐的小胖子了。他被外派的父母带到美国住了几年,再回来时就不大能跟上国内小学进度了。我猜他在母语养成的年纪里没有受到更多的中文书面教育,以至于他近乎拥有全班最差的写作能力,也不会在正式场合中清晰地表情达意。他特别爱举手回答问题,但不是支支吾吾,就是环顾左右而言他。宋老师每次都打断他:“杜东同学,请你以后想清楚了再举手,不要浪费老师和全班同学的时间。”

他并不生气也不害羞,每次乐呵呵地坐下,下一次又抢第一个举手站起来,继续在支支吾吾中词不达意。某天宋老师终于忍无可忍地对我说:“王老师,你以后可以不再点他了,我们班里还有很多同学都回答得非常好。”

有一节课我们讲了管鲍之交,最后留下一个开放式的讨论,让大家都说一说自己有没有管鲍之交。杜东站起来努力地组织表达:“我在美国有一个好朋友,每次把他的零食带到学校分给我吃,我也会把我的分给他吃。”

“给你吃的就是管鲍之交吗?你这叫酒肉朋友”,宋老师突然就笑了,“你就知道吃,你才那么胖。”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淹没了杜东的抗辩:“他分给我吃东西,从来都不会把好的自己藏起来。”

那天我离开的时候,杜东拦住了我:“老师,他真的是我的管鲍之交,他所有好吃的都可以分给我吃。”

我渐渐发现杜东其实也是个感情细腻的男孩,他在小小的年纪里就懂得了什么是温柔敦厚。有一节课我们学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有人问我为什么司马迁活得那么艰难还心心念念要“成一家之言”?我解释说除了他父亲的遗志和太史令的使命感,更是因为人生在世如飞鸿踏雪泥,古人觉得要在这个世界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是多么困难:“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9BF6879B-4CA7-4AEB-BF2B-D95F7C45466F

杜东问我:“司马迁真的不朽了吗?”

“你看,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你还能叫出司马迁这个名字,而和他同时代生活却庸庸碌碌了一辈子的人,我们已经看不到任何关于他们的痕迹了,他们在时间长河中永远地消失了。”

“可是他这么痛苦,他的妈妈会不会很难过?”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读过那么多史料,却没有一条与司马迁的母亲有关,我难道要用我的专业知识告诉他,没有充足史料证明的东西都只能是猜测吗?或者我应该告诉他,司马迁的妈妈会不会难过我们应该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因为她的妈妈都没有留下“三不朽”,她只留下了司马迁,以至于两千多年后的我们连提到她都是以附庸的方式在说“司马迁的妈妈”。但不朽的丰功伟业和当下的幸福与深情真的是取一即可,能相互替代圆满的吗?上一次课的时候,我刚刚教大家读过《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又有一节课读《论语》,我们讲了儒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中有推己及人的大爱,又一起读黄花岗烈士林觉民在革命前诀别爱妻陈意映的《与妻书》:“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下课的时候,同情完司马迁的杜东又开始同情林觉民:“老师,林觉民最后是不是死了?”

“是的,他为革命牺牲了。”

他突然就变得很哀伤:“那他们赢了吗?”

“不,黄花岗起义失败了。但是他们振奋了人心,唤醒了更多的人去参加革命,所以我们的革命最后才能成功。”

“哦……那,那样的话,陈意映一定还是会很难过的吧。”

我最终没有告诉他,陈意映的确抱憾而终。她很努力地在体会林觉民充爱她之心为天下人谋永福之心,但如果可以,她更期望在那喜乐无极的世界里,既有天下人又有自己的夫妻父母。我也沒有告诉他,黄花岗烈士七十二人,只是他们并不都像林觉民一样好文采,牺牲前还留过一封字字赤诚句句锥心的《与妻书》。在历史的角落里,或许还有许多个不为人知的陈意映在抱憾饮泪。

我上岗之后不久,曾有基金会派工作队过来视察,他们在走廊上走了几圈,只听到很少的几个班里有朗朗的读书声。工作例会的时候,便有大腹便便的男人坐在主席位上侃侃而谈:“我知道各位都是非常专业的人才啊,你们都有很多的东西想要讲。但是你们要知道的呀,你们的听众都是些小孩子呀,那么小的孩子,给他们讲那么多你们大学课堂里的东西,他不一定听得懂的呀。所以我们的理念是要让他们把这些经典的东西都先读起来。能先读起来,他们的成长就比别人快一步,我们这个经典教育就算成功了。理解不了没有关系的呀,多读几遍就记住了,记住了以后他就理解了……”

此后的每次课,负责人都不忘强调:“各位各位,拜托大家,少讲课多读书,时间用不完就反复读书——我们的金主爸爸要求随时站在走廊上都能听到琅琅的书声。”

杜东的脸几度浮现在我面前,他的确还很小,但他真的什么都听不懂吗?那他问的问题,我又为什么没有办法用讲道理去解答?曾听人说狗的眼球因为缺少感受红色的视锥细胞,所以它们是红色盲。又有人说,狗狗看不到我们五颜六色的世界,实在是太可怜了。可是我们又怎能知道,我们认为的五颜六色一定会让它们觉得美和快乐呢?如果它们有一天也能研究人类,说不定也会想,人因为比我们多一种视锥细胞,就要多看到一些奇奇怪怪、刺目难受的东西,实在是太可怜了。

我又坐那辆有黑色玻璃窗的公交回宿舍了。天晚了,一轮明月初升,车上有一个母亲正在逗怀中的小宝宝:“宝宝,你看外面,你说,好大一个月亮!”

“好高兴的月亮呀!”小宝宝咯咯地笑起来。

母亲也笑了,她重复地逗着宝宝:“大月亮,你说大月亮,大月亮漂不漂亮?”

我想,宝宝终会长大的,到那个时候,他就不一定能看到好高兴的月亮了。比如我,我也觉得今天的月亮又大又漂亮。刘刘,小艾,天天和杜东,那些我教过的孩子们,总有一天也会长大。我想起我小学的时候也和同学一起在礼堂合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或许他们长大后也要成为我的,带着那些习得的规则,再去规驯另外一群人的人生。

我短暂的执教生涯就这么结束了,但还有一句真心话忘了告诉那些孩子们:“世界上最漂亮的颜色其实是五彩斑斓的灰。”

责任编辑:李   夏9BF6879B-4CA7-4AEB-BF2B-D95F7C45466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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