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华
2022-06-09田榕彝族
◎田榕(彝族)
曼华是我的奶奶,我关于她的回忆,总在一个午后晕染开。当时看着她墨里藏针的短发,我说奶奶你白发这么多,我帮你都拔掉。曼华稳稳地说,我还有这么多黑发,好啊。声音不大,每个字都路过温润的唇齿间,仿佛成熟果实落进空气里。
倏尔想起当天的“功”还没做,她就张开十指作为梳子,从前往后梳头,额前细发被带到头顶,又逃往两侧,再由手指抓回头顶。我掀开钉在桌沿下的布帘,钻进桌肚里,翻玩奶奶的针线箩。
针线箩是一个聚宝盆。毛衣只织了一只袖子,横贯在箩上,拨开袖子,看到几片绒绒的或者滑滑的碎布,一些纽扣,几团暖色毛线,颜色不外是大红,深红或猪肝紫三色,一枚被磨得又圆又亮的顶针藏在箩的最里面,我狠狠下手,一掏就中,但没有一个手指能够戴稳这枚顶针,每次它在我指肚上都像呼啦圈似的晃啊晃。眼见针线箩里再没有什么秘密能够逃离我的搜捕,我就抱起这一红色巨物,上下颠出哗啦啦的声响,直到里面的小物东零西落掉在地上才罢休。
在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里,曼华掀开布帘子,挽住我的胳膊把我轻拉出来,说:“佳佳,里面有针,会戳通你的手指头。”
我还是翻,也没有真的见过极小极尖的针。直到有一天曼华在我钻入布帘子前叫住我,得意地跟我说:“佳佳,你爱玩这个,我把箩里的针都放到别处了。”
但小时脾气乖张,大人意指什么,我偏不做什么,不等曼华说完,我就翻上床去玩她的衣服。从数她所穿的衣服数量开始。她总是穿很多,也想让我穿很多。我按住她的手背,从她手腕上一层一层逮出她的衣袖:最里的保暖内衣在袖口处破了个洞,像咧嘴笑,黑底黄花的涤纶衬衫在保暖内衣上开出半朵蟹爪菊,又被紧贴着的大红毛衣夺了彩……终于数到外套,算一算,五件。曼华说,外套里面还有个毛线褂,说罢把手伸进衣领,揪出褂子的鸡心领一角,我的嘴角瘪下去。
小时候的我也因此对四五六这三个数字记得最牢,四是夏天,五是清晨和晚上,六是冬天,如果有七,那可能是曼华生病了。
第一次听曼华亲口说出她不舒服时,她在我头上梳好的两个羊角辫一前一后不安地晃着,生怕被我发现,她说,我头晕,等我吃一粒降血压药再出门,说罢又折回床上翻找药。我见她枕头下面全都是药,葫芦形的速效救心丸瓶子和大红色的铁皮万金油占满了我的视线,也就忘了头上羊角辫的丑态。我想,要是晚上枕着药睡,在梦里是不是百病不侵?
但忘了羊角辫,还有红背心。曼华几乎活在红色的海洋里,红艳的海水也溅了我一身,她给我织了一件红色毛背心。曼华本喜欢唱歌,“樱桃好吃树难栽”,或者“那不是天上的太阳”,这些歌声浮在淘米水上,绕开花朵,浇灌养海棠的土壤,但如果是织毛衣,她就不唱歌,坐在不插电的按摩椅上,低头组织棒针。毛背心织好了,主体是大红色,鸡心领上滚了一圈暗红,到了腰间再换颜色,驼色与水红相间。在外玩耍身子热了我也总把外套裹严实,一旦察觉有人看我,就要低头确认就要低头确认这猩红的内里是不是毒蛇吐着的信子。
小学二年级,学校举办广播体操比赛,要求穿上低领的运动校服,不许露出内搭。中午离开家去学校之前,我脱了毛线背心放搭沙发上,想到再没有毒蛇缠身,开心走了一路。离校门还有百米左右,我手臂被人往后提起,一看,爷爷左手拎着我的手臂,右手握住毛背心,说曼华午睡醒来看见沙发上的背心,心里一急打算出门给我送,想起自己走不快,推醒爷爷,高声喝叫让他前来追我。
我不从,和爷爷在校门口推搡一阵,很多同学围起来看这一老一小闹别扭,所有人的眼神都在我身上射击。我乱喊着妥协,答应等广播体操比赛完了就套上毛线褂,爷爷才松开我的胳膊,目送我进校门,人群也散开。因为迟到,我一个人坐在教室,毛线褂被我塞进桌空的最深处,用摞起的课本抵住,企图闷死这丑东西。
回家果然感冒。躺在床上,曼华就接了热水端过来,坐在床上给我讲故事,说,我小时候也生病,生了病就请先生来看,先生要坐轿子,抽烟锅,我们先把他烟锅填满,等他抽得差不多了,就会给我揉肚子,揉啊,揉啊……曼华声音低下去,似乎整个人正蜷在先生大手里。我支撑着爬起,看她已经打着哈欠解开最外层衣服的纽扣,喃喃着睡去。
这些故事被她的声音磨得很旧很细,布满我的童年,所以剩下的情节理应由我叙述:
先生抽饱了烟,就开始给生病的曼华揉肚子,用大得出奇的手上上下下地揉,直到曼华肚子里的硬块被推“通”了,这才收手,起身去房间外吃早就备好的肥鸡,走时再夹着两只老母鸡回家,就算医完。
曼华再大一点,甩着两条大辫子东走西逛,去路边摊上吃了豌豆粉,染上伤寒。她病得出现幻觉,门框上,床上和鼻尖上到处是着古衣的小人,曼华伸手去抓,一整个人都掉到床下。又请先生,先生听了病况,不打算蹚这潭浑水。过了几天,曼华还活着,发烧,说不出话,头发一把一把掉。曼华的爸爸送上厚礼,终于请动了先生。先生来号了脉,又按压她的肚子,决意在她家住下,一天只干两件事,先抽烟锅,再按时给曼华揉肚子,每日地揉,不知揉了多久,居然也给曼华医好了。
如果在成年后才听到这样的故事,其中治病的原理不免让人生疑,但七八岁的我躺在床上,一边擤鼻涕,一边和曼华达成共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人和回忆的相遇也要讲求缘分,只有小时候听到的故事才能被挽留。
后来曼华生的一场大病提醒我,一切故事在发生时都可能是事故。她洗完澡,从浴缸里跨出来不小心滑倒,磕断一根肋骨,届时快八十岁。
我去看望包扎好的曼华,站在床沿不出声气。侧睡的她像一座矮山苏醒,干巴巴舞动自己的肢干,我说奶奶我来了,她懵懂地问,是佳佳吗?语气如新生儿般稚弱,让我疑惑眼前人到底是谁。
我答是我,她说,佳佳啊,我转不过来。我绕到曼华身体的另一侧,让她能不费力就看到我。
聊了几句,词语在老人嘴里蹒跚,这一个字送出来,下一个词还在舌尖打滑。我轻轻摁住她的手说,我们不说话,就歇一会儿。周围很快没了声音,杂响都离开,阳台上的风停止摩挲纱窗,海棠花叶也屏住呼吸。
距我只有一指远的曼华在抽泣。眼泪自眼角送出,叠在眼尾褶子里掉不下来,眼泪一滴推着一滴,终于流到下巴,去灌溉衣领上的蟹爪菊。
她问我,佳佳,我还能好吗?
我心里一惊,感到病痛的深渊在吮吸这具布满褶皱的身体,而它的主人在用灵魂呼救。
我说,能,我反反复复说,你肯定能。希望我没有误解她的眼泪。
至此,世界上多了一个我和曼华共同见证的故事,她后来偶尔会以“我之前骨折……”作为话头,然后和我相视一笑。
下一个生病的是曼华的大儿子。我有所耳闻,父母说他是皮肉伤,曼华也还是忙里忙外,踩着宽大的拖鞋从厨房里端出家常菜,用蒸带鱼,素炒胡萝卜,西红柿鸡蛋汤和豆腐圆子招待她的孙女和老伴。饭后我在沙发上摆弄一个新来的骆驼玩具,爷爷看乒乓球比赛,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曼华在沙发的另一边泡脚。我揪住骆驼尾巴往下拽,发现骆驼屁股里夹了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新疆某玩具厂,这才想起她的大儿子之前去新疆除了葡萄干还带回这个玩具,“嘿,这是大舅带回来的。”这句话被我不经意说出口,随即淹没在比赛的加油声中,但似乎被什么东西扣住了,我左右转头,见曼华的手抚在脚背上,背脊弯成一张弓,良久不动,直到爷爷在那边喊,老同志水凉喽,她才猛一抬头,脸上挂满冷泪。
爷爷叹了口气,过来给曼华擦干脚趾,套上毛线袜,把洗脚水端起,倒掉,后来我才知道,曼华的大儿子在省外出差时所乘大巴车翻下山崖,他幸存而重伤,全身多处骨折。
大概曼华在想起年逾五十的大儿子时,眼前还是那个十多岁就出门工作的小孩。而这个小孩正躺在大城市的医院里想念母亲,正如母亲翻山越岭地想念他。
于是我隐隐意识到一些情感上的差异,曼华只是路过了我的童年,但却亲手编织了自己四个儿女的童年。
那段时期的童年都大同小异,吃不饱就想办法吃饱。粮票能买到的食物都给小孩吃,其次是丈夫,最后考虑自己。白天,曼华坐在院子里饿着肚子洗衣服,听见街上有动静,邻居说是食堂来了能用钱买的麦饼,她就冲出院门去买饼。曼华吃下两个粗加工的麦饼,消化不了,“隔”在胃里,两天都没吃下东西。自己的四个孩子在吃方面也没让自己少省心,二儿子偷吃东西,其中一次偷吃的对象是猪油,曼华来得太迟,眼见老二把一勺猪油填进嘴里,还用上嘴唇嗦干净勺子。直至今日,她在讲述时总说,那一勺油,满满的,汪汪的,我想着完了完了,但老二吃下去居然没有拉肚子,也难怪,那时实在是太寡了,胃里什么都没有。老二吃得最多却长得最瘦,有时在白天睡着,错过饭点,醒来四处找了一圈没有饭菜,曼华逗他说,我们家里没有饭给你吃了,他哭成泪人,于是曼华去学校食堂打来二两米饭,小孩这才不哭,接过饭盒,米饭的热气漫过双眼。我听到这一处,往往嗔怪她戏弄小孩,但要是家里真的没饭吃,曼华是不忍说出口的。
如果再年轻一点,在当妈之前,曼华是灵活得可以上树的。十几岁的曼华和姐妹出游,看见马桑果紫红紫红吊在枝头,她直接抬腿爬树,才不顾自己大家闺秀的身份,吃够就摘了往下抛,回到家发现满嘴满脸都是黑色,从此以后也得了一个猴子的绰号。再往时间之河的上游慢溯,可以看到几岁的曼华和狗搏斗。曼华去亲戚家做客,大人特意提醒小孩们,说院里狼狗凶狠,不要靠近,曼华不信,趁大人离开后撸撸袖子冲上去单挑狼狗,被对方撞倒在地,大咬一口。每次讲到这里,她的声音都会放大,用两手比一个圆,说,碗口大的疤,佳佳啊,碗口大一个!我不信,让她给我看看,她卷起自己的两条绒裤,一条外裤,手指膝盖让我看清楚。确实是一个拳头大的疤痕,摸上去软塌塌的,但没有凹陷,已经长得和原来的皮肤一样,只是缺失了纹理,像一个光滑的年轮。
有的故事讲几次都不够,但有的故事讲一遍胜过一万遍,比如她和爷爷的爱情。
大多从曼华进农校作为开头。她成分不好,初进农校就努力做活学技术,争来更多权利,不再受人指责,她话不多,只是消瘦。过上几年,她慢慢出头,腰杆挺直了,脸上长回些肉,两条长及大腿的辫子也更有光泽,被更多同性和异性看见,届时已从学生升为一个小学校的技术员。有的异性靠过来,看能不能占个便宜,曼华害怕,不敢当面拒绝,再次遇见就故意走岔路躲开对方。风言风语还是追上来,说她同时和几个男同志交往,主任找曼华谈话,劝她怕是正经找一个为好,这样也不留人口舌,她浑身一冷,第二天还是一样在田地里教学。曼华仔细推演过自己和每一位示好者处对象的可能,最终沉寂下去,闭口不提,决意尽己所能下功夫干活,打磨所有事情的细枝末节,把自己活成一座流言飞不进的高塔。
曼华在1955年认识了她的对象,她在第二年11月16日的日记里写:“我和对象在55年的4月份认识的,我想和他建立起真挚的感情,今后一定会很幸福的,从这个时候起,我就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从心眼里爱上了他,但由于当时的相处环境较困难(因此地的女同志少),虽然他写了好几封信交给我,但我并没有立即就给他答复,而是抱着再考验他一段时间的态度,我到8月份就决定了自己的事。
“我们在一起,从思想认识谈到工作,生活,什么都谈,即使深更半夜,从未感到厌倦,多么愉快啊!但我谈得更多的,还是小时的各种幼稚,而有趣味的事情,的确,我很想听他过去的一切,永远也不会厌倦。”
还有比爱更重要的东西。曼华在描绘这段感情时会提,她在决意和对象交往当天,直视着他的双眼说,我们家庭背景不一样,但人格上是平等的,我想和你处对象。
我无幸目睹曼华的青春与中年,但尊严与爱始终贯穿她的一生,那些爱无能的日子里,就以尊严作为自己的城墙,如果一个人真的想进入她的灵魂,那他总会找到高墙下名为爱的窄门,但人首先是她自己,才成为别人的爱人。就像她在近日的电话里提到自己的婚姻,会大声说,爷爷找到了这样的媳妇是他的福气。
曼华把自己守得很牢,随着年岁的增长,心里逐渐过滤掉别人的事情,我打来电话,她总会问一串相同的问题,再忘掉答案,又在下一轮通话中把问题如数返还给我,就像单调的接球游戏。于是我改变策略,返回过去,她说,我听。听她在电话里细数自己的一辈子时,我眼前还是牙齿紫黑的小猴子,双手捧满马桑果,笑道,你吃嘛,不够我去上树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