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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边疆”及其封闭*

2022-06-08

文化纵横 2022年1期
关键词:边疆特纳理想

郑 凡

美国历史学家特纳(Frederick J. Turner)在19世纪末提出“边疆”是认识美国特性的钥匙,并将美国的历史划分为开放边疆与封闭边疆两个阶段。在前一个阶段,西部边疆的荒野洗涤了欧洲移民的身份差异,占有“无主地”则塑造了美国人的个人主义民主理想。当西部边疆封闭,美国进入了新的历史阶段,在工业化与垄断资本主义的冲击下,西部边疆曾发挥的释放东部经济与社会压力的“安全阀”作用需要替代物,政府需要平衡“竞争”(在有限的资源中,无限制的竞争会导致寡头垄断)与“民主”(多数人的民主主张照顾多数人的利益),为普通人提供面对自由竞争的安全保障。正是以接受了特纳关于“边疆封闭”的学说为前提,从小罗斯福至艾森豪威尔,美国采取了凯恩斯主义的经济社会措施。但自20世纪60年代,特纳式的边疆意象先是经受了民权运动的挑战,在里根拥抱新自由主义之后则向“无限”或“无边”变形。边疆意象的变形提供了审视美国当前族群、阶层、阵营等种种分裂问题的一个视角,也使得人们不禁提出疑问:美国是否承认自己已进入另一个历史阶段。

边疆与美国特性

1893年7月12日,初出茅庐的特纳为了在芝加哥的哥伦比亚博览会上向美国历史协会成员宣读论文《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性》而回绝了观看《狂野西部》的巡回演出。西部是一个热门话题。[1]演出中的西部是狩猎与驱逐印第安人的战场,一如缺席这次美国历史协会年会的西奥多·罗斯福在《赢得西部》(The Winning of the West)中所传递的印象。特纳则提供了另外一种关于西部边疆的印象——空旷的无主地。特纳对西部边疆的阐释很快成为美国史的“边疆假说”。

来到美洲的欧洲人如何成为美国人并获得自身的特性?特纳的回答拒绝了当时的美国史主流“生源论”:美国特性不是源自“日耳曼森林”的种子,而是由西部边疆的荒野所塑造。首先是西部原始的自然条件,来到西部的欧洲移民被荒野强制“脱下文明的外衣”;其次是向西拓殖推进的方式,移民以毛皮商人、猎人、养畜人与农民等不同身份一层一层地先后而至,[2]边疆从一个地域变为了一个“从野蛮走向文明”的过程。特纳尤其强调,“美国的发展不仅表现为一个单线的前进运动,而且是一个不断前进的边疆地带恢复到原始状况,并在那个地区有新的发展的运动”[3],先后到来的欧洲后裔均有机会受到边疆与荒野的洗涤。在这个过程中,“边疆促进了美国人民的一种混合民族性的形成”,“受到边疆的残酷考验的移民都美国化了、获得了自由,融合成一个混杂的种族”,[4]风俗的差异被抹去,并且“边疆生活的条件中出现了极其重要的思想面貌”。[5]

特纳认为,荒野的经验是一种属于个人的“机会自由”

所谓“美国特性”,特纳最为强调的是属于西部人并进而塑造了美国政治生活的“理想”或者说意识形态。在之后的一系列文章中,特纳讲述了西部所塑造的“理想”及其逻辑。荒野的经验是一种属于个人的“机会自由”,拓荒者的“任务就是为了获得生产的机会而与自然搏斗”。[6]在无主地上,自然资源依先占取得,“这里有矿山供占有,有肥沃的流域地带供优先购买,所有这些自然资源都为最精明最大胆的人敞开着”,同时,伴随“照彰天命”的扩张,无主地似乎是无穷无尽地在扩张,每个人的需求都能够得到满足,从而产生了一种经济平等,经济平等又催生政治平等。[7]显然,特纳并非以一种精确的方式来使用“无主地”这个概念,特纳所强调的是,拓殖者在占有土地时所抱有的主观认识:他所踏入的就是无主地,先占先得。这是一种近似无政府状态(或者说社会契约论下的“自然状态”)的规则(或者称之为是洛克式的自然法)。因此,在特纳看来,东部的商业贵族试图限制西部边疆拓殖的政策,注定徒劳无功。[8]

在布道“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性”的同时,特纳也肯定了1890年人口调查报告中关于边疆封闭的结论,未开发的土地已被占据,向西部移民的运动已停止,“无主地的礼物不再会出现了”。特纳提出的问题便是,边疆的封闭意味着什么。在将边疆视作塑造美国的社会力量的同时,特纳提出了边疆构成社会与经济“安全阀”的观点:西部因开放的自然资源构成了东部释放人口压力、经济萧条下民众生计压力以及不满情绪的空间。边疆的终结意味着“对于尚未被个人占有的国家资源进行自由竞争的年代即将结束”,同时,整个社会承受着另一支社会力量,即工业化与垄断资本主义所带来的更大的压力。[9]吊诡的是,垄断资本主义的形成也沿循着“边疆”的逻辑与精神:“工业巨头们把擅自占地者(squatter)的原则运用到美国工业社会的发展中”,“在个人主义原则下自由竞争的结局将是有限一些人对最重要的自然资源和生产过程加以垄断,他们把巨大财富投资于联合和从属的工业,以致他们在国家工业生活中建立了统治力量”。[10]特纳不得不做出妥协,“美国理想”不能仅是西部式的自由竞争,在1910年美国历史协会年会上的主席演说《美国历史中的社会力量》中,他将“美国理想”改写为存在张力的“两个根本理想”:

这两种理想都是在拓荒时代发展起来的。一个理想是无拘无束地争取大陆自然资源的个人自由,即擅自占地者的理想;对拓荒者来说,政府是一种恶。另一个理想是民主的理想,即“民有、民治和民享的政府”。这些理想的运用是和美国的自由公地和自然资源转为私人占有同时发生的。但是美国民主是建立在大量充裕的自由土地之上的,这正是形成美国民主成长和它的基本特点的唯一条件。时间表明,这两个拓荒者民主的理想具有彼此敌对的成分,包含着瓦解的种子。[11]

19世纪末的进步主义运动旨在消除美国当时出现的垄断组织等经济社会问题

19世纪90年代农民反抗运动的高潮以及随后的“进步主义”改革运动证明了这种张力与冲突。在经济危机的背景下,边疆封闭与“安全阀”不在所引发的焦虑爆发出来,农民将19世纪70年代以来的农产品价格暴跌、土地价格猛涨、债务猛增归咎于垄断组织。这其中的因果逻辑来自经验。在西部地广人稀的条件下,运输系统等基础设施必然是垄断性的,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寻求政府的管制。1892年平民党的“奥马哈纲领”进一步提出了实行累进所得税,建立全国储蓄网,将铁路、电话和电报公司收归国有等主张。[12]后世理查德·霍夫斯塔特虽然不接受特纳及其学派之“西部”反抗“东部”的地域主义阐释,但同样承认平民主义与进步主义之间浓郁的紧张与焦虑产生于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过渡。[13]旧理想需要适应新的条件。在特纳看来,平民党的纲领证明西部的“理想”已发生了转变,“政府开始不再像是一个难以避免的弊端,而更像是一个使他的民主理想得以延续的手段了”。[14]反垄断的主张、直接选举参议员的主张以及政党的改组都反映出由政府来平衡“边疆精神”的内在张力、平衡普通民众与企业巨头之间的利益、平衡“激进民主与保守势力”等已是一种趋势,也是“边疆消失的必然结果”。[15]

西部边疆封闭之后

在特纳去世的1932年,富兰克林·罗斯福作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在旧金山联邦俱乐部发表演说。他在演说中阐述了其建立“经济宪政秩序”的主张,小罗斯福称自己沿循了老罗斯福与威尔逊总统已开启的遏制垄断的道路,这背后正是特纳关于“边疆封闭”的学说:

一瞥现状便很清楚,我们所知道的机会平等已不复存在。……我们最后的边疆很早以前就已经到达,实际上已经没有更多的无主地了。我们半数以上的人民不是生活在农场或土地上,不能通过耕种自己的土地维持生活。那些被东部经济机器从工作中赶出来的人们,为了寻求一个新起点而前往的西部大草原的安全阀也不复存在了。[16]

边疆的“安全阀”功能需要替代物。当“不再能自由建农场”,商业机会也被控制国家工业与国家政策的商业“王公”垄断,政府要去平衡“生存权”与“财产权”(这可看作对特纳之两种理想的改写),“给予每个人一个途径”,提供面对个人主义的安全:“政府起到维持平衡的作用:在平衡中,每个人都有立足之地……每个人都能得到安全。”[17]

大萧条不仅是经济危机,也是意识形态危机,大规模的失业与生计灾难危及美国人对“人人享有机会”的信念,知识分子开始对资本主义丧失信心。在自由主义堡垒《新共和》杂志上,资本主义是否能通过引入计划与控制加以改造的问题一再被提出,个人主义和不加控制的竞争已经失败。1932年末问世的新杂志《常识》宣告美国要进入一个承认有限性的时代,边疆已封闭,进步时代已终结。[18]小罗斯福找到平衡的便是应对大萧条的“新政”,除了以政府的力量拯救金融、“农业调整”、“工业复兴”外,“新政”为工业化的美国建立了首个社会保障与救济制度——我们有理由将1935年的《社会保障法》与特纳的“安全阀”相对应。

小罗斯福的竞选对手胡佛总统面对大萧条与竞选的失败,显然怀揣着遭受误解的苦闷。因为他所主张的自由竞争与机会均等秉持着特纳所指出的“边疆精神”或“美国精神”中另外一支“理想”,显然当属正统。在1934年出版的《对自由的挑战》中,胡佛针对富兰克林·罗斯福的旧金山联邦俱乐部演说写道:

我们被告知我们的工厂已建好,我们最后的边疆已到达……这是一个虚妄的假设,因为科学、发明以及人类行为的灵感的边疆(frontiers)还极少被人们跨越。……能够征服它们并使之以服务于人类的,只有享有自由的人们,他们精神上自由、自由进取。[19]

在特纳的时代,“边疆”的另一个代替物是海外扩张。海外与海权是马汉的主题。马汉提出的海权三个环节“生产——海运——殖民地”中,贸易是海权的“权杖”。[20]特纳未曾醉心于海外扩张的前景,但视之作“占领自由土地和开发西部资源时代的继续”[21]。特纳并未谈论海外领地会发挥怎样的社会功能,而是意识到了这个新的“具有帝国性质的共和国”将会面临的问题:美国的制度与理想如何对外实施统治或向外输出。特纳同老罗斯福与威尔逊总统的私人联系常被学者们津津乐道。对于老罗斯福的帝国主义政策,特纳以一种相对漠然的宿命论态度予以接受,而对于威尔逊在“一战”中的“传教士精神”,特纳则予以了辩护。[22]在1918年5月的《中西部拓荒者民主》演说中,特纳称美国投身“一战”,“不是为了旧世界的理想”,而是“为美国理想与美国榜样而战,在这种理想与榜样中有着治愈各国的良药”。[23]

“二战”后,标准的美国史叙事并不承认美国是一个帝国,如若曾经是,那也随着承认菲律宾独立而已被放弃。冷战后的外交智囊们还提出了一个新词以替代“帝国”——“霸权”。在新的世界格局中,“边疆与美国特性”这组逻辑仍影响着关于美国战后对外政策的思考。曾在“二战”中被小罗斯福委任为驻西班牙大使的卡尔顿·海斯在1945年12月的美国历史协会年会主席演讲《美国边疆——什么的边疆》中,首先批评了“边疆假说”可能带来的智识孤立主义倾向,由这种智识孤立主义推导出来的就是孤立主义的外交政策,而后者与美国在“二战”后的“领导”角色并不匹配。海斯转而要塑造新的边疆观,“美国边疆其实就是欧洲文化或者说‘西方’文化的边疆”,美国不仅是“大西洋共同体”的成员,还要“为西方国家和我们所珍视的自由民主构建一个强有力的安全堡垒”。[24]

从小罗斯福到艾森豪威尔(还可上溯至老罗斯福与威尔逊),边疆封闭是一个共识:政府需要为所有民众提供面对自由竞争的安全保障,对外要塑造有利于美国意识形态的国际环境。1951年7月28日,杜鲁门总统在底特律建城250周年庆典上所作的题为《美国边疆》的演说,反映了“边疆封闭”的观念如何融入了“二战”后美国的内政与外交。在外交方面,遏制战略被杜鲁门解释为“我们的重大机遇在于建立起足够的力量以及自由国家间的团结”。在国内的战后恢复方面,“为了每个人的福利”,需要沿续“新政”的措施。在演说开篇论及“民主的军工厂”底特律在战后面临着军工与民用工业转化问题的语境下,杜鲁门继续说道:“我们一直以来为我们所有公民的机会平等与经济安全而努力;我们一直帮助我们的农民与工人达到越来越高的生活标准。”[25]虽然艾森豪威尔政府采取了降低对农产品补贴等措施,但也将社会保障体系覆盖面进一步扩大,并启动了美国历史上最大的公共工程即《联邦援助公路法》。如艾森豪威尔常说的,他采取了一种“中间路线”。艾森豪威尔在1954年致友人的信中为扩大社会保障体系辩护时,运用了特纳“边疆封闭”与“安全阀”的学说:“在我看来,不需要多伟大的智识就能察觉在一个专业化且高度工业化的时代为个体建立某种安全保障的现实必要性。曾经,大片未被触动且价值不菲的自然资源提供了这种安全保障。对于这种需求,它们已不再可得。”友人显然理解艾森豪威尔的语境,在回信中承认:“是的,艾克,你我出生的那一年,边疆就封闭了。”[26]

美国州际高速公路是《联邦援助公路法》的产物

边疆意象的变形与终结

约翰·肯尼迪在1960年竞选中提出的“新边疆”口号显然沿循着“边疆封闭”的逻辑。在当选后,肯尼迪及其后继者约翰逊也延续了“新政”以来的凯恩斯主义,包括医疗保险制度、公共教育援助以及公共设施投资等。但是,“新边疆”迈出了使边疆意象从“边疆封闭”变形(某种意义上也是回归)为“无限边疆”的第一步:

我今晚所面向的西方,那里曾经是最后的边疆。……今天,有人会说,那些斗争都结束了,所有范围都已经探索过了,所有战斗都已经打赢了,已不再有美国边疆。但是我要告诉大家,新边疆就在这里,无论我们要不要去寻找它。在这个边疆外面,是尚未涉足过的科学与太空领域,尚未解决的和平与战争问题,尚未征服的无知与偏见的角落,尚未解决的贫穷与过剩的问题。[27]

“黑命贵”抗议运动揭示出美国的“社会边疆”仍然存在

一如前文引述的胡佛总统对“边疆”使用,“边疆”变得脱离了特纳式的具体意涵,成为一种比喻,一种“无限扩展”的意象。肯尼迪的太空计划在很大程度上加强了这种印象。作为肯尼迪的政治盟友,马丁·路德·金在60年代初的一系列演说与文章中回应了“边疆”的意象,翻转了西部传奇故事中“正派”与“反派”角色。他说,非洲裔美国人从小所处的社会环境,“与拓荒者在野性的边疆上一样严酷和苛刻”。[28]民权运动是在“社会边疆”上的非暴力抵抗,这又与白人历史上在西部边疆的驱除与种族灭绝形成道德对照。[29]越战是这组对照的鲜活例证。对于约翰逊总统而言,越战是遏制战略的一部分,是一场“边疆战争”,越南是“两种制度之间的边疆”[30]——这是前述海斯1945年美国历史协会主席演讲的逻辑终点。但马丁·路德·金以翻转的边疆观提出了质疑:战争不仅拖延了解决国内贫困问题的进程,还将穷人和黑人的儿子送往殖民主义战场。[31]

民权运动揭开了一个“边疆假说”没有回答的问题并对之形成挑战:欧洲后裔之外的族群如何成为美国人?70年代末起,“新西部史”学者开始批评特纳的边疆叙事因忽视了西进运动中的种族与性别,因此是歧视的、种族主义的,同时认为这些被忽视者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边疆的意义,因为他们就生活在社会的边缘。[32]“社会边疆”似乎也是无尽的,黑人民权运动之后是印第安裔、拉美裔相继的政治动员,亚裔与其他少数族群也随之投身挑战美国“大熔炉”观念的浪潮中。身份政治的“边疆”还将进一步扩展,同性恋解放运动、女权运动、环保主义运动以及形形色色的变种相继而来。有“左”,“右”也就针锋相对,保守主义、基督教右派、新右派以及各色民粹主义接踵而至。尼克松受保守的中产阶级拥护,他们厌烦了关于“对穷人的义务”的演说以及平权运动,[33]如尼克松在就职演说中所说的,“我们正接近政府单独能做的极限”,[34]许多“新边疆”与约翰逊“伟大社会”计划中的社会项目随之被废除。

自里根总统在80年代拥抱对内主张削减公共开支、对外主张商品与资本自由流通的新自由主义后,“边疆”作为政治口号被抛弃,“边疆封闭”及其含义被拒绝,边疆意象则彻底变形为一种“无限”或“无边”的观念,特纳那组“美国理想”内在张力中“不受约束地占取”的个人主义与资本主义占据了主导。如里根在第二任期就职演说中,以几乎与当年胡佛相同的口吻说道:“当男子与妇女们自由地追寻他们的梦想,我们相信增长与人类进步没有止境(limits)。”[35]但是,资本主义的无限扩张或“无限边疆”并未起到西部边疆在历史上的作用,无法消弭身份政治,也不能提供“安全阀”的代替物,甚至还起到了相反的效应。

冷战结束、信息化革命以及全球化进程快速发展,使得“无尽”仿佛不仅是一种意象,还是一种现实。如弗里德曼所谓全球市场的“世界是平的”,对于“不可避免的外包”以及其中伴随着的失业与去工业化,弗里德曼只能奉劝美国人接受命运。[36]外交战略智囊进一步加强了美国政坛对全球化的信心,因为全球化(用他们的术语就是“自由国际秩序”)被解释为是美国体制与西方秩序的扩展。特纳就对外扩张所提出的问题,根本不成为问题,因为全球都被视作美国的“边疆”。

2000年股市崩溃、2008年次贷危机及其引发的世界金融危机揭示了“全球”也是一个封闭空间。这让人想起麦金德在1904年宣告全球不再有无主地时所说的:“从现在开始,即在哥伦布以后的时代,我们不得不再一次与封闭的政治制度打交道……每一种社会力量的爆发,不会在周围的某个不为人知的空间和野蛮的混乱中消失,而是在地球遥远的一边引起强烈的反响。”[37]奥巴马政府带着《公平薪酬法》与《联邦儿童医疗保险计划》上台,在第一任期就职演说中,奥巴马说道:“我们今天要问的问题不是我们的政府太大还是太小,而是它是否有效——它是否可以帮助家庭获得体面的工资,负担得起的护理,有尊严的退休生活。”[38]但不同于小罗斯福,奥巴马仍在第二任期就职演说中劝告美国人坚定关于“无限”的信念:“美国的可能性是无限的”。[39]与此同时,美国社会已经分裂,“占领华尔街”是一种表现,“黑人的命也是命”是另一种表现,甚至特朗普的当选也是一种表现,拜登2021年1月20日的就职演说则通过运用结束内战的修辞承认了“分裂”。

格雷格·格兰丁在其2020年普利策奖作品《神话的终结:美洲思想中的边疆到边境墙》的开篇,将特朗普在美墨边界筑墙的政策视作美国边疆意象的终结:“所有的国家都有边界,并且许多时至今日还有高墙。但唯独美国有过一片边疆,或者说至少是作为自由的象征、现代生活的可能性与应许的同义词并树立为世界其余部分效仿之榜样的边疆”,如今,这个神话在特朗普于2015年6月16日宣布竞选总统时终结了:“我将建造一堵高墙”。[40]在书的结尾,格兰丁却不得不承认:“人们很容易想到,特朗普的边界墙代表了对世界运转方式更准确的评估,尤其是与边疆神话相较时。”[41]准确地说,美国面临的是“无尽”或“无边”意象的破产。在这时,也许美国的问题不是“左”或“右”、“大政府”或“小政府”、凯恩斯主义或新自由主义的二选一,而是构筑新的平衡,适应新的现实,这需要以更长的时间段重新审视“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特定含义(significance)”,并接受美国已进入新的历史阶段,在这个阶段中,美国将不再那么例外。如特纳所指出的,“新大陆”的地理条件、“无主地的礼物”虽然独一无二,但已成为过去;在20世纪90年代,基辛格将美国例外论又引入了对美国外交传统的阐释,[42]其背后的目标是论证美国何以占据世界秩序中心的地位,这一点又必然是恒久的吗?

注释:

[1] 马克·阿斯奎斯:《失落的边疆:阅读安妮·普鲁的〈怀俄明故事〉》,苏新连、康杰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7~8页。

[2] [3] [4] [5] [6] [7] [8] [9] [10] [11] [14] [15] [21] 杨生茂编:《美国历史学家特纳及其学派》,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4页;第4页;第23~24页;第36页;第71页;第58~64页;第27页;第87页;第79页,第93页;第94页;第77页;第94页;第90页。

[12] 参见雷·艾伦·比林顿:《向西部扩张:美国边疆史》(下册),周小松等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398~424页。

[13] 参见理查德·霍夫斯达特:《改革时代:美国的新崛起》,俞敏洪、包凡一译,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5~6、45~46页。

[16] [17] Franklin D. Roosevelt,“Commonwealth Club Address, September 23, 1932,”Teaching American History.

[18] 参见理查德·H. 佩尔斯:《激进的理想与美国之梦:大萧条岁月中的文化和社会思想》,卢允中等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59~65页。

[19] Herbert Hoover,The Challenge to Liberty, Charles Scribner’s Son, 1934, pp. 146~149.

[20] A. T. 马汉:《海权对历史的影响:1660——1783》,安常容等译,中国人民解放军出版社1998年版,第29页。

[22] Lawrence S. Kaplan,“Frederick Jackson Turner and Imperialism,”Social Science, 1952,Vol. 27, No. 1, p. 15.

[23] Frederick Jackson Turner,“Middle Western Pioneer Democracy,”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 Henry Holt and Company, 1940, p. 335.

[24] Carlton J. H. Hayes,“The American Frontier-Frontier of What?”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946, Vol. 51, No. 2, pp.199~216.

[25] Harry S. Truman,“The American Frontier, July 28, 1951,”HathiTrust.

[26] Timothy Rives,“Eisenhower, the Frontier, and the New Deal,”National Archives, Fall 2015.

[27] John F. Kennedy,“Address of Senator John F. Kennedy Accepting the Democratic Party Nomination for the Presidency of the United States, July 15, 1960,”The American Presidency Project.

[28] Martin Luther King, Jr.,“The Time for Freedom Has Come,”in The Essential Martin Luther King, Jr.: “I Have a Dream” and Other Great Writings, Beacon Press, 2013.

[29]参见Greg Grandin,The End of the Myth: From the Frontier to the Border Wall in theMind of America, Metropolitan Books, 2020, pp. 202~207.

[30] 参见J.斯帕尼尔:《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的外交政策》,段若石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186页。

[31] Martin Luther King,“Beyond Vietnam, April 4, 1967,”The Martin Luther King Jr.Research and Education Institute.

[32] Margaret Washington,“African American History and the Frontier Thesis,”Journal of the Early Republic, 1993, Vol. 13, No. 2. Patricia Nelson Limerick, Clyde A. Milner and Charles E.Rankin eds.,Trails: Toward a New Western History,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1.

[33] 参见艾伦·布林克利:《美国史》(第13版),第三卷,陈志杰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第1234~1250页,第1278~1286页。

[34] Richard Milhous Nixon,“First Inaugural Address of Richard Milhous Nixon, January 20,1969,”The Avalon Project.

[35] Ronald Reagan,“Second Inaugural Address of Ronald Reagan, January 21, 1985,”The Avalon Project.

[36] 托马斯·弗里德曼:《世界是平的:21世纪简史》,何帆等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8页,第17~18页。

[37] 哈·麦金德:《历史的地理枢纽》,林尔蔚、陈江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50页。

[38] Barack Obama,“President Barack Obama's Inaugural Address, January 21, 2009,”The White House.

[39] Barack Obama,“Inaugural Address by President Barack Obama, January 21, 2013, ”The White House.

[40] [41] Greg Grandin,The End of the Myth: From the Frontier to the Border Wall in the Mind of America, Metropolitan Books, 2020, pp. 2~3;p. 272.

[42] 参见亨利·基辛格:《大外交》,顾淑馨、林添贵译,海南出版社2010年版,第10~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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