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疾病的渴望
2022-06-08胡冰霜
胡冰霜
她40多岁,多年来总感觉周身不对头,喜欢看病,也常来精神科。每次,她都要掏出一份“病情清单”,上面详细记录着她的病情:“长期头昏脑涨,有时头疼,头皮上会起包,按不得;脖子经常咔嚓作响;喉咙微微梗起,怀疑是食道癌前期;常常觉得烧心,喘不过气来……”随后,她自己娓娓道来:“我从小体质就差,虚得很,冬天怕冷、夏天怕热,感冒咳嗽是家常便饭;胃口不好,老是冒酸打嗝,有时便秘、有时腹泻……”总之,她认为自己五脏六腑都有病,从头发到指甲没有一处对头。但是,她看起来身材匀称、姿态窈窕。
每次看病,我们都从这张清单开始。等她长吁短叹地把病情逐条解说完毕,半个多钟头就过去了。
我认真复查了她的一大包病历,发现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正常。她从未正儿八经地查出任何一种疾病,但总觉得自己病得很重。“我身体不好”五个字随时挂在她嘴上,就像标点符号一样,在任何语句的末尾随处添加。
我只好给她认真地解释一番:“这么多次检查结果都没什么问题,说明你的身体还可以。要不多锻炼身体、多活动看看?”她听后颇不以为然:“哎呀,我真的身体不好,走不得路,要多多保养才行。人家都说,走路多了浪费关节。”
她常常来看病。我渐渐发现,“我身体不好”对她而言不愧为最好的护身符和挡箭牌,替她挡住了一切操劳和烦心事。她已经多年不上班了,每日生活就是调理、养生、休息、看病、检查、吃药。每天,她都要吞下一大堆中药、西药、保健药。
于是,我抽时间耐心地和她聊天:“你需要做些体力活儿,要不做点儿家务吧,算是锻炼身体,如果能做做饭也挺好的。她眉毛一挑:“啊,我从来就不做饭,也不会做饭,都是我们老几做,以前在娘家都是我妹妹做。”然后,她凑过嘴来低声说,“我从耍朋友起就把这些男人调教好了的,一开始就不要惯侍他们。”
她越说声调越高,“他妈爸那两个老东西管得宽,还想下我的烂药,喊他不要伺候我,幸好两个老不死的没跟我们一起住。我早就给他们打了招呼,每个月把钱寄来帮补下儿子就是了,人就不要来了。”接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哎呀,我就是红颜薄命、身体不好,就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一样。”说着,她低头抚弄起自己的衣角来。我只好继续劝她:“你只要多活动、多做事儿,就不像林妹妹了。”“我真的啥事儿都做不得,我真的有病。你不晓得,我惨得很喔。”
这场谈话似乎全无用处。此后好久,我都没有她的音信。
几年后的一天,我正骑着自行车经过天府广场,远远地看到她身穿花衣衫,衫上的五色菊花闪烁飘动。随后,她兴冲冲地跑过街,手里挥舞着一袋X光片,喜形于色地冲我大声喊:“我正想去找你,你还记得我吗?你看嘛,我得了肺结核了,结核菌痰培养都做了,已经开始上抗痨药了。”
我从没见她这样高兴过,有点儿诧异。我看了看片子,确实像是结核性胸膜炎,还好没有肺实质感染。我对她说:“那你要好好地吃药,抗结核药至少要吃9个月,不能间断啊。”她连声答应:“是的是的,我就是要好好吃药,还要增强营养。我们家里头那个老几,每天都要给我弄些这样那样的,八宝粥、银耳羹、乌骨鸡汤……换着花样来弄,哎呀,我都吃厌了。”她面有得意之色,然后踮起脚尖对准我的耳朵说,“我给你说嘛,原来我们单位有个女的也是得了肺结核,她那个老几也是好好生生地伺候她,天天抱上抱下、喂饭喂水、端屎端尿,她才好了的。”
我听着实在没忍住,当街大笑起来。她也笑,笑得很透彻、很幸福。同行了好一段路,分手时,她攥住我的自行车把手问:“我原先说我身体不好嘛,你有点儿不相信是不是?现在你才晓得了吧?”见她眼巴巴问得恳切,我一时不好作答,只好勉强点点头。她这才兴高采烈地走了。
看着轻盈的五色菊花飘然远去,我感觉背脊上凉悠悠的。我认真地反省自己:早知如此,或许当年就该给她开点儿抗抑郁药,让她兴奋点儿,提起劲头来生活。这样或许她就不至于那么长久地泡病号,活得那么郁闷,她的免疫系统可能就会处于良好的状态,也就不至于发生结核了。
如今回想起来,我当年给她的一切建议,比如运动和劳动,她都做不到。那些话说了也是白说。人要管住自己,要改变一点点,也挺难的。其实,她的核心问题是生活毫无意义,对世界和他人的看法一片虚无、一片灰暗,所以才转过头来瞄准自己身体的细枝末节,才会发现和体验到那么多不好的感受,才会推断和相信自己有那么多毛病。而且,一个人如果选择了她那种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就是把自己明明白白地引向疾病。针对这种情况,万不得已,医生可以用抗抑郁药让患者兴奋起来,从而逐渐改变生活态度和道路。如果要勉强为她作个诊断,可以是隐匿性抑郁、焦虑症或疑病症等,按旧的標准可以诊断为神经衰弱。依当下的标准,医生确实有理由用抗抑郁药为她治疗。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在服用了整整一年的抗结核药后,她的胸膜结核完全好了,胸片看起来很清晰。抗结核这一年,她过得很高兴。有娘家和婆家共同倾力照顾,她名正言顺地过足了病人的瘾。围绕着结核的诊断和治疗问题,她建立起新的交往圈子和生活内容。由此,她触类旁通地关注起健身、行走、瑜伽、太极、按摩、烹调、缝纫、花艺、茶道等。家中氛围日渐温馨,丈夫和公婆的日子也都好过起来,人人如蒙大赦。
让病人重获生活的意义,结核杆菌竟有这样奇妙的功用。智慧的医者不得不明察其中曲折的因果关系。值得一提的是,她用的其中一种抗结核药叫“异烟肼”,其化学结构与抗抑郁药“苯乙肼”相似,所以也具有某种程度的抗抑郁作用。对她而言,异烟肼既治疗了结核,又改善了情绪,让她变成了一个高兴的人,算是一箭双雕。
这件事让我感慨良多,此后便很看重“高兴”二字,久而久之,也有了一些心得:
高兴不愧是天下第一良药,可以治百病。其实人们身体的许多毛病都是因为活得不开心。
高兴是一种愿望,当下即可达成。既然生死即如昼夜,在世的分分秒秒弥足珍贵,那么唯愿那些无穷多的刹那均能无条件地高高兴兴。
高兴可以习得。既然精神医学教科书上有一个专有名词叫“习得性抑郁”,那么人们为何不能习得快乐?
高兴是一种个人选择。既然人世的千种磨难、万般苦痛在所难免,生老病死的悲剧在每个人身上都会上演,那么在各种情境中主动地选择高兴一些岂不是更好?
高兴应当自找和自发。为了能有自主性的高兴,需要主动发现自己生活的意义和内容,而非依赖和等待他人给自己带来快乐。
高兴者会更高兴。高兴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让其认知更乐观、行动更积极。高兴、乐观、积极可以互为因果、良性循环,让生命更加坚韧、宽阔、丰富、幸福。反之,悲观会让人懦弱、狭隘、短视、自暴自弃,以致带来更深层的悲观。
最后要提醒大家,用抗抑郁药物来让自己高兴是有代价的。它们会产生副作用,比如对肝、肾造成伤害等。务必要慎重使用。
(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与病对话》)34D3C4BB-A40D-4DEF-8423-933B2AE59DB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