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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中有画
——谭盾钢琴组曲《忆》中音乐与水彩画的交融

2022-06-07宇,金

美育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水彩画音色线条

韩 宇,金 慧

(杭州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音乐与绘画看似是两个不同的艺术门类:前者是动态的艺术,通过声音效果作用在人们的听觉器官上;后者是静态的艺术,通过线条与色彩的组合给人们的视觉器官以刺激。俄国伟大哲学家列夫·托尔斯泰在《艺术论》中提到:“艺术起源于一个人为了把自己所体验的情感传达给别人……唤起曾经体验过的感情之后,用动作、线条、色彩、声音以及言语所表达的形象来传达出这种情感……使别人被这种情感感染,同时也体验着这种情感。”音乐与绘画虽然是两种具有不同外在表现的艺术形式,但从创作角度来说,其本质都是为了表情达意。二者之间产生的共通性也能够在审美活动中给欣赏者带来超越形迹的艺术感受与审美效应,构筑起能与创作者产生共鸣的情境,将听觉意象与视觉画面互补互渗互为一体,听之于耳且会之于心,体会到摄人心魂的多感官艺术之美。

中国钢琴艺术富于情感表达,创作手法层出不穷,其中从绘画中汲取精华的钢琴作品更是独具特色。湖南籍作曲大师谭盾在北京求学时创作了钢琴组曲《八幅水彩画的回忆》(简称《忆》),这是由《秋月》《逗》《山歌》《听妈妈讲故事》《荒野》《古葬》《云》《欢》八首形象鲜明的钢琴小曲组成的套曲。他从水彩画这门绘画艺术中获取灵感,通过浓墨淡彩描绘出心中家乡的画面,表达了浓郁的思乡之情。水彩画是具有独特魅力的画种之一,它将水彩作为颜料,加水稀释后,在水彩纸张上进行作画。因其作画方式多样,艺术特征鲜明,综合归纳起来具备民族风格、水色相融、多色叠置、线条描绘的艺术特点。

曲名既以水彩画冠名,在曲中音乐和水彩画之间一定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从谭盾的这套钢琴组曲中,可探寻它们二者之间的联系,分析水彩画的各种艺术特色是如何在曲中得到体现的,继而从乐曲中“听”出画境来。

一、《忆》中水彩画民族风格的体现

袁振藻在《中国水彩画史》中指出,中国水彩画的民族特色是中国水彩画的“灵魂”,也是中国水彩画家们自觉追求的共同目标。水彩始于15世纪的欧洲,18世纪在透纳等杰出水彩画家的创作研究下得到飞速发展。20世纪初,第一批中国留学生从国外归来,将西方绘画技法与中国传统绘画的工具、材料和手法相结合,进行水彩民族化道路的初探。随着时代的变迁和民族化的不断探索,中国水彩画家们还在题材和审美理念等艺术形式上,融合中国传统元素,增强水彩艺术的活力,使水彩画焕发出中国民族特色的光彩,并在世界水彩画坛上崭露头角。

中国钢琴曲的发展历程与水彩画颇为相似,也是在借鉴西方技法的基础上,传承与弘扬中国民族文化,从而形成具有中国民族风格的优秀钢琴音乐作品。谭盾的这套钢琴组曲就借鉴了传统的民间音调,以及模拟民族乐器的音色,蕴含着内涵丰富的中国民族音乐语言和地方民族特色。

(一)借鉴地方音调

《忆》在曲调的创作上选取了湖南民歌素材。如第二首《逗》的创作灵感来源于湖南嘉禾小调《新嫂嫂》,全曲速度较为欢快,气氛愉悦,描绘出儿童天真活泼的性格和玩耍时开心的景象。第三首《山歌》吸收了湘中地区衡东山歌《这山望见那山高》的音乐特色,表现出人民淳朴自然的生活,歌唱了祖国大好山川的美丽富饶。第八首《欢》取材于湖南儿歌《放牛歌》,展现出节日庆祝时的热闹场面,体现了浓郁的地方民族特色。

第二首《逗》和第三首《山歌》都是以湖南地方民间特色为背景题材的,全曲建立在五声调式上。其中主旋律里还加入了↑sol半升徵音,这是借鉴花鼓戏中的特色音调,散发出独具魅力的地方民族风格。花鼓戏是当地湘文化气息最浓郁的一大特色。在湖南花鼓戏中,常用la、sol、mi这样的音调进行,其中sol这个徵音会相对偏高一些,而在曲中加入这个特色音则最能代表湖南民歌羽调式的特性。

(二)模拟民族乐器

许多优秀的中国钢琴作品为达到繁复音色的可变性效果,经常会采用模仿民族乐器技巧及音色这一特殊方法来塑造栩栩如生的音乐形象。《忆》之中运用了颇多的模仿手法。

第一首《秋月》引子部分(谱例1)开头由五声音阶级进下行的复倚音构成,音符从指间轻轻滑过,不仅描绘出在月明星稀的晚上,洁白的月光温和洒向地面的动态场景,更是模拟出了古筝琶音技法柔美温婉的音响效果。

谱例1

编钟是中国独有的古老乐器,代表了我国古代礼乐制度、祭祀宴饮礼仪的文化符号。对编钟颇有兴趣的谭盾在第六首《古葬》中大量用现代风格的和弦堆积,在缓慢推进的速度下产生编钟铜质的回声感,泛起层层涟漪,在余音里升华了音乐叙事的素淡与静穆感,悠远神秘。

在丰收时节,湘西人民会在盛大的庆祝活动中用锣、鼓等打击乐器,敲打出富于动力感的节奏,营造出节日的欢快气氛。第八首《欢》开始的四个铿锵有力的柱式和弦即为模仿锣、鼓同时击打产生的声音。该曲中锣鼓敲击的模仿,更加凸显节日的热闹喜庆感,也为欢腾、祥和的场面拉开序幕。

二、《忆》中水彩画水色相融的体现

水彩画强调水色的充分运用与尽情发挥,以水与颜料结合的原料进行创作,在这一过程中形成其他画种不易做到的水色相融的境界,水的流动性及水色交融后在画纸上也能产生许多意想不到的可能性。故水彩画又有绘画中“抒情诗”之称,能为欣赏者带来不同层次的联想,蕴含着“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意味。

(一)自由散漫的节奏

音乐是一门感性的艺术,能营造出丰富的审美意境。水彩画中水色相融的场面孕育了艺术流动中的诗意美。在中国钢琴作品中,也常用散板等自由速度记号来体现对音乐自由情绪的表达与抒发,如《忆》中出现了大量“rubato”的运用。第一首《秋月》的主题部分标明“rubato molto”,意为“非常自由的”,右手用高声部流动进行的六连音音型配以自由舒缓的节奏,衬托出夜色中虚无缥缈的意境。第三首《山歌》采用散板的形式,在乐谱里并未标记具体拍号,小节线被虚线替代,这样的变化形式使乐曲更具自由化。级进流动的装饰音不是倏忽即逝而是自然流淌出修饰乐曲的美感,表现效果更加灵动。

在第七首《云》中,作曲家将“rubato”标记在第二小节的第三“次强”拍上(谱例2),加上第四拍装饰性的倚音并衔接级进下行的音阶,描绘出云彩在天空上潇洒飘逸的形态,飘忽不定,展现乡土故里的自然环境。

谱例2

(二)透明灵动的画面

“清新、透明、灵动”是水彩画作品最为突出的特色语言之一,因其颜料质地细腻、透明,呈现在白色水彩纸上反射出来的效果展现了水彩画飘逸、空灵的艺术气质。当灵动的“水”与缤纷的“彩”结合时,冷暖相称、明暗互补,使水彩画产生一种明澈的表现效果,进一步增强水彩艺术的奇妙魅力。

音乐是听觉的艺术,不仅可以引发心理效应上的情绪变化,而且会带来视觉效果上的无限遐想。当处于较高音区时,纯净、透明的钢琴音色搭配着和谐韵调、柔和音量、中等速率,将透明、灵动的画面呈现出来。第一首《秋月》的创作手法借鉴了印象主义的音乐风格,在和声上也使用了新颖组合,将全曲笼罩上神秘的梦幻色彩。主题部分从中高音区的六连音缓缓进入(谱例3),每个音的音色都颗粒清晰,从高到低的六连音排列似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韵味。低声部配以灵巧的装饰音点缀,和声风格并不像大调般温暖,而是呈现出阴柔冷清的画面,体现了作曲家当时远在北京思念故乡的酸楚心情。

谱例3

三、《忆》中水彩画多色叠置的体现

水彩画除了有水与颜料融合的湿画法,还有一种常见的干画法,即等前一种颜色干后再涂上别的颜色,按照由浅至深的顺序来确保颜色的稳定性。不同颜色叠置的效果还增加了整体画面的鲜明感,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艺术视觉效果,美妙无比。水彩画中多色叠置的特点在《逗》《山歌》《听妈妈讲故事》《云》等作品中均有体现。

(一)旋律中的叠置

首先,旋律中的叠置可以表现在单旋律的叠加上。例如在第四首《听妈妈讲故事》中采用卡农式旋律对位手法,用左右手交替进行,交相呼应,表现出母亲细声讲故事,孩子在一边认真聆听并不时应声附和的温暖场景。与之相类似的还有第三首《山歌》,由相差八度的高低旋律来表现山谷中的歌声以及它悠扬的回声。

其次,旋律中的叠置也可以体现为多调性的旋律叠加。正如乐曲名字一样,《云》频繁转调的调性、变幻莫测的音乐色彩就体现出了多调性的特色。高声部旋律从第二小节出现,骨干音为B、E、F、A、C,可判断为A宫系统中的B商五声调式。中声部骨干音为C、E、F、A、C,判断为A宫系统中的C角五声调式。因此,旋律声部与下方伴奏声部形成带有混合性色彩的双重调性的纵向叠置。

(二)和声中的叠置

在和声方面,组曲运用了很多音程、和弦的叠置,它们的结构表现出多样化特点。“二度结构的和声,是以大、小二度音程为基础而形成的。在实际应用中,既可以是单独的二度音程,也可以是由二度音程叠合而成的各种和弦形式。”第一首《秋月》的引子部分就连续出现了大量五声性的大二度和弦,通过音域的高低转换,形成音高之间的落差感,塑造月光从夜空洒向地面的动态场景。

第五首《荒野》在中声部中也重复出现了这种大二度和弦结构,中声部的旋律比较隐蔽,加上二度和弦全部均匀放置在后半拍上,配合中等速度,犹如人走路的缓缓脚步声,带来一种莫名的紧迫感。

除了二度音程的叠置外,组曲中还大量运用了四度、五度的叠置和弦,即在一个四度音程的基础上再叠加一个五度音程,从而形成一种特殊又规律的和弦结构。第六首《古葬》中,低音声部在每小节的强拍位置也出现了四度、五度叠置和弦(谱例4),音区较低,犹如低沉久远的钟声,令人满怀敬畏。

谱例4

四、《忆》中水彩画线条描绘的体现

在绘画中,线条是构图和视觉形象的基础。为了用线条描绘物象来传递出自己的主观情感意念,作画家在水彩画中的用笔也相当灵活,运用“涂、染、扫、揉、点、勾”等方法,同时配合画笔的含水量、速度和用力幅度等因素,时而挥毫泼墨,时而轻描细绘,在画面上展现截然不同的效果。

(一)线条的风格

线条是绘画中的重要元素,而在音乐中,旋律便幻化为时间的画笔将不同音高位置上的音符串联成句,虽是不可视的,但音的高低起伏、长短连接形成了联想中的“线条”。不同的线条也影响着乐曲的风格,给人以不一样的感受与想象。例如,舒缓延绵的长音乐线条给人以悠扬宽广的气质,急促短小的音乐线条给人以生动活泼的风格。

在第七首《云》中,旋律线条延绵起伏,在五声调式基调上,音乐风格舒缓精致。乐曲低声部伴奏的部分与主题旋律在不同音区间相互呼应,并朝同一上方发展,使画面在富有韵感的同时也得到了无限的延伸,细腻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一幅俊秀的民族风景画。

第二首《逗》和第八首《欢》整体风格都较为欢快,《逗》中音乐线条主要由华丽流畅的小连奏和短小精炼的跳音构成,左手的低声部伴奏在这两种元素的频繁交替基础上还加入更富律动感的附点旋律,形成逗趣、活泼的情绪风格。《欢》全曲则由跳音构成,制造出热闹欢腾的场面。

(二)线条的演奏

为了使画面更加丰富有层次,画家一般都会采用多样的绘画方式,作为绘画工具的笔以及用笔的手法在其中至关重要。这就如同在钢琴演奏过程中选择怎样的触键方式去达到想要表现的音色一般,“中国钢琴演奏者必须依靠钢琴演奏技法的丰富变化来获取音色的变化,通过多变的指触变幻出无穷的音色来表现我们传统民族乐器演奏的音色韵味”。

水彩画的用笔有“涂、染、扫、揉”等方法,钢琴演奏中也有多种表现手法。赵晓生在《钢琴演奏之道》中提到,钢琴的音色主要与触键弧度、高度、力度、速度、深度以及角度有关。鉴于此,我们可以把整条手臂想象成画笔,指尖则为笔尖,将身体、臂、腕、指协调配合,达到能够做出抑扬顿挫、轻重疾徐的变化程度。事实上,演奏中最重要的是有对艺术的无限想象空间,把作品的抽象理解转化为具体的音乐形象,在脑海中建构与之匹配的景象,用正确的音色来诠释内心的音乐情感,才能勾勒出美轮美奂的旋律线条。当然,乐曲的不同风格需要用多变的音色去演绎,而这则需要演奏者合理利用多样的触键方式来体现。

在表现第一首《秋月》和第七首《云》等曲目中舒展柔和的音乐线条上,演奏者应用指腹大面积地接触琴键,控制下键速度,手腕随旋律自然转动,用圆润饱满的音色“串”起音乐线条,使之更具“歌唱性”与“连贯性”;在表现第二首《逗》和第八首《欢》等曲目中短小跳跃的音乐线条时,需指尖绷紧且下键迅速,弹完后迅速放松,做到每个音干净且集中;在第六首《古葬》等曲目中演绎宽广豪放的演奏风格时,结合运用腰、背的力量,通过手臂及手掌的支撑将气韵输送至指尖,似中国水彩画的挥笔洒墨抒真情,让音乐画面“流动”起来。

五、结论

艺术创作是表达人类现实生活情感的特殊形式,音乐与绘画作为两个重要的艺术门类在艺术情感表达的互译、共通性上有着许多的可能性。谭盾的《忆》就是这样一首典型地将绘画艺术与音乐艺术融合起来的钢琴作品,通过分析这首作品中音乐与水彩画的融合,欣赏者可以在动态多变的美妙旋律中“看到”活灵活现的画面,让原本静止的图画流动起来。因此,从跨学科视野下进行分析研究,在音乐与绘画这两个不同种类的艺术中寻求共通性与可借鉴之处,不仅可以汲取绘画中的养料补益钢琴学习,还能够提升和丰富音乐感知能力,开拓思路和视野,转变单一的艺术思维模式,这对改善钢琴作品的认知角度和分析方法都有着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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