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
2022-06-07杨莎
杨 莎
马登和于方坐在酒吧靠窗的一张小圆桌旁,尽量避开吵闹的音乐和人群,桌上摆着矮脚蜡烛灯,立秋了,白天虽然燥热,夜晚已有露水降下,带着凉意的晚风吹拂烛光四散,像一盏正在寻找焦点的追光灯。于方放大音量,什么时候排练?在什么地方?马登说,每周二、四晚上,在东大街35 号市人民剧院,目前正门在装修,你要从隔壁吉祥商厦进去,电梯坐到负一楼,出门左拐就是。于方考虑片刻,时间应该可以。他打算给妻子撒个小小的谎,就说单位最近要搞文艺演出,每周排练两次。
马登没想到于方答应得这么爽快。三岁相识,做了多年朋友,于方的性格马登还是比较了解。一个极其普通的人,在外地一所二流大学读语言学研究生,毕业后,父母托关系将他安排进本市一家市属投资公司,在安全保卫科工作,管不到十个保安和几十把办公室钥匙,如果有人忘带钥匙,无论几点,于方都会兢兢业业安排人去开门。于方没有任何和文艺沾边的爱好,十几年前跟着马登去蹦迪,音乐一起,蚂蚁都要从地板缝里震出来,于方却一个人坐在角落,静静看着人们在舞池里扭动,眼神就像丝毫没有美术细胞的路人被暴雨赶进了美术馆。于方总是一副水波不兴的样子,对外界的刺激欠缺足够的反应,像一张用久了丧失弹力的弹簧。第三遍读剧本的时候,马登用铅笔蓝色的一头在“阿丁”的名字下画了一道波浪线,写下了“于方”。
于方在手机笔记本里记下排练事宜,接着问,我演什么角色?马登说,一个知识分子,叫阿丁,他没有台词,只有动作,难度不太大,剧本我晚上发给你。于方顿了一下,听起来是很奇怪的角色。马登纠正,不是奇怪,是特殊。这么说吧,就是因为有这个角色,我才决定接导这部话剧。于方表情困惑。马登说,空说说不清楚,这样,你晚上先看剧本,我们再讨论,怎么样?于方点头,会不会耽误你的事?你好像很看重它。马登说,不会的,你要相信我的直觉。看剧本的时候,我脑子里浮现的人就是你。我甚至产生了幻觉,就是你在剧本里走来走去,而我必须打起精神注意你。于方说,为什么注意我?马登说,因为你敏锐。
突然炸裂的音响盖过了他们的说话声。于方没听见马登的回答,低头喝酒。算一算,为了成为电影导演,马登已经挣扎了十多年,至今没有作品,马登把原因归结于圈内关系复杂、新人导演不受重视、拉不到投资等因素。2019年是马登距离梦想最近的一年,他和大学同学合伙编剧的一部低成本喜剧电影终于进入筹拍阶段,并且请到了一位本市著名演员在戏里客串。年底,马登回老家准备拍摄事宜,没想到没过多久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暴发,电影彻底歇菜。
那段时间马登极其颓丧,夏初疫情缓和,马登约于方喝酒,在浓重的酒意中说,你说,我换个行业,不干导演这行了,行不行?
于方低头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我觉得,不管你干什么,你还会一直想拍电影。
这句话点醒了马登,他改变了对于方的认知,而且出于导演的习惯,把它记在了脑子里。别人眼里,马登这个人活得奇奇怪怪,于方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成为朋友,他自己必须待在一个有工作,有五险一金,有婚姻孩子,有上班、加班以及假期,有领导,有关系尚可或者表面关系尚可的同事,所有这些坚固因素构成的生活中,马登则完全相反。马登的活法是以战养战,不琢磨电影的时候,靠拍广告、宣传片之类的阶段性杂活养活自己,赚了一些钱后就停工,攒剧本,做电影,钱不够花了就继续出去接活儿。他手艺尚可,加上混迹这些年,结识了一些传媒圈的人,有了一部分人脉,基本生活可以得到保障。接导这部话剧缘于偶然,本市团委下属人民剧院的一位领导推荐了马登,据说该领导晚上泡脚时,看到了马登拍摄的一部皮鞋广告,认为小伙子在悬念设置上有些想法。后来市团委筹办全市青年艺术节,开幕式上打算演出一部红色话剧,报酬不多,请不到名导演,由于领导的推荐,加上马登也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几个因素凑巧,导演就定了马登。
于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答应了马登的要求。他几乎没有演出经验,没上过台,唯一一次表演是中学时某次元旦联欢会,每个人都必须出节目,于方绞尽脑汁,挑了一个最简单的节目,诗朗诵。当时走上舞台,面对众人的目光,于方突然打起严重的结巴,在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中狼狈逃窜下台。
很多年后于方仍然会记起这个片段,这是个小事,但对他来说好像过不去了,17 岁的这段糟糕透顶的记忆成了一块长不好的疤,从不分时间、场合就会突然袭击于方。那件事后,于方开始了自我训练,渐渐变成一个不动声色的人,算是建立了让自己脱离尴尬的自我保护机制。
多年过去,33 岁的于方生活得四平八稳,在总体的平稳状态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鸡毛蒜皮,但都不是大问题,没什么意义,属于跟人抱怨都不知道怎么开口的那种,所以于方不爱开口,大家都觉得他话少,像一个缺乏实指的语气助词,这个比喻是于方自己想出来的,这可能就是他曾经学习语言学的意义。说起语言学,这么多年过去,于方只记住了一个片段,当年,快退休的老教授将一句话郑重其事地传授给台下昏昏欲睡的五十多名学子,他说那是自己花了一生时间领悟的语言学终极奥义,但他的学生们太年轻了,根本没人在乎。
有一天,于方在工位上打印材料,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当年的画面。那是一句什么话呢,他尽力回想,但死活想不起来,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他甚至想起了当时邻桌同学的名字,这句话却无踪无影。经过一个忙碌的上午,这种难受的感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持续地蔓延和生长。午间休息的时候,于方取出手机,找到大学同学的微信群,在群里问:谁记得教语言学的老杜?于方描述了自己的疑问,一整天无人回复。夜里,几个老同学顺着这个话题感叹了一会儿往事,但没人记得于方说的场景。留在学校当辅导员的室友说,老杜五年前去世了,突发心脏病,没抢救过来。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室友艾特于方:我怎么完全想不起老杜说的什么奥义?
算了,可能我记错了。于方说,也许他误把某段电视剧情移植到了记忆中。室友发出一句:忘了就忘了呗,语言学奥义,又不是人生奥义、赚钱奥义,不要紧。第二天于方看到这句话,心想也是,多少重要的事都忘了,人像一只气球慢慢瘪下去,何况一句话。电梯停在10 层,上来了老李,50 岁出头的老李胸肌透过T 恤鼓突出来,于方赞叹,李老师,我跑了半年健身房,天天举铁也没练出您这么好的肌肉。老李哈哈一笑,在水里练和在陆地上练不一样。于方说,我跟你学游泳吧。老李说,好啊,叫你多少次,你都不去。于方说,之前没想明白游泳的好。老李的游泳水平在系统内很出名,在全省比赛拿过奖,他对游泳可以说是沉迷,这让于方很羡慕,一个50 多岁的人还有沉迷的能力,说明他的生命很有力量。如果有人问于方为什么健身,他想了半天,只能说,怕死。但他才33 岁,这个理由的强度不足以支持他长久地坚持。于方不自觉地问出这个问题,李老师,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老李想了一下,说,这么说吧,人总得找一件让自己投入的事,一是打发时间,二是找点存在感。于方说,李老师,你说得对。他自己试过跑步,今年是健身,都离沉迷差得远,顶多算班后娱乐,甚至完全沦为苦差事,品不出其中的乐趣。今年健身时,他的健身教练小沈带他到镜子前,让他摆造型,指着他的胳膊夸张地喊,哥,你看,肱三头肌出来了!这线条真漂亮!于方也觉得还不错,确实比以前软肉模糊的样子好看,但这个快乐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他吃蛋白粉,控制饮食,断绝烤肉、火锅、小龙虾等一切爱吃的东西,艰苦卓绝地增肌,就算练成小沈有什么用,谁能发现,谁会关注他呢?连妻子也不过是在吃饭的时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于方,你最近是不是吃胖了?
夜里,于方打开邮箱,开始阅读这个叫作《舞台》的剧本。于方从来没读过剧本,对这种缺乏情景描述、对话接着对话的文本很不适应,从头读了好几遍才渐渐进入故事。剧本不算太长,于方认真读过两遍,已近凌晨,他在灯下坐了一会儿,按理来说不应该打扰马登,一出随意的戏,一些不专业的演员,没必要费脑子琢磨,但于方没忍住,还是给马登发了信息:剧本读完了,冒昧提问,除了阿丁,我觉得这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男女主角从封建家庭出走,遇到地下党领路人,入党,恋爱,成长,一人牺牲,一人奔赴延安,故事结束。阿丁的作用是什么?一个没有台词的角色,删掉他对戏毫无影响。
还有,为什么你说,阿丁是这出戏的题眼?于方加上一句,发给了马登。他没有第一时间等到马登的回复,困意袭来,于方握着手机睡着了。
所有的演员都不是专业的,大多是电视台职员、播音员,还有个别群众戏剧爱好者,男女主角是本地一所大学剧团推荐来的,参加过几次正式演出,算是最有演出经验的人。于方站在台下,观望舞台上来来往往的人,意识到他和他们完全不是一路人,这些人天生热爱光源,也会发光,是浑然天成的向阳植物。于方想溜走,但没走成,马登在给女主角说戏,一眼看到了他,作为导演,他很明白于方此时在想什么,马登跳下舞台,把于方拉上来,女主角是一个戴着玉镯的年轻姑娘,叫张梦,她神情友好地向于方打了个招呼,问他,你演什么角色?
阿丁。于方说。女主角点点头,于方看出了她的敷衍态度,仿佛于方演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道具。其实于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排练的时候,他好几次想抓住马登,跟他说要么算了吧,我真不会演戏。舞台上,大家其乐融融地对台词,交流对手戏,于方为了掩饰尴尬,只能躲在一边一遍遍读剧本。故事发生在1946年,一个平常的革命故事,不太平常的是舞台的设置,舞台被隔离成两块空间,大约有不到五分之一的空间是留给阿丁的。阿丁是一名小职员,大学毕业不久,独身,租了一间小小的房间,过着枯燥的两点一线的生活。另外五分之四的空间里,革命、爱情、震耳欲聋的口号、湍急的时代漩涡,但这些与阿丁无关,阿丁自始至终没有走出房间。在阿丁的动作设置下方,小五号宋体字备注着:演戏的时候,其他演员要当阿丁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于方觉得自己演得像一个窘迫的傻子。这个角色到底有什么意思?中场休息时,于方终于逮住马登,问出这个问题,把那句“你是不是在耍我”咽了下去。马登看出于方的情绪,想了想,说,你跟我来,把于方带到幕布后,让他隔着墨绿色的天鹅绒幕布观察舞台。就像你现在看见的,其他人都在演戏,只有阿丁不在戏里。马登放低声音,你不要刻意去“演”,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误入了舞台。这是一出真假交错的戏,而你极有可能是真实的那部分,你的存在是对观众的提醒,另外一边看似戏剧化的演出也有真实存在的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虚构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这出戏的题眼,是写在第一页的致辞——致真实。舞台上不只是幻觉。这是我个人对戏剧的理解。
于方顿了一下,马登,我没太听明白,你能不能简单点——像红绿灯那样指挥我?马登笑起来,不能,我是导演,不是交警。于方烦躁地摆摆手,不是一回事,你没明白我的意思。马登拍拍他的肩,伙计,问这个问题,说明你还没入戏。马登被道具师叫走了,于方看着他的背影,马登高,但走路爱驼背,这不是天然的习惯,是马登刻意养成的,显得自己虽然年轻,但不慌,具有一种胸有成竹的懒散姿态。于方远远看着马登跟别人说话,迷茫得想抽烟,看来指望马登给出明确的指令是不可能了。他多希望马登能像当年拍婚纱照的摄影师那样指挥自己:左手插兜,脸转向你媳妇,再转,停,就是这个角度,好,现在使劲儿笑,哥们你中彩票了,笑!好的!那样拍出的照片确实还不错,导演就应该这样指导毫无经验的演员,而马登对他永远只有一句话:放轻松,按你的想法演,你状态不对的时候我会提示的。
于方的状态永远不对,他认为大家都能看出这一点。于方很敏感,只要上台,总觉得大家在看他,观察他,笑他的一举一动有多不自然。刚上台时他差点顺拐,大脑一片空白,一场排练下来,脚踝在道具桌边磕碰了好几次,撞出一大片瘀青,深夜回到家里才觉出痛感。脱掉鞋袜,带出一大片让人龇牙咧嘴的疼痛。于方沮丧无比,一个人到底为什么要专门找不痛快,生活中的不痛快还不够多吗?他下定决心,明天就找马登,坚决不演了,但一觉醒来,老好人的想法又占据了上风。舞台上,灯光像雪一样落下来,于方硬着头皮走入雪中。马登在给几位演员讲解空间隔离理念,舞台分成两块空间,中间并没有实体的隔离物,所谓隔离是一种虚指的隔离,要靠演员的演出呈现给观众。我该怎么演呢?于方问马登,把剧本上“自由发挥”这四个字圈了个黑圈。马登的脸上起了一层油,情绪很兴奋,不见疲惫,于方耐心地等他喝水。跟马登一起排练,于方才发现,马登这个人平时话就多,到排练场上话更多,说起话来不带喘气的,看来舞台确实让他充满热情。马登歇了一会儿,说,你上次就演得不错,只要再自然一些,把自己真当成阿丁。今天,你的“房间”里会增加一些道具,方便你发挥,比如藤椅、书、水杯。记住,你很自由,你可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假装开灯、关灯,到时灯光师会配合你的动作调整灯光。可以躺在藤椅上发呆、读书,甚至小憩(椅子是我从家搬来的,特别舒服),也可以假装墙上有一扇窗户,隔壁剧院传来热闹的声响,你努力透过窗户向那边张望(隔壁上演的就是另外五分之四舞台上演出的场景)。
马登一边说一边比画,于方放下笔,思考了一会儿,说,门关得紧不紧,屋里旧不旧?
马登看了他一眼,于方,你开始进入状态了。于方说,我只是想不明白。马登说,没关系,边演边想,你觉得它是什么样子,它就是什么样子。
思路拓展了一些,于方琢磨出了一点演戏的趣味,他已经可以比较顺利地演完整场戏,用发呆、看戏、喝水等动作填满一个多小时。大半个月后,于方找到马登,要么我下次不来了,正式演出前你跟我说一声,我再来。马登看他一眼,你要退出?于方说,不是,我觉得我演会了,我就随便在台上干点什么,好像没必要排练这么久。此时此刻,舞台上,张梦正在演入党宣誓的片段。于方怀疑张梦有舞蹈功底,这一幕,张梦的动作是微微拉着旁边演员的胳膊,她不像一般人那么随意岔开脚站着,而是两腿紧绷,前后迈开,脚尖着地,侧身向着观众,显得身形笔直舒展。张梦在本市外国语大学读阿拉伯语专业,留一头长发,头顶几缕挑染成蓝紫色,颜色醒目。第一次见面时,她发现于方注意她的头发,于是直白地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演不了共产党?于方摇摇头,没有,我觉得这样很酷。
该张梦登场时,她正在台下玩手机,听到喊声站起来,走到于方面前,说,劳驾,笔给我。于方愣住,张梦解释,笔,你手里的笔。哦哦,于方慌忙把笔递给她,张梦挽起长发,用笔固定好,那几缕蓝紫色的头发拢了进去,让于方有些遗憾。张梦收拾着头顶的碎发,对于方说,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于方报上自己的姓名,张梦“哦”了一声,对了,你是阿丁。所有演员里,除了张梦,几乎没人跟于方说过话,戏里的阿丁或是戏外的于方,没人对他们感兴趣。于方为此表扬过马登眼光独到。马登问,什么意思?于方答,找一个无聊人演一个无聊人。马登哈哈大笑,说谁说没话的人就无聊了。于方说无所谓,我想得开。演员总有不上场的时候,这时他们候场,玩手机,闲聊,胡乱打发时间。马登说这些人凑在一起,戏外比戏里还有戏,比如说,男主角可能喜欢上张梦了。于方说你怎么知道,马登说你注意观察,男女主角一对戏,男主角老露出谄媚的神色,搞得我这个革命剧有些变味,像当代偶像剧一样。于方听出了他话里的不高兴,但马登也没办法,毕竟是部业余剧,不能太过分地批评演员。其他演员闲极无聊时,偶尔也会皱着眉看于方演戏,也就是看着于方在台上演哑剧,两次排练一过,大家的新鲜劲儿散了,没人再关注他。于方反而松了口气,他从挖空脑筋想动作的状态里脱离了出来,开始思考一个问题,阿丁是谁?舞台上,阿丁是一个民国时代的小职员、小知识分子,没什么钱,日子苦闷,常常迷茫,这么概括的话,如果阿丁活在现在,阿丁大概就是一个像他这样的人。
这感觉有点奇怪。有几次白天上班,于方偶尔失神,仿佛自己变成了阿丁,只不过换了一个由一排排奶油色工位、领导、同事、饮水机和尾椎骨保护坐垫组成的舞台上。于方去消防通道抽烟,阿丁也来了,他们彼此相对,衬衫西裤的现代人和黑色长衫的民国人,在逼仄阴暗的通道,在少有人出现的地方点起烟。阿丁问,于方,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于方认真想了想,没有。阿丁点点头,说,我一直觉得,一个真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才是幸福的。从这个角度看,在我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可以说是幸福的,除了我。
于方想说,可你真实。但只是沉默着掐灭了烟头。
于方暂时想清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他对这部戏增加了一些兴趣。他开始有点期待每一次的排练,但具体期待什么呢?于方说不清,或许只是喜欢这种心存期待的感觉,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非常轻,时时撩拨着他,像怀里揣着一根毛茸茸的猫尾巴。随着一次次排练的进行,演员们渐渐熟悉,排练后相约吃夜宵,他们差不多适应了于方的存在,也就是对他视而不见,大家置身同一舞台,但于方之于他们,就像在大海里安置了一台水族箱,只是看似在同一片水中。酒喝到一半,于方烟瘾犯了,他走到室外,月亮很亮,但立秋已过,晚上的温度急转而下。于方取出打火机,才发现不远处站着张梦,她听到动静,回头看着于方,仿佛他们已经说了大半天话,用充满疑惑的语气问,怎么会有没有结局的角色?
你想过阿丁的结局吗?张梦追问。
于方老老实实回答,我想不出来,我这个人没什么想象力,我从来不读文学作品。
张梦笑了。她有一颗虎牙,笑起来显得很可爱。
你说你想不出来,那你就是想过。张梦抓住于方话里的漏洞,洋洋得意,伸手撩了一下头发。我们猜一下,我觉得大概有这么几种可能性,第一种,阿丁爱上了女主角,因为阿丁孤独而封闭,生命里没有光彩。一个暗的人爱上一个亮的人,这很合理,对不对?
于方想了想,会不会有点庸俗?张梦解释,我知道你会这么想。你觉得庸俗,是因为舞台上已经有爱情了,爱情戏一多就容易显得轻浮,不是爱情不好,而是大部分爱情戏不好写也不好演。
也有可能突然死掉,于方被张梦的话激发出一些灵感,阿丁被流弹击中,或者得了严重的肺病,没钱治疗,孤独地死在了床上。或者心碎而死,死掉以后,如果做尸检,你会看到阿丁的心脏是一片片干裂的碎片,像放了半年的橘子似的。于方补充。
可是所有人都会死,死算什么特别的结局呢?张梦反驳,我倒认为会有一种可能性,突然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
于方问,一件什么事?
张梦摇摇头,我暂时想不好,我一想就容易落俗。他们陷入了沉默。有那么一个瞬间,一盏车灯将他们包围在光圈里,接着又降下无边的黑暗,这片黑暗像雨渗入于方的内心,他打了个哆嗦,说有点冷了,我们回去吧。
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于方莫名地焦躁不安,这种焦躁和他心里隐约的期待混合在一起,扰乱了于方的正常生活秩序,他从不失眠,最近几天常常一觉醒来,发现才半夜两三点,再睡却睡不着,只能在一片片杂乱的梦中半睡半醒,混到天亮,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中午吃饭的时候,同事们议论着新提拔的那拨人,有一个词落进于方的耳朵,“假以时日”,后面还有很多话,于方通通忘记了,只有这四个字掉进他脑子里。多好的一个词,于方在脑子里勾勒出画面,一个人站在宽阔的大路上,有一种意气风发的姿态,往后是不须回头的旧,往前是充满希望的新。于方想了一会儿,这种满怀期待的感觉已经离自己很远了,上一次还是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回味那种感觉,像给早已挖空的蜂蜜罐里加水,希望品尝出一点点记忆中的甜。这些人多么幸福,从此再也不会错过生活,不会像他这样把时间白白消磨掉。剧场里,于方坐在桌前,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杯水,他很少有这么大把的时间反刍自己的人生,一下子觉得有点绝望,于方不喜欢绝望,因此换了个思路,琢磨起了那天晚上跟张梦聊的事。张梦说得很对,戏里的每个角色都有结局,男主角牺牲,女主角奔赴革命圣地延安,叛徒被处决,国民党匪兵被打死,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胜利的胜利了,只有阿丁永远待在屋里。他期待明天吗?会不会哪怕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彻底厌倦了,想要干脆结束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于方的心情顿时低落下来,也可能是晚饭没吃饱,低血糖犯了。于方确实表演过这一幕,当时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细麻绳,认真打了个结,在自己的一方空间里比画。马登举着扩音喇叭喊,阿丁停一下,你在干吗?于方回头说,自杀。我想找一个能挂绳子的地方。
马登神情复杂。当晚马登约于方喝酒,真心实意地说,你演得越来越好了,我眼光真不错,没找错人。于方说,你指导得好。时间已经很晚,马登打了个哈欠,泪眼汪汪的,于方倒是精神了起来,对马登说,对了,我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什么事?马登努力集中注意力,问道。于方看着马登的眼睛,突然间产生了奇异的感觉。就在不远处,阿丁悄然出现,立在夜色中,他那件黑色长衫太好认。于方曾想把那件长衫洗净熨展,后来放弃了,因为他觉得阿丁不该穿得那么簇新。阿丁不言不语,远远向于方比出一个保持沉默的手势。于方看了看四周,夜深了,酒吧里灯光昏暗,人和景色都隐没在半明半暗中。你怎么了?喝多了?马登注意到于方表情不太对,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于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声音有些沙哑,我是想问,正式演出那天来的领导有谁?马登眯着眼睛想了想,报出几个名字和头衔,问于方要干吗,有几位领导他能说上话,可以帮忙引荐。于方说暂时不用,都是单位的事,等想清楚再细说。
正式演出的那天是一个周六,傍晚,于方骑车前往市人民剧院,为了这场演出,他晚上没吃饭,想着饿一点能振奋精神,另外他也吃不下,他毫无食欲,那种莫名的感觉一阵阵袭上心头,让他坐立难安。于方给马登发了条信息: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激动,完全静不下来。马登回复:很正常,加油,这种兴奋能让你发挥得更好。
一切,极其平常地发生了。开幕式上,领导们讲完话,最后一个压轴节目是《舞台》。剧情进行得很顺利,大家表现得都比平时排练要好,加上音响和灯光效果到位,观众席上传来阵阵掌声。观众们一开始对阿丁这个角色不太适应,但时间一长就习惯了,只当舞台上分了两幕,阿丁这一边调成了静音。
剧情高潮来了,叛徒告密,引来国民党的追捕,一声枪响,男主角为保护女主角倒下了,一盏孤灯在他身上投下暗红色的光圈,光圈缓缓扩大,就像一个人不甘心地流尽热血。女主角进行了一段长篇独白,字正腔圆,声情并茂,于方注意到有些观众擦起了眼泪,很快就要演到最后一幕了,那一幕是这样的,晨光熹微,同志们送别即将远去延安的女主角。
舞台主灯暗了下去,只有阿丁桌上的一盏油灯发出幽暗的光,主线剧情临近尾声,戏要结束了。于方站在黑暗里,往常演到这里,他只用静等谢幕,于方曾在无聊中计算过这段换幕的时间,有五十几秒。现在,他情不自禁地读起了秒,工作人员在迅速搬运道具,于方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一切终于抵达最后关头了,他口干舌燥,甚至想喝点酒麻痹自己,不过这会儿来不及了。一股力量推着他,灯光再度亮起的时候,于方走到了虚拟的房门前,做了一个开门的动作,走出了房间。
准备登台表演最后一幕的张梦和其他演员面面相觑,他们很清楚这一幕于方应该在演什么,他不应该开门,阿丁自始至终都在屋里。他们同时看向马登,马登抱着胳膊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先别上台。马登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出戏没结束,而是即将拥有一个全新的结局,或者说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仿佛乐队奏完最后一个音符,指挥走下指挥台,鞠躬谢幕,有人却趁着这个空当无声无息站上了指挥台,在舞台的黑暗中神色庄严地举起光芒闪烁的指挥棒。现在,它是绝对与众不同的《舞台》了,一个真正的导演应该有勇气成就自己的作品,哪怕它看上去要失控,要演砸了,要影响马登的名声,但他心甘情愿付出这样的代价。有些演员惊慌失措,有些很愤怒,几个没有戏份的人窃窃私语,是不是那个人(他们想不起“阿丁”的名字)给马登送礼了,两人串通一气,故意加戏?紧张的静默中,此时,有个男人悄无声息地从观众席中站了出来,一只手扶着剧院墙壁,谨慎地一级级下台阶,顺着通道靠近舞台。先于在场所有人,于方注意到了他,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瘦而高,寸头,于方的目光跟他对上,男人停下来,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于方看到了他攥着的一只手,那只手里有什么呢,也许是一张字条,男人出现在这里,是要把字条交给于方。字条上面会写什么,于方猜不出来,但那一定是一句非常重要的话,一句于方苦苦寻觅的话,也许就是老教授的语言学终极奥义。剧场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于方身上,于方浑身滚烫,努力控制自己,两脚仍然抖得厉害,他没法思考自己现在是不是表现得很狼狈,他顾不上,他必须紧紧盯着那个男人。男人稳步前进,像秒针一样稳,即使于方没有做好准备,也不能把秒针向反方向倒扳回去。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种一直以来混混沌沌的感觉是什么了,他过去的所有生活,原来都是在为这一刻做准备,他不能逃避,必须迎上去。
男人走到了舞台边上,向于方张开了握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