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小九
2022-06-07陈四百
陈四百
小九现在十二岁,开始出现便血、失禁,对肉失去兴趣。
妹妹在聊天時不经意提到,要给它养老送终,不会再把它送人寄养。作为它长大的见证人,我忍不住开始回顾它的一生。
小九本来也是别人送的。来时不到两个月,走路刚伶俐,肚皮还时不时蹭地。当时我和妹妹租住在安外西河沿一排待拆迁的楼房里。它不懂事,在租来的屋子里拉屎撒尿。我很生气,每次都抓作案现场骂它个狗血淋头。它抬头看看我,又低头看看屎,然后默默地走到墙角坐下,像个不耐烦又极力忍耐的小学生。
它还是有自尊的,再一个月,终于不这么做了。每天一大早它就跑到床边,两爪趴到床沿上,做站立状,嗯嗯啊啊地叫人带它去外面。太早了,卧室门都被关上,它只能在客厅团团转。居然也忍功了得,一直憋着等到我们有人醒来带它下楼。
那时我和妹妹都很穷,也不知道要给它买狗窝狗粮狗绳。客厅它爱睡哪儿睡哪儿,出门散步随便撒欢,我们吃啥它吃啥。本来是一只大城市的狗子,结果被我们用农村的方式在饲养。当时住五楼,它太小,爬楼都有点困难,但我们都鼓励它亲力亲为,看它一路连滚带爬,我们放肆地笑。一天散步时,我们走得太快,忽然跟它走散了。路上不见它的踪影,妹妹急坏了,来来回回在路上找了十多遍,还是没看到,眼泪已经冒出来。我累了,先回家,发现它竟一脸紧张地在家门口等着。那一刻,我才想起,狗本来就是可以自己记家门的。只是它还太小,我们忽略了它的这个能力。
后来出门就更放心了,根本不太管它。倒是它自己,小心翼翼地这里撒点尿那里撒点尿,标记路线,典型的穷人孩子早懂事。当时有个广东的朋友来北京玩,带了一包广式腊肠,我一天给它吃一根,后来发现它眼角红红的,似乎在流血。上网一查,才知道狗不能吃盐。我差点毁了它。它那时才不到三个月大,每晚睡在洗衣机出水管盘起来的圆圈上,估计没少梦到自己的亲妈。
小九长了一张猫脸,下巴尖尖,眼睛大大,一边白毛一边棕毛,像是戴了海盗船长的独眼罩。个子小小,异常好动,是个蝴蝶串儿,出门时格外惹路人怜爱。我们也总是带它见世面。有一回在河边吃烧烤,因为腊肠事件后,它变得只爱吃肉,菜和米饭馒头之类一概不碰。一起烧烤的朋友问,为什么叫小酒,很爱喝酒吗?我开玩笑说是的,便用烤肉沾了啤酒给它吃,它一口吞下。过了一会儿,我们奇怪,小九怎么不蹦蹦跳跳要肉了?低头一看,它已经醉倒在桌子底下。妹妹责怪我,崽啊崽啊地把它搂在怀里,还挺像亲妈。
这个人造亲妈产生过抛弃小九的念头。早上闹腾,晚上要遛,还只爱吃肉喝奶,烦人、费钱,攒足了理由。联系到昌平的一个朋友,说是有个村里的院子愿意接收,便让朋友转送过去了。
不到三天,这亲妈就受不了了。早上没它叫起床,吃饭时没它眼巴巴瞅着碗,晚上见不到它窝在那里蜷缩成一个逗号打着鼾,出门时没人夸奖你的狗真漂亮,回家时没有嗖地扑过来抱住你的腿接着原地仰躺要你摸肚子的撒娇……一切的一切,妹妹都想念都不习惯都煎熬都后悔了。她要把小九要回来。
还好人家也养过狗,能理解,同意了。只是,这次没有朋友转送,要自己亲自去接回。昌平郊区,2011年,地铁、公车换了三四趟才到,回来时天都黑了,没了公交车,也打不到车。我只记得,我们仨在长长的林荫道上走啊走啊,两旁的杨树发出沙沙的嘲笑声,我们假装听不见。两个未婚女生,加一只毫无攻击能力的宠物狗,在灯光昏暗的未知道路上瞎走,现在想想真是头脑发昏。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反正一回到家就清醒了,妹妹恢复一半忧愁。从前讨厌的一切,得再次承担下来。洗澡、喂食、散步、爱抚,一个也不能少。
小九飞快地长着,兽性也显现了,开始嗜好撕咬抓挠。墙壁、地板、桌角、柜角、椅角,都成了攻击对象。攻击最凶狠的是鞋子。整个鞋架都让它给拖倒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奶狗力气。我那时辞职做自由译者,每天在电脑前工作十个小时,没空理它。有次起身,忽然发现拖鞋不见了,回头一看,只见它咬着我的一只毛茸茸的拖鞋,示威般在我身后疯狂摇晃,都看不清哪里是它的脑袋哪里是拖鞋,跟照片拍糊了一样。我大声呵斥,它还来劲了,边跑边晃。我单脚跳追过去,它跑到门边,放下拖鞋看着我。我总算是明白了,原来是怪我没带它下楼散步!报复心也太强了!我拍下这一幕作为证据,等妹妹回来一番控诉。结果妹妹却直呼好可爱好可爱。我只能在独自带它出去散步时,用言语打压它,嘲笑它又矮又丑又弱又脏,居然喜欢吃鞋子,口味太重太恶心。它不以为然,在草地里窜来窜去,还吃草吃虫吃屎给我看。
小九出生于大城市,但因为太年轻,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我有时带它去二环城市公园(实际就是长长的绿化步道)散步,会遇见许多不同品种的狗。在工作日,无一例外,都是些老人老狗。这时,小九就充分暴露了自己的少不更事。一见到别的狗,不管大狗小狗,它都不明所以地先绕着别的狗飞速跑圈,那架势似乎是要把自己给绕晕或累死。那些被绕的老狗都淡定地站在圈里,一副我看你这傻狗要干啥的样子。这时我一般就站得远远的,假装那不是我的狗。直到对方狗主人,一般是那种多年没工作的老年妇女,惊叫起来:谁的狗,谁的狗?
绕完圈后——一般结束于被绕的狗不耐烦地跑了,小九接着便进行更加奇特的行为,不管对方高狗矮狗,它都不遗余力地往人家背上跳,想要骑在对方头上以示征服,也不管对方是温顺的拉布拉多还是暴脾气的哈士奇。这时我一般就开始加速离开,走到足够远时,再大叫一声它的名字。它一回头,嗯?那个狡猾的主人怎么一下离那么远了?这才不情不愿放弃那些不可描述的行为,飞跑过来跟上我。
它一岁之前,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险恶。一次我带它过马路,它不听劝告,忽地自己往马路中央窜。这时,一辆时速四十公里左右的汽车开了过来,见到它不但不减速,反而加速飞驰而过。平时这条小马路没什么车,也没这么快的车。我只听到一声尖叫,便眼前一黑,因为我闭上眼睛不敢看。之前在路上见到过被压得扁扁的狗的尸首,我不想睁开眼,小九也变成一个平面铺在那里了。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呜呜的哭声。睁开眼,小九缩在马路中央,正跪地瑟瑟抖着,抽抽噎噎。我一喜,它还活着,再一惊,见它不动,以为它腿断了。我冲过去抱起它,走到马路对面的河岸公园,把它放在草坪上检查。没有发现血迹。是骨折?我鼓励它走两步,它颤颤巍巍站起来,走了几步,好像后腿有些瘸。我暗叫不好,但它继续走,走着走着跑了起来,跑向了另一只狗子。居然没事。我终于松了口气。它只是吓坏了。这件事让我和它都长了教训。我终于买了狗绳,过马路时牵着它,它也学乖了,过马路时左看右看看了又看,比我还谨慎。1C6757A9-D062-4453-9ED0-800517C03459
还有一个事,我不太想仔细回忆。大致说来,便是有那么一种人,只爱自己的狗,不爱别人的狗。你不知道这种人到底是真爱狗还是假爱狗。两只狗一打上架,这种人就恶狠狠地打别人的狗,不劝架,喜欢帮狗打架。这种人带的狗,也不太喜欢跟别的狗玩,身上带著恶气怨气臭气小家子气,气味冲天。小九遇到这种狗主人,当然是打不过,遭过好几次暗棍,还被薅掉过身上的毛。我也没办法,我不能帮它咬狗,也不能帮它打人,就连吵架,也吵不过这种人。只能避而远之。而小九后来应该也明白了,这个世上,有些恶,你是斗不过的,只能躲着。
跟着我和妹妹搬过三次家后,在首都师范大学家属院,小九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叫作钢镚儿。这笔账妹妹算在我头上,因为是我遛它时,它跟钢镚儿在一起的。我后知后觉。仔细回忆,那是一个春天,小九正在发情期。它一年发两次情,春秋两季。妹妹嘱咐遛时不能撒绳。而我撒惯了,每次一到楼下,它就往草丛里冲,我懒得一起冲,便把绳一放,随它玩。它和钢镚儿应该就是在一片春天的草地上打滚的。等我发现时,我还误以为什么都还没发生,赶紧把它们分开。结果钢镚儿的爷爷走来,责备道:你家那狗是不是在发情阶段?那你应该拴着啊,刚才它们……唉,当时也不能强行分开,否则会伤到我家钢镚儿的……听到这里,我慌了,赶紧拉着小九回家。
回去后把此事跟妹妹照实一说,被骂个狗血淋头。小九的少女时代结束了,因为我的疏忽。没多久,它肚子大了起来,没有奉子成婚,也没有讨伐负心汉,两个月后,在初夏某个晚上的十一点到第二天的九点半,陆陆续续产下八子。自己一边生一边接生,吞下了全部包衣。等我们发现那八个小狗崽时,它们已经干干净净分成两排,正在小九的身边生猛地吸奶。
它瘦了很多。那八个狗崽日夜吸吮,吃了睡睡了吃,还要小九帮它们清理卫生。小九坐月子期间,从一个青春期少女变成了一个更年期大妈,毛发失去光泽,腹部两侧凹陷,走路都轻飘飘的。妹妹心疼它,给它订了鲜奶,每天早上喝一瓶,那些狗崽也能喝一些,我有时也偷喝两口。狗崽们第一个星期眼睛都睁不开,第二个星期开始可以爬来爬去,到第三个星期,能摇摇晃晃站起来了。一个月后,钢镚儿他爷爷负责领走了三个,还剩五个,我们陆陆续续往外送。
后来剩下小四和小八,小四长得跟小九最像,小八最后出生,抢不到奶,有点瘦弱。又过了两个星期,这两只也被送走了。小九眼神有点空洞洞的,但也似乎松了口气,终于又恢复了快乐的单身生活。妹妹恶狠狠地警告我,不要再让小九吃类似的苦头。我百口莫辩,小九,难道你自己不负责吗?为了那十几分钟的快乐,值不值得?我看它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此后下楼,我看到钢镚儿,就腹诽几句,而小九,依旧两眼汪汪地看着它,一点儿责怪的意思都没有。
生完孩子后,小九老成多了,不再围着别的狗转圈,也不再试图跳到别的狗背上,它成了一只淡定的成熟狗。两岁了。
又过了两年,我从电影学院进修完毕,搬到了鼓楼,跟小九和妹妹,三个大龄未婚女,依旧住在一起。我到影视公司上班,白天不再跟小九玩,不知道它每天怎么过的。但每次回去,它都是更加热烈地扑上来,更加无耻地躺倒在地,更加卖力地求抚摩。我往往只是在换鞋的时候,用脚踩踩它的肚皮敷衍了事。
在鼓楼期间,我跟它发生过一次激烈的矛盾。它此时已经有了狗窝有了狗粮甚至还有了好几套衣服。但它最喜欢睡的,是我坐的沙发。只要我不在,它肯定睡在我的沙发上,而不是狗窝。它掉毛严重,被它睡过后,沙发上到处都是狗毛,我很恼火。可它每天晚上都要上沙发。我把沙发铺上一层布遮挡,它也总能找到空隙钻进去。有一天晚上,我决意要改变它的这个坏习惯。
先假装进卧室,然后倾听动静,它噗地一跳,我就出来逮捕。它也异常警觉,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迅速地跳下来,若无其事地在一旁踱步,但沙发上的余温和毛发是铁证。我揍它一顿。它哼哼两声算是领教。
再进卧室,再倾听,没改,还是噗地一下上了沙发。再逮捕,再揍,还是哼哼两声。
三进,三听,三捕,三揍,揍更狠,它呜呜两声,躲到了桌子底下。这下总该怂了吧?
第四次,进、听、捕、揍……我揍不下去了……
它身体那么柔软,眼神那么无辜,声音那么可怜,我感觉自己好凶好狠好小气,气得不行,但还是认输了。
它赢了。它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赢得了这场战斗。任打任骂死不悔改,你能怎么办呢?似乎沙发就是它的全部愿望所在,它就是要得到,不惜一切代价。真是一只遵从本能的畜生啊,目标明确,永不退缩。每次想到这件事,我只能说,暴力战胜不了本能。这是小九教给我的。
注定要分离。再后来,我搬去了回龙观,在剧组的日子多,很少再见到小九。有一次妹妹要回家过年,把它寄放在我那儿,我给它拍了一张极好看的照片。它坐在我心爱的毛衣上,仰头看着我,正在咧嘴的瞬间,我按下了快门。看起来它像是在开心大笑,舌头红润,牙齿洁白,健康而快乐。我曾用这张照片做过一段时间的头像,不知道它的人都问,这是你的狗狗吗?
严格说来,并不是。
但我知道,它一直当我是它的主人,甚至有一段时间,我遛它比较多,它跟我更亲近。分开后,不管多久再见,它都亲热地抱腿、信任地露腹、撒娇地舔手,示好仪式三件套,一个环节也不会少。
我已经很久没去看它。只从妹妹嘴里听说它后来又怀了孕生了孩子,又跟别的狗打架惹麻烦。妹妹自己怀孕时将它送到天津,后来又受不了要了回去。妹妹生了个儿子,儿子每天弄得浑身狗毛,她又想把它送人……
小九,它也经历过很多次分离了。
它是一条饱经世事的老狗了。
现在,“养老送终”这个词也轮到它头上了……
小九,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小九吗?你主人在家里排行第九,这是第一种解释;九是我的幸运数字,这是第二种解释;第三种,是关于你自己的。九,代表了汉语里的最多数,是希望你活得久一点。当然,都知道不会太久,所以,是小九。身体老了的时候,不用受太多折磨地离去,是一种福气。
小九,你会回顾自己的一生吗?
其实也没必要。你在阳光下眯着眼,懒洋洋地趴着,什么也不做,就挺好。
我们会再见的。1C6757A9-D062-4453-9ED0-800517C034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