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与洪水的暗喻
2022-06-07危砖黄
危砖黄
读林为攀的中篇小说《独角鲸》(《福建文学》2022年第4期),起初会为它所描写的乡村世界的“梦境般的美”(该期《福建文学》卷首语)而着迷。
“我感受到风的声音,父亲在一个有风的早晨,牵着那头老黄牛,隐入晨雾,风把老黄牛的哞哞声传到我的耳郭。我在屋檐下仔细聆听过老黄牛的心声,它的身躯很庞大,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摸完它鼓鼓囊囊的肚腩。它的牛角很粗糙,像有竹节的冬笋。嘴巴喷出的气息带有青草的香气。我知道,老黄牛比其他动物干净。”
这些散文诗化的文字,感觉如此敏锐,写得如此文雅,寫得如此纯粹,是可以拿来朗诵的。
当你在阅读中意识到,小说中的“我”是一个后天失明的乡村少年,你会不由自主地跟着文字去想象、去体味他所听到、嗅到、触到和感觉到的世界。那风,仿佛吹进了你心里,那竹林,仿佛在你眼前摇曳,那黄牛,仿佛把呼吸的气息传到你的鼻孔里……你会觉得,你曾经看到过的乡村世界,的确是这样的;你会惊讶,差不多已经遗忘了的乡村世界,原来还是这么美;同时,你体味到,这个少年所感觉到的世界,融合了他对童年的记忆,寄托着他对童年的缅怀。
这个失明的少年,名叫秋明,他的名字只出现过一次——在言语不多的父亲的言语里。
“我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前方是一片悬崖,是一片黑暗。”小说以这个少年的听、嗅、触等感觉,以及他失明之前所看见的(回忆),来描写他心里的乡村世界和生命体验。
看不见世界的少年,只有一个伙伴不离左右,这个伙伴名叫尾生。尾生有点调皮,把大人的避孕套吹成气球给秋明玩儿,给他描述气球飞翔的样子。有人要抢夺气球,尾生便死死地护住。在秋明心目中,那只是气球,他还和尾生一起去把父母私藏的“气球”偷出来吹。尾生还给秋明制作弹弓玩儿,带秋明到水里摸鱼玩儿……
一篇小说,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笔墨来写大自然的风、竹林、田野、老黄牛,乡村的各种气息,以及少年的单纯的友谊?因为这是一个失明的少年所拥有的全世界。在这篇小说里,这些不是作为传统意义上的“外部环境”来描写,而是人物的感知,已经内化为人物的内心世界,因而也成为人物形象的组成部分。
然而,小说并不是一味地这样写下去,它要领着我们去探究人物内心世界最忧伤的内核了,那也是小说本身的内核。那就是秋明失明之前的记忆,是大雨和洪水,是逝去的生命,是他失去的那个世界。
他失明之前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是什么事情导致他失明的?小说重点讲了三件事:一是“我”的童年玩伴、剃头匠嘉霸的女儿在洪水中溺亡,二是“我”的姐姐在一个大雨天滑进了池塘(也是溺亡),三是一次洪水吞没了他们的全部家当。
这三件事当中,第一件事写得最为着力。嘉霸的婆娘产后大出血死了,多年来嘉霸独自抚养女儿。“嘉霸的女儿经常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小时候我们光着屁股全村跑的时候,她也光着屁股全村跑。”“谁知道那年夏天会下这么大的雨。中午的时候太阳还在冒烟,一到下午大雨就灌下来了。”她和尾生和“我”三个玩伴在河里玩水,完全没意识到洪水来临。“我们轻轻地躺在河里,我们感谢大雨赐予我们一个凉爽的午后,更加感谢这个凉爽的午后没有家人的絮叨。”
对于大雨和危险,他们由无意识到有意识,由警觉到恐惧,完全是孩童的心理反应。每一个感觉,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抓心,又如此紧张,让人震动,让人焦急,让人透不过气来。在林为攀式的敏感的叙述中,茫然无知的童真遭遇毁灭,巨大的悲怆从文字里传来。
眼睁睁地看着亲密的同伴被吞噬,无法抚平的锥心之痛。这对人的一生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我”不但因此渐渐失明,“我”的生命也从此停滞不前,无法长大。
第二件事:“姐姐殁的那天,父亲在雨中站了很久,母亲抱着我躲进屋里。家门前那口池塘,那个早已干涸的池塘,由于盛了几天的雨,池水漫出了路面,我的姐姐头上戴着一个斗笠,手里还拿着一个,她正走在为父亲送斗笠的路上,溢出路面的水让她不小心滑入了池塘……我看到池塘里漂着两个斗笠,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就像两朵荷叶。”
第三件事:“年幼的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房间进水了。水把家里能漂的东西都漂起来了……”
现在我们明白,先前把“梦境般的美”写得越美,埋在后面的忧伤就越痛。
在先后经历了同伴的溺亡、姐姐的溺亡,又目睹洪水毁灭家园之后,“我深知我今后只能靠回忆过活,我的生命幸好已够回忆的年龄”,内心世界关上了大门,内在敏感而外在迟钝。“我”没有耐心跟尾生一起钓鱼,竟直接把农药往人家池塘里倒,结果池塘里的鱼一条条翻白眼在水里漂。“我曾经想,要是那天我们往荷塘下毒之事被人撞破,也许我会直接栽入水中,让水与泥土捂住我的口鼻,让那些翻着白眼的鱼游弋在我的头顶。”母亲的橡皮筋被“我”偷光了,她只是淡淡地说哪怕给她留几根都行。母亲挖竹笋的时候,“我”突然梦见母亲变成一只笋虫,“母亲就算变成了一只虫,也知道不能违拗父亲的意愿”,“母亲像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虫子,她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低得像一粒尘埃”,梦境成为“我”歌颂母亲的方式。村里放电影的时候,“我”不能看见,“仍然要靠咀嚼回忆抵御孤独”。
“我似乎永远睡不着,又似乎永远在梦里醒不来。深海里的独角鲸,游到了银河,仍会被困在梦里。”独角鲸在小说里代表着孤寂的深渊的记忆,代表着对生命、对童年的缅怀。
《独角鲸》以优美的文字,营造出一个可感知的世界,又以牵动人心的情节,把读者引向人物内心。小说写出了一个乡村少年的孤独感和最为刻骨铭心的忧伤,写出了在天灾面前、在生命的毁灭面前,人的那种无能为力。
好在这个乡村少年并没有绝望,他还有父母,还有伙伴,还有竹林,还有老黄牛,诚如他父亲经受了洪灾之后所说:“秋明说得对,我们确实没什么损失,只要人没事就行。”
这个少年身上,寄托了作者的精神追求。林为攀在《孤独的鲸游荡于深海》(创作谈)里说:“我在故乡待不下去,再次把自己关起来,现在我有了足够的回忆可供反刍。于是,我把这些回忆像墨汁一样挤到小说里,让它们在纸上还原出我记忆中的乡村地图。”620514EC-5787-467A-B35C-34715EDBA998
或许作者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三次大雨和洪水的描写,已经触及人类童年的集体记忆,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契机——让我们跳出小说,来讨论人类关于洪水的记忆,思考它的意义。
古希伯来有个洪水与挪亚方舟的故事,说的是随着人类堕落、失信、犯罪,上帝发洪水惩罚人类,只让挪亚造一座方舟,给人类避难,保留一点生存和绵延的希望。这是要让人们从自然界的大事件中看见上帝。洪水来自上帝,这是希伯来先人对洪水的恐惧所造成的认识;洪水是一种神力,这也体现了希伯来先人对人类品行与大自然之关系的思考。洪水神话的意味是:上帝创世时所建立的秩序已遭完全破坏,人类几乎因其犯下的罪恶而被彻底毁灭,但上帝的目的在于救赎,大洪水不只是旧世界的尾声,更是新世界的悲壮序曲。也就是说,洪水是神对人间社会罪恶的惩罚和清洗,洪水之后,必然出现新的圣洁的社会秩序。从政治角度讲,这是一种由“乱”而“治”的引渡象征。
把自然災害同人类政治道德的败坏捆绑在一起,这其实是世界各地古人的通行思维。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指出:“圣经上全部有关创世和洪水的故事都被证实是犹太人同巴比伦人、加勒底人和亚述人所共有的一段古代异教的宗教传说。”
洪水神话是具有世界性的重要神话类型,也是人类童年的重要记忆,反映上古时代世界上有过一次特大的洪水灾难,而当时的人类刚从混沌中醒来,这场大洪水便给初民以极深的印象。古希腊神话解释洪水原因与古希伯来神话颇为相似:人类经历了黄金、白银、青铜、黑铁四个时代,越变越坏,天神宙斯乃命海神发洪水淹没世界。造船避难的情节在古希腊神话中也可找到,当宙斯用洪水淹没人类时,是普罗米修斯警示其子丢卡利翁造船避难,避难的幸存者创造出新生的人类,天神教他们把石头扔在身后,儿子扔的变男人,儿媳扔的变女人。
中国神话解释洪水原因虽然与“二希”神话也有些相似,即“洚水儆予”(《尚书》),洪水是上苍安排的警告人类的武器,但中国洪水神话的主体不像世界上其他古老神话那样强调洪水的警告意义,而在于人类对待洪水的态度和行为,这就是鲧、禹治水的神话传说。
比较而言,中国上古洪水神话与世界上绝大多数民族的洪水神话属于不同的类型,其差异在于治水型和逃生型的叙述及思想。以挪亚方舟为代表的逃生型神话尽管有些细节的不同(比如葫芦、大龟、竹筏、独木舟的不同),但都是劫后余生的逃命主题。
而水患与治水似乎是中华民族与生俱来的宿命,鲧、禹治水的传说就这样成了中国人家喻户晓的故事,自大禹时代始,“治水”便是中华民族生存的大事,没有哪个民族像我们这样以数以百万计的血肉之躯去迎战洪水的到来,这是我们民族集体意识中倔强的情结。
神话是人类童年的记忆。在中国古代的神话里,洪水与人虽然也构成冲突,但只是较为现实的生态冲突的反映,并不代表宗教上的神人冲突。也就是说,在中国人眼里,洪水就是洪水,治理它是人的生存责任。从道德角度说,洪水是一种邪恶势力,治恶即是扬善。中国智慧注重现实性(务实),也重视人本思想,这给我们民族的神话奠定了基调。中国人自古就以“龙的传人”自居,“龙的传人”最有本事对付水了。学者叶舒宪曾著文阐释,从符号学角度讲,“鲧”字从鱼会意,“禹”字从虫(蛇)会意,由水生(或水陆两栖)的神性动物代表陆生的人类同洪水打交道,当然要比人类自己出面有利多了。
回过头来看林为攀的《独角鲸》,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对待大雨和洪水的矛盾心情:一方面,万物依赖雨水,雨水滋养民生,也给童年带来乐趣;另一方面,大雨、洪水又对家园、童年造成破坏与毁灭。没有罪恶与批判,唯有纠结与缅怀。620514EC-5787-467A-B35C-34715EDBA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