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怀念
2022-06-07人邻
人邻
1
父亲过去的家,在洛阳老城的中和巷。小时候,我在老城读过一段小学。没住中和巷,父亲家里在那儿没有人了,只留下两间空屋。我住在外婆家的贴廓巷。也许是小舅忽然想起,也许是父亲来信,说起张家的老宅,一天,小舅说,走,看看你家中和巷的老房子。
贴廓巷到中和巷,七八分钟路。进了院门,小舅说,这就是你家以前的老屋。小舅又指着其中两间锁着的,说那是给你家留的。
中和巷的老宅里,几十年来杂居着七八户人家,院子里堆着各样杂物,早已是别人的院子了。老宅的旧屋多半给住户拆了,再造了新的屋子。七岁的我,看了,懵懵懂懂,走出来,也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院子里留的两间,什么意思?后来听父亲说,才知道爷爷往上几代人,在洛阳和驻马店有商铺。日本人来了,飞机炸了驻马店,商铺毁了。洛阳的商铺后来因了什么,也稀里糊涂没了,就剩下这一院老屋。
巷子口早先还立着一块碑,不知什么时候毁了。父亲说,碑是你祖爷爷时候咱家立的。刻了什么字,记不清了。
中和巷的两间屋子,父母结婚时,也许在那儿住过。对这个家,我是陌生的,不是距离远的陌生,是心理上的陌生,院子里杂乱地住了许多外人,能是自己的家吗?小舅跟我说的时候,我是惶惑的,眼睛看着,心里却似乎是在看着别人的家。
那两间屋,屋门和窗框刷着黑漆,很久无人住,黑漆干缩,有了无数牛毛一样的细微裂纹,裂纹上蒙着灰尘,也有的灰尘腻在一起,一绺一绺,挂着。屋顶,黑灰残旧的看不分明的瓦上,有不认识的草,早枯干了,风里一抖,几分荒凉。
院子里没有人,小舅似乎也并不想着要见谁,两个人只是站着,看一会儿,就回去了。
你家的屋,小舅说。现在想想,在我的内心,与其说这里是曾经的一个家,不如说,这里是一段残存的家史。几十年,一二百年,这个院子里,弥漫着张家一辈辈人的影子和气息,而这些影子和气息,似乎并未全然泯灭,恍惚间,在满是异味的灰尘里浮浮沉沉。
中年时候的父亲,几次回到洛阳,试图要回老屋,有一次房管所答应再返还两间,后因什么事,又生了变故。
中和巷,自然是老宅,是父亲过去的家,但我心里,没有家人居住,不能算是家。我小时候的老家,是贴廓巷,母亲的家。
贴廓巷是从前紧贴着城郭的巷子。直到前几十年,巷子里还铺着巨大的古老青石条,那是几代皇城遗留下来的。一代代人的布鞋、麻鞋、草鞋踩过去,磨过去,青石条光亮亮的,几乎可以照出人影。
外婆说,清朝时候,巷子边上还有一个演武场。你外公的爷爷,还中过武举。
2
“大绿豆!虾!”这是贴廓巷的记忆——大清早,还睁不开眼睛,就听外面吆喝。
洛阳老城话,外面的人听来土,宋代却是国音。诗人陆游《老学庵笔记》里有:“中原惟洛阳得天下之中,语音最正。”元《木天禁语》亦有:“北方声音端正,谓之中原雅音。南方风气不同,声音亦异,至于读书字样皆讹,轻重开合亦不辩,所谓不及中原远矣,此南方之不得其正也。”
“大绿豆”和“虾”的吆喝声,洛阳老城话,“绿”读作lú,二声;“豆”,没法注音,那声音大约是腮帮子往后,从舌尖和牙齿缝快速挤出来的。“虾”,亦是二声,挑起来,声音短截。这字眼如何吆喝,那调子韵味,得亲耳听,尤其是一大清早,人半寐半醒时候,伴着小贩“笃、笃”的脚步声,才更有意思。
大绿豆不是现在说的夏日清火的绿豆,要稍大一些。头晚上就浸泡着,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加了盐煮,捞出来,撒一点细细的花椒面。花椒面的紫色,因豆子的湿淋淋,稍稍洇开,水灵灵的,好看。
小孩子这会儿还不起来,秋深了,冬寒了,外面冷,再说兜里也没钱。
外婆呢,早起来了。老城人把外婆叫婆婆。外婆这会儿正在灶上忙。外婆也不会给我钱。外婆没钱。外婆忙着,红薯洗干净,去皮,切小块,锅里的水开了,下红薯丁,红薯丁熟了,勾一点面汁,水再一次滚了,红薯汤就好了。这几乎是老城人每天的早饭,也叫甜汤。这里的甜,不是因为糖,而是不加盐的汤。
难得的是甜红薯,这是要加糖的。红薯切小块,小巧的菱形块,指甲大小。过油。水开了,下红薯丁,勾半透明的薄芡。舀在小碗里,再撒白糖。沙粒的白糖还没全化,喝一口汤,嚼一下沙粒一样的白糖,嘴里“咯咯”响。最难得的,是山楂涝。不知道那个“涝”是哪个,用“酪”也不对,暂且用这个替代吧。山楂涝讲究,得有钱买山楂糕,切小丁,下锅,水开了,勾芡,水再开了,下白糖出锅。这要遇上红白事,或年节或待贵客,那家人富裕,有钱买山楂糕,才能吃上。这样的吃法,不是为饱腹,老城人说是“吃嘴”,颇有讥讽的意思。
红薯汤做好了,灶边温着,外婆在粗铁丝的箅子上烤馍片。一会儿,馍片略略焦煳的香味,就从灶上飘了出来。
小桌上,外婆早切好了一碟腌苤蓝。香油稀罕,外婆小心地数着,滴了四五滴,滴完,手指在瓶口抿一下,再抿到咸菜碟子里。
贴廓巷的小街上,“红薯!红薯!”这会儿已经有人拉着架子车,扯着嗓子吆喝叫卖了。
红薯真便宜,一块钱可以买三十三斤。最好的,三十斤,二十八九斤。新挖出来的红薯,小心洗干净了,紫红的,娇嫩嫩的,一点皮都没破。老城人講究,磕一点皮都不要。
3
洗脸水也打好了。小舅从井里打的。天一冷,外婆就念叨一句话,井温水!井温水!
也真是这样,奇怪,天愈冷,井水就愈温。匆匆洗一把脸,顾不上吃早饭,我就往后院跑。后院里,小舅正赤膊抡着石锁,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会儿还将石锁抛起来又接住,练得一身汗。小舅见我来,把石锁放下,“啪、啪”,拍几下裸着的胸脯,让我试试。我试试,石锁太沉了。
母亲说,家里多少辈人都习武,家里原先还有一口祖传的几十斤重的大刀。小舅习武是他们姚家的习惯。令我迷惑不解的是,母亲说早已去世的谙熟武术的外公,亦是走街串巷给人家上门做流水席的厨子。我心目中的习武之人,是携着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那样的武侠。而在外公这里,却是怀揣着肉腥气的菜刀,遇有红白事情,起了灶台,给人家烹炸煎煮,这叫我有些沮丧。86C2FDBD-112A-400C-9257-4AC0B06A0F5A
外公做席,收入不稳定,为生计,家里还开着磨坊。这也是外公的半件事。外公一早上牵着驴,去菜市东街还是马市街,驮几袋麦子回来。外婆和母亲、大姨三姨几个淘洗了,晾干,磨了面,外公再弄到集市上卖成钱。也有人家买了麦子,上门来磨面,磨面的规矩,除了磨面钱,麸子是要留下来的。母亲他们当年应该是经常吃掺了麸皮的黑面馍的。
几个舅舅都读了几年书。大姨三姨呢?好像不识字。母亲是读了几个月就不让读了。家里要人手,不养闲人。母亲后来不知怎么学会了看报纸,还能写不算简单的信。前些年为母亲解闷,我置办了宣纸字帖,也没人教,她摸索着写了半年多,《多宝塔》竟能写得像模像样。
后来大姨、三姨出嫁,大舅成家。守寡的外婆带着母亲和四舅、小舅,磨面,抿袼褙,糊火柴盒,糊药袋,就这么活过来了。
4
不上学的时候,我的心思在外婆院墙后面的那家油布伞厂,还有院子后面不远处的洛河滩。下午两节课,贴廓巷小学就放学了。写完作业,没事,我趴在后院的矮墙上看那家油布伞厂。
伞厂不大。趴在墙头上的我,看着阳光下给桐油浸透了的一匹匹白棉布,逶迤绵延地在木头架子上,一高一低地晾晒着。下午的阳光依旧是热烈的,打在整匹整匹的浸透了桐油的棉布上,强烈的明黄色几乎要跳起来。太阳过去,有风的时候,那些明黄色的布来回摆着,海浪一样、草原一样起伏。桐油布的明黄色上面,是蓝色的透明玻璃一样的天空。
伞厂一角的厂房里,是浸泡白棉布的巨大的长方形木制容器。它们很早就存在了。外婆说,这家伞厂是民国时候就有的。白棉布浸制的时候,是遮挡着阳光的。一切在阴凉的幽暗中慢慢发生变化。厚实的白棉布在浸入桐油的一瞬间,似乎是犹豫的,但很快就迅猛贪婪地吮吸着。桐油不断减少,几乎消失的时候,大桶的桐油又倾倒进来,一直到所有的白棉布都饱和,显出恹恹的样子。我没去过厂里,我觉得浸泡白棉布的木质容器底部,应该有一个塞子,就像那些巨大到可以容纳几千斤粮食的屯一样,打开那个塞子,就可以排出白棉布无法最后吞咽的桐油。从阴湿稠腻的桐油里,到架子上晾晒时的阳光,就是这些白棉布的前半生。
多年后我去青海、四川,见到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但那黄都不够亮,不够纯粹,远远比不上那些桐油布的明黄色在阳光下反射的威武明亮。
这些桐油布,多用来做雨伞。也许,过去没有雨鞋、雨衣的时候,还可以做鞋,做雨衣。后来看《清明上河图》,猜想北宋汴京街市上的那些遮阳挡雨的棚子,小贩头顶支着的大伞,就是用这样的桐油布做的。看资料,那些货船运送的货物里,就有南方的桐油。制伞的技艺,想必也是从南方,跟着那些桐油一路传过来的。
西北的家里,也曾有一把桐油布的雨伞。那伞无疑是从老城带来的。平日想不起来,下雨了,才会想起这把搁在门背后的伞。旧了的缘故,伞面是暗黄色的,也很久没有刷洗过,感觉像气息恹恹的老人一样,只是“砰”地打开那一下,才显出一点隐藏的力气。雨下完,人随手丢在门后,伞上的雨水慢慢流下来,浸在旧了的青砖地上,青砖黑湿湿的,似乎那雨水也是黑的。
5
后院也是外婆抿袼褙的地方。那时候百姓人家不买鞋,买不起,穿的鞋就是自己做。几层布粘在一起的袼褙抿好了,要黏在墙上晾晒。袼褙晾晒干了,揭袼褙的时候,撕开一个角,用力一撕,“吱啦”一声,那爽利的声音是有些好听的,似乎憋着的一大口气,忽地吐出,心里畅快了。后来读晴雯撕扇子,单薄的绢扇撕起来,是绝没有这样爽利有劲的声音的。
外婆的院子里,还似乎有一间老是锁着的屋子,里面有一眼深井。一天,门奇怪地没锁,我悄悄推门进去。昏暗的光线里,离着井口还有好几尺,我就不敢走了。似乎稍一走近,那井里有什么就要把人吸了进去。多年后,仔细想,究竟是哪一间屋子呢?外婆的,舅舅们的,二外爷的,四婆婆的,似乎又都没有那样的一间屋子。那屋子究竟在哪儿呢?也许,是小时候的梦。梦太真了,就以为是真的。
院子一角,靠近四舅屋子外墙那儿,那口井却是真的。青石条铺的井台,井口很小,上面有辘轳。拴水桶的绳子,最下面一段是铁链。铁链头上有两三个铁环,小舅不知怎么套弄几下,铁环就把水桶拴住了。抓着辘轳的摇把,把水桶系下去,晃几下绳子,水桶就侧着,水进去了,桶沉了下去,就抓紧辘轳的绞把,慢慢往上绞。水绞上来了,极清亮,晃呀晃呀,人看着,人的脸和天上的云朵一起晃着。
井台过来,一丈多远地方,是两棵大树,好些年的大树,一棵桐树,一棵皂角。
桐树高大。冬天没叶子的时候,树尤其显得高大。枝条向院子里四处伸展,几乎占领了整个院子。这桐树似乎从来就没有细的枝条,只是粗的枝条,动物的触手一样,在院子上空粗野地穿插,跟临近屋子的檐角咄咄对峙着。
春天了,桐树叶子生出来,转眼之间,叶子就大到了可怕的程度,甚至在树下都可以一片一片数清楚。
桐树落叶的时候,是有些可怕的。桐树叶子长到最大,有小孩子脸那么大。秋天,叶子干枯了,风一吹,落下来,夜里太静,就“咣”的一声,像是某个东西砸在地上。夜里风大的时候,只听得窗外“咣、咣”,一会儿又呼啦啦地一气落下来好多。天亮了,推开门。呀!一地的大叶子,密匝匝的,好像打劫了一样。人去灶房,去井台,就在枯叶上走,“刺啦、刺啦”,叶子碎了,碎了一地。
如果有风,就有些混乱了。这边才斜着砸下来一片,那边就又斜着砸下来。一会儿又连着砸下来,一连三五片,一二十片,几十片,几乎就砸满了整个院子,有几分狼藉,废墟似的。
别的树的叶子都是零碎的,纠缠分不开的,是朦胧的整体,而桐树的叶子不是這样,一片是一片,每一片都是独自的。
落下来的叶子,细看,每一片叶子的叶柄处,都有些残忍的新鲜,似乎刚刚从树枝的肉体上疼痛地拔出,还带着些隐隐的残肉。
皂角树呢?树的身子有几处是黑的,半干的宿墨似的。那样的黑,哪里来的?是树身里藏着的吗?皂角树的叶子不大,似乎是有几分细长的,软软的,有些薄而蜷曲。落了,也就落了,轻柔柔的,没多少声响,可也不像是叹息。
皂角树能真正看得清楚的时候,也是在秋天,皂角成熟时。
皂角,初时是绿的,到了落的时候,已经是紫色、深紫色了。一个个颜色沉稳,似乎不是树上的东西。
皂角是非到了干硬黑紫不肯落的。皂角落下来,和别的声音不大一样。皂角已经干得透透的,里面的皂角子,落地的声音是“嘎”地一下。若仔细听,还有皂角子在皂角里面“哗啦”一下的声音。风大的时候,皂角会给风吹着在院子地上挪动,每一挪动都有些声音,“哗啦、哗啦”的。人静下来听听,还真有几分好听。
风吹着皂角,挪动的声音就不是空虚的,是有了些内容的。也许,独居女人的脚步声,是有些和它相像的。尤其长裙曳地的声音,扫着地上干枯的落叶,也是“哗啦、哗啦”的。
外婆把皂角拾掇起来,用斧背砸开,在洗衣盆里泡几天,泡出来的水有碱性,可以洗衣服。外婆没钱买肥皂。皂角有毒,豆荚、种子、叶及茎皮都有毒,怎么可以洗衣服呢?可外婆用皂角洗衣服,没一点事。
皂角的毒,却可以治疗小儿头疮。皂角烧成灰,香油调了敷上,几次就好了。那一年我在老家,天热不适的缘故,头上生了黄水疮。后来怎么好的,记不得了,也许就是外婆用皂角灰治好的。
外婆窗台的碗里,还常泡着一些不知从哪里要来的松木的刨花。松木的刨花,映着阳光看,透亮亮的。刨花泡的水,手指头蘸一蘸,闻闻,有松脂黏性和淡淡的松油香气。外婆用梳子蘸了这水梳头,梳得光光的。
一晃,外婆走了十几年了。外婆九十岁那年,还能给自己洗衣裳。干净利落了一辈子的外婆,也苦了一辈子。她十七八岁那年,嫁给了大她近二十岁的外公。我问母亲,为什么?母亲也说不出因由。只是说,外婆嫁过去,伺候一大家子人,累得她回一趟娘家,就躺一天,说,太累了。
外公家,富有吗?啥也没有。母亲说。
外公走得早,他比外婆大差不多二十岁,肯定会早走。外婆守寡那年多大?大小五个孩子,她怎么养大的?
一晃,外婆走了二十多年了。
大姨,三姨,也走了。86C2FDBD-112A-400C-9257-4AC0B06A0F5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