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少年梦
2022-06-07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
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
【英】約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
哈维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的场景。他们大概一个星期没见过太阳了,此时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绯红色的霞光洒在双桅船的三角帆上,海上停泊着三个双桅船队,北边一队,西边一队,南边一队。眼前足有近一百条双桅船,外形和构造各不相同,远处还停着一艘扬起横帆的法国船,似乎是在向其他船只鞠躬致敬。每条船都在把平底船往下放,小船迅速划开,如同拥挤的蜂房中飞出的蜜蜂,从几英里外波涛起伏的海面上传来了人们喧闹的呼喊声、绳索和滑轮刷拉刷拉的摩擦声及以船桨划动的水声。阳光映射下,船帆变幻出各种颜色,先是黑色,然后是珍珠灰,最后变成白色,越来越多的船只摇摇晃晃,穿过薄雾向南驶去。
平底船挤在一起,然后分开,重新组队,四处散落,全都朝着一个方向驶去。船员们欢呼高喊,有的在吹口哨,有的在学猫叫,有的在哼小调,海面上零星漂浮着船上扔下来的垃圾。
“到城里了,”哈维说,“迪斯科说得对,这是城里!”
“我还见过更小的船队,”迪斯科说,“这边大概有一千人,再过去是处女滩。”他指向一片广阔碧绿的海域,那里看不到平底船的踪影。
“海上号”绕着北边的船队驶去,迪斯科不停挥手,向朋友们打招呼,轻松地抛了锚,好似赛季结束的游艇。大浅滩的船队对航海术高明的船只沉默放行,可是对蹩脚的水手总免不了嘲笑一番。
“刚好赶上捕毛鳞鱼的时候。”玛丽·奇尔顿号高喊。
“盐都用完了吗?”菲利普国王号问道。
“嘿,汤姆·普拉特,你今晚来吃饭吗?”亨利·克莱号说。大家有问有答,你来我往。水手们从前打过交道,划着平底船在雾中一起捕过鱼,再没有什么地方比大浅滩的船队更喜欢闲聊了。他们看起来都知道哈维获救的事,问他现在是不是称职的水手。年轻人跟丹开着玩笑,丹的嘴皮子很利索,用家乡的绰号向他们问好,这些外号最让他们讨厌。曼纽尔和他的同乡用自己的语言聊了起来,就连沉默寡言的厨子也坐在三角帆桁上,跟一个黑人大声讲着盖尔语。因为处女滩周围岩石密布,一不小心就会损坏索具,有漂流的危险,他们就在缆绳上装了浮标,划着平底船向前驶去,加入了一英里外停泊的船只队伍。在安全距离外,双桅船上下起伏,就像母鸭看着自己的小鸭,而平底船的举动的确像放肆的小鸭子。
他们驶入了这片闹哄哄的海域,船只相互冲来撞去,人们对哈维划桨的姿势评头论足,让他听得耳朵生疼。大家讲着各种方言,有人带着拉布拉多的口音,有人说着长岛的土话,还有葡萄牙语、那不勒斯语、混合语、法语和盖尔语,有人唱歌,有人高喊,有人赌咒发誓,全冲着他吵个不停,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随着小船的上下起伏,几十张粗犷的面孔忽而出现,忽而消失,哈维生平头一次觉得无地自容,兴许是在“海上号”生活了这么久,一直平安无事的缘故。轻柔的海浪上下起伏,绵延几百米,一列颜色不同的平底船随着波浪安静地摇摆。他们盘旋了片刻,天际线显现出一条令人称奇的带子,大家指指点点,欢呼呐喊。转眼间,那些张嘴高喊、挥舞手臂、袒胸露腹的船员不见了,随着另一波海浪的到来,他们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样,仿佛是玩具剧场活泼泼的牵线纸偶。哈维看得瞠目结舌。“当心点!”丹挥舞着长柄抄网嚷道,“我叫你下网的时候,你就下。毛鳞鱼群随时都会来。我们停在哪儿?汤姆·普拉特?”
汤姆·普拉特颇有海军准将的气派,他推推搡搡、挤来挤去、连拖带拽,还不忘了问候老朋友,顺便警告冤家对头,带领着自己的小船队,行驶到其他船的下风处,立刻就有三四个家伙准备在“海上号”的下风处抛锚。不过有艘平底船从泊位上冲了出来,速度飞快,船员们迅速地拉住了绳索,引来一阵哄笑。
“绳子松一点!”二十多个声音嚷道,“把船拽过来。”
“怎么了?”哈维不禁问道,只见小船飞快地向南边驶去,“船不是抛锚了吗,对不对?”
“抛锚了,肯定没错,不过锚具漂走了。”丹笑着说,“鲸鱼缠住了锚具……瞧啊,哈维!鱼群来了!”
他们四周的海面突然变暗了,水下黑压压一片,不久游来一群银白色的小鱼,在五六英亩的海面上,鳕鱼争相跃出水面,好像五月的鳟鱼那样活泼;在鳕鱼后面,还有三四条身形宽阔的灰背鲸鱼在海中欢腾嬉戏。
人人都在乱嚷乱叫,使劲把锚拉上来,划着船驶向鱼群,结果缠住旁边小船的鱼线,忍不住大声抱怨,他们奋力把长柄抄网插入水中,彼此尖声警告,提醒左右的同伴,此时海水泡沫翻滚,像是刚开瓶的苏打水,鳕鱼、水手和鲸鱼一起扑向这些倒霉的小鱼。哈维差点被丹手里的抄网柄打下船去。不过在这场慌乱不定的骚动中,他看到了鲸鱼顽皮的小眼睛,让他终身难忘——就像是马戏团大象的眼睛——这条鲸鱼几乎贴着水面游过来,还朝他眨了眨眼睛。这些无法无天的海洋猎手缠住了三条船的绳索,拖着游了半英里才把绳子松开。
没多久毛鳞鱼游走了,不过五分钟的光景,海里就没有了声响,只有从船边抛下坠子溅起的水声、鳕鱼扑棱扑棱的拍打声,还有人们用棍棒敲打鳕鱼的闷响。捕鱼真是件奇妙的事情。哈维看到水下若隐若现的鳕鱼,成群结队地慢慢游动,不慌不忙地咬钩。大浅滩有严格的禁令,平底船在处女滩或者东部浅滩捕鱼时,一条鱼线只准下一个钩;但是渔船紧挨在一起,单个鱼钩也会相互缠绕,哈维为此和别人吵了两架,一次是和性情温和、头发浓密的纽芬兰渔民,另一次是和狂嗥乱叫的葡萄牙人。
比起鱼线绞缠的麻烦,更糟糕的是水下缠绕的平底船锚缆。每个人都在自以为有利的位置下锚,围着固定点漂流划动。要是鱼咬钩不够快,大家都想拉起锚换个地方;不过每三个人里头,总会有个人和四五条小船挨得太近。割断别人的锚缆,在大浅滩是恶劣透顶的罪行;可是还是有人这么干,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当天就发生了三四起。汤姆·普拉特当场抓住一个缅因州男子,挥起船桨把他打下了船舷,曼纽尔也照样对付了他的老乡。不仅哈维的锚索被人割断了,宾也有同样的遭遇,他们的小船只好改作救援艇,等到平底船装满了鱼,就把鱼送回“海上号”去。黄昏时分,毛鳞鱼群再次来袭,于是疯狂混乱的场面卷土重来;暮色苍茫中,他们划着船返回大船,在围栏边借着煤油灯的微弱光线收拾鱼。
这次打捞的鱼不少,他们收拾着鱼就睡着了。第二天,几条船驶到处女滩岩石顶上去捕鱼;哈维也跟着他们去了,他从船上往下看,有块孤零零的岩石长满了海草,岩石离水面不过20英尺的光景。这里的鳕鱼成群结队,悄无声息地在厚实茂密的海草中穿行。咬钩的时候,鳕鱼挤在一起;停留的时候,鳕鱼也在一起。到了中午的休息时间,平底船上的船员开始找乐子。丹恰巧看见“布拉格希望号”刚刚驶过来,这条船刚加入捕鱼船队,就有人开口问道,“谁是船队里最小气的人?”
三百个声音乐呵呵地回答道:“尼克·布雷迪。”听起来像是管风琴伴奏的大合唱。
“谁偷走了灯芯?”这是丹的声音。
“尼克·布雷迪。”船上的人齐声高喊。
“谁用盐鱼饵煮汤?”远处有个不知名的家伙嚷道。
人群中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其实布雷迪并不是特别小气,不过他素来有这个名声,多半是船队里的人传出来的。六年前,大家在浅滩上发现有个特鲁罗船上来的家伙竟然在一根钓线上用了五六个鱼钩——从此得了个“便宜鬼”的绰号。自然,他被大家称作“便宜鬼吉姆”;尽管他从此以后躲在乔治滩,却发现自己的外号不胫而走。大家接受了这个外号,七嘴八舌地嚷道:“吉姆!哦,吉姆!吉姆!哦,吉姆!便宜鬼吉姆!”这么起哄让大家都很高兴。有个喜欢写诗的贝弗利人——他花了一整天写了这首歌,谈论了几个星期——唱道,“卡丽·皮特曼号的锚没有花一分钱”,平底船上的人觉得他们捡到了宝贝。他们纷纷追问那个贝弗利人为什么下海来谋生,因为就连诗人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每条双桅船和每个水手都在轮流起哄。要是有个粗心大意、邋遢肮脏的厨子,平底船上就会唱厨子和他做的饭菜。要是有条双桅船遇到了麻烦,船队里就会从头到尾讲上一番。要是有人从饭搭子那里偷了烟草,人们都会提名道姓,他的名字准保会口口相传。迪斯科的判断向来准确,朗·杰克在几年前卖掉了他运鲜鱼的船,丹有个心上人(你瞧,丹听见就气得火冒三丈!),宾在平底船上下锚总是倒霉,索尔特对施肥津津乐道,曼纽尔在岸上举止失态,哈维划起船来扭扭捏捏——这些都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四周大雾弥漫,太阳隐没在银白色的雾霾中,这些声音听起来像是看不见的法官,正在宣读他们的判决书。
平底船漂来漂去,大家一边捕鱼,一边斗嘴,直到海上起了风浪。他们把小船划开,免得船舷相互碰撞,有人大声嚷道,如果海浪继续升高,处女滩就会波涛翻滚。有个鲁莽的戈尔韦人和他的侄子不肯相信,他们拉起了锚,把船划到处女滩的岩石顶上。许多人高喊着让他们绕开,也有人怂恿他们待着别动。看似平静的海水卷起波浪冲向南边,把他们的平底船越推越高,隐没在大雾里,然后落入浪底,吸入可怕的漩涡中,小船抛了锚,距离水下的暗礁不过一两英尺。两个人为了逞能冒险,竟然拿声明开玩笑;船上的人忐忑不安,默不作声地旁观,直到朗·杰克把船划到船员的背后,割断了他们的锚索。
“没听见撞船的声音吗?”他嚷道,“把两个倒霉鬼拉上来!使劲拉!”
小船飘过来的时候,两个人还在赌咒发誓、争论不休,不料一个大浪打过来,截住了船头,就像有人在地毯上绊倒摔了一跤似的。海面上传来低低的呜咽声和海浪翻滚的轰鸣,处女滩周围几英亩的水面泛起泡沫,白色的海浪汹涌而来,漫过浅滩,不禁令人生畏。船上所有的人都对朗·杰克赞赏有加,两个戈尔韦人闭上了嘴。
“这场面好看吧?”丹活蹦乱跳地说,像是无拘无束的小海豹,“过不了半个钟头,处女滩就会水花翻滚,除非海浪越推越高。平常要多久才会出现,汤普·普拉特?”
“大概十五分钟,分秒不差。哈维,这是你在大浅滩见到最壮观的场面,要不是朗·杰克的话,你还会见到几个死人呢。”
海上传来了欢闹的声音,雾气越来越浓,双桅船纷纷敲响了雾钟。一艘黑色船首的巨轮小心翼翼地从浓雾中驶来,受到了爱尔兰人的热烈欢呼,他们大声嚷道:“来啊,小宝贝!”
“又一艘法国船?”哈维问道。
“你看不出來吗?这是条巴尔的摩船,吓得直打哆嗦,”丹接腔说,“我们会拼命取笑这条船。我猜船长是头一回撞见捕鱼船队。”
这条大船通身黑色,线条优美,载重足有八百吨。船上的主帆卷了起来,中桅帆轻盈地飘动,随着微风摇摆。现在,这条船比海上所有的小船都更有女性魅力,这个身材高挑、犹豫不决的美人儿,佩戴着白色镀金的雕饰,看上去就像一位不知所措的女士,半提着裙子,在小坏蛋的嘲笑声中,走过泥泞不堪的大街。这条船的处境就是这样。大船知道进入了处女滩的附近海域,听到了海浪的轰鸣声,因此向人们问起路来。他们从颠簸不定的平底船上听到了下面的回答:
“处女滩?你在说些什么呀?这是星期天早上的拉阿沃。回家清醒清醒吧。”
“回家去吧,你这乌龟!回去告诉他们,我们就要来了。”
这条船的船尾突然下落,掀起了浪花和泡沫,有五六个人唱起了音调优美的和声:“啊哈哈,她撞断了!”
“上风满舵!上风满舵才能逃命!”
“下风!下风满舵!什么都别管了!
“使劲压水泵!”
“把三角帆降下来!”
船长气得火冒三丈,嘴里嘟囔着什么。没多久,捕鱼的船员停下来七嘴八舌回应他,他听到了许多千奇百怪的事情,说的是他这条船和下一个停靠港。他们问船长,他有没有买保险;他是什么时候偷来的锚,因为他们说这原先是卡丽·皮特曼号的锚;他们嘲笑这条船是“泥筏子”,指责他向海里倾倒垃圾,把鱼都吓跑了;他们威胁要把这条船拖走,还要问他老婆要拖船的钱;有个大胆的小伙子几乎滑到船尾下面,他伸出手掌拍了拍船体,吆喝道:“起来,黑鬼!”
厨子朝船长身上泼了一盆灰,对方扔回来几个鳕鱼头。大船的船员从厨房里丢出小煤块,平底船上的渔民威胁要上船拆掉甲板。要是大船遇到了真正的危险,他们也会警告对方;不过看着大船安全地离开处女滩,大家还是抓住机会取乐。上风口半英里处传来了撞击岩石的声音,引得人们哄堂大笑,这艘历经磨难的大船终于摆脱困境,驶上了航道,而平底船上的水手还在回味。
整个晚上,处女滩的海浪都在咆哮。第二天清早,海上依然狂风大作、白浪滔天,哈维看见船队的桅杆随风摆动,等着领头的小船下海。可是到了十点钟,还是没有平底船放下来,“日睛号”的杰罗尔德两兄弟以为海上风平浪静,率先下了海。转眼间,半数的平底船纷纷放下,驶向汹涌起伏的巨浪,可是特鲁普命令“海上号”的船员接着收拾鱼。他觉得这种“勇敢举动”没有任何意义;海面风高浪急,到了晚上,他们高兴地收留了那些浑身湿透的陌生人,这些家伙太得意忘形,没能避开狂风暴雨。男孩子举着灯站在平底船的锚具旁,大家准备把锚拉上来,波浪起伏的海面尽收眼底,这才让他们放下手头的活儿,挽救宝贵的生命。黑暗的夜色中隐约传来喊声,“平底船,平底船”!他们放下钩子,连拖带拽拉上来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还有一条半沉半浮的小船,他们的甲板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平底船,铺位上也睡满了人。哈维和丹守夜的时候,海浪五次从甲板冲刷而过,两人跳上前桅斜桁,此时斜桁重重地落在横杆上,他们只好咬紧牙关,手脚紧紧攀住绳索、桅杆和湿透的船帆。有条小船被撞得四分五裂,海浪把船上的人冲到了甲板上,他的前额磕破了口子。黎明时分,波涛起伏的海面闪着白光,溅起冰冷的浪花,另一个人爬上了船,他脸色发青、面孔骇人、断了手臂,问起他兄弟的消息。早饭时,桌上多了七个人:一个瑞典人,一位查塔姆船长,一个缅因州汉考克来的男孩,一个达克斯伯里人,还有三名普罗温斯顿男子。
第二天,船队清点了人数。各条船都报告全体船员到位,虽然没人说什么,不过大家都胃口大开。只有两个葡萄牙人和一个格罗斯特老人落水,不过擦伤挂彩的人不少;两条双桅船失去了锚具,向西南方向漂去,三天后才回来。法国船上死了个人——这条船和“海上号”交换过烟草。有个白雾弥漫、空气潮湿的早上,法国船悄无声息地划过水面,驶向深海,船上的帆全部升起,哈维从迪斯科的望远镜里看到了这场葬礼。他只看见一个长方形的包裹落入了海中。他们没有举行任何悼念仪式,等到晚上下了锚,哈维听到他们在唱歌,星光倒映的漆黑海面上隐约传来了歌声,听起来像是赞美诗,曲调柔和舒缓。
双桅帆船即将起航,
海面徘徊带我远航。
哦,圣母玛利亚,
请上帝为我祷告!
再见了,故乡;
魁北克,再见!
汤姆·普拉特拜访了那条船,因为他说,死者是他的一个兄弟。风浪来袭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家伙撞到了船首斜桅,跌断了脊梁。这个消息传得飞快,不同于通常的习俗,法国船拍卖了死者的物品——他在圣马洛或密克隆岛没有朋友——每件东西都摆在船舱顶上,包括他的红色针织帽、背上带刀鞘的皮带。丹和哈维乘着哈蒂号小船,划到二十英寻外,自然而然地凑上去,挤进了人群。这是段很长的路程,他们只能在船上待一会儿,而丹买了把刀,这把刀有个怪模怪样的铜手柄。他们跳下了大船,划着小船离开,海上下起了蒙蒙细雨,雨滴落在海面上,他们这才想起来可能会惹上麻烦,因为忘记了捕鱼。
“我看暖和些对我们也没什么害处。”丹披着油布雨衣瑟瑟发抖地说。他们的船向浓雾深处划去,像往常一样,海上毫无征兆地起了大雾。
“附近的怪潮特别多,凭直觉可判断不出来。”丹说道,“把锚抛下去,哈维,我们钓会儿鱼,等到雾散了再说。你选个最大的铅坠,在这片水域,三磅的铅坠也不嫌沉。你看,鱼线已经收紧了。”
船头泛起无数的小泡沫,大浅滩湍急的水流拉紧了平底船的锚索;无论从任何方向,都看不清小船的长度。哈维卷起了衣领,蜷缩着靠在鱼线轮上,像个疲惫不堪的航海家。现在,浓雾对他来说不那么可怕了。他们沉默不语地钓了会鱼,发现鳕鱼很容易咬钩。丹抽出了带鞘的刀,在船舷上试了试刀锋。
“这把刀真不错,”哈维赞叹道,“你说怎么这么便宜呢?”
“这要怪这些人的迷信规矩。”丹说道,挥舞着锋利的刀刃。“可以这么說,他们不喜欢从死人身上拿铁器,你没看见我拍下这把刀的时候,那些阿里沙特来的法国佬直往后退吗?”
“可是拍卖不也是从死人身上拿东西?这是生意。”
“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总不能违背迷信。这就是生活在进步国家的好处。”丹说着吹起了口哨:
哦,杜布勒·撒切尔,你好吗?
如今东角就在眼前。
我们在安角抛了锚,
姑娘小伙不久要见面!
“东港来的那个家伙怎么不出价呢?他买下了人家的靴子。缅因州不开化吗?”
“缅因州?得了吧!他们没什么见识,也没什么钱,在缅因州都刷不起房子。我可见过这些家伙。那个东港人跟我说,这把刀派过用场——法国船长告诉他的——去年在法国海岸的事。”
“砍了人吗?把大木槌给我。”哈维把鱼拉了上来,装上鱼饵,又把鱼线抛了出去。
“杀了人!当然,我听说后更想要这把刀了。”
“老天爷!我还不知道呢。”哈维说着转过头,“我给你一块钱,等到我领了工钱就给你。要不,我给你两块钱。”
“真的?你真这么喜欢这把刀?”丹红着脸说,“好吧,说实话,我买下来就是打算送给你的;可是除非你肯要,我才会给你。这把刀是你的了,哈维,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伙伴,现在是,今后也是。接好了!”
他抓起了刀、背带和刀鞘。
“可是你瞧,丹,我不能……”
“拿去吧,我留着也没有用。但愿你能用得上。”这个诱惑让人无法抗拒。“丹,你是个好人。”哈维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留着这把刀。”
“这听起来才像话。”丹兴高采烈地说,他急着换个话题,“你的鱼线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我猜是缠住了。”哈维拽了拽鱼线说。他收紧了腰上的皮带,然后往上拉鱼线,听见刀鞘尖在横坐板上咔哒咔哒作响,他不禁满心欢喜。“不对劲呀!”哈维嚷道,“鱼线好像缠住了海草莓底,这下面不全是沙子吗,是不是?”
丹伸出手来,稍一掂量就心中有数,“比目鱼生气起来就是这样。下面没有草莓底。猛拉一两下,鱼就上钩了,准没错。咱们把鱼拉上来就知道了。”
他们两个一起拉,把鱼线迅速缠绕在系索扣上,隐藏在水面下的重物缓缓上升。
“好家伙!使劲拉!”丹大声嚷道,顿时发出刺耳恐怖的尖叫,原来浮出海面的正是两天前葬入海中那个法国人的尸体!鱼钩卡在他的右腋窝下,他直挺挺地在水中摇摆,头部和肩膀露出水面,样子可怕极了。他的双臂绑在身体两侧,脸已经没了。两个男孩连滚带爬地跌到船底,撞在一起爬不起来,收短的鱼线把那具尸体拉到船边,随波浪漂浮。
“海浪——海浪把他带过来的!”哈维嘴唇发抖地说,摸索着身上的皮带扣。
“哦,上帝啊!哦,哈维!”丹咕哝着,“快点。他来要刀了。把刀还给他。扔出去。”
“我不要刀了!我不要了!”哈维嚷道,“我找不到皮带扣。”
“快点,哈维!他就在你的鱼线上!”
哈维坐起来,解开了皮带,正对着那个没有脸孔的脑袋,他的头发还在水中飘动。“他快不动了。”哈维低声对丹说,丹悄悄拔出刀,割断了鱼线,哈维把皮带从船边远远甩出去。那具尸体“扑通”一声沉了下去,丹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脸色看起来比浓雾更苍白。
“他是来拿刀的。他是来拿刀的。我从前见过排钩拉上来的陈尸,我也没多在意,不过他是特地冲我们来的。”
“要是我没收下这把刀就好了。那他就会缠上你的鱼线。”
“那也没什么区别。我们都吓得少活十年呢。哈维,你看见他的脑袋了吗?”
“我怎么没看到?我永远也忘不了。不过,丹,这家伙不是故意过来的,只是海浪冲来的。
“别提海浪了!他是来拿刀的,哈维。你瞧,那些家伙在船队南边六英里的地方把他沉下去,我们现在离船队的锚地还有两英里。他们跟我说,那家伙沉下去的时候,身上缠了一寻半的锚链。”
“不知道他拿着这把刀在法国海岸干了什么?”
“反正不是好事。我猜他得带着这把刀去受审判,还有——你拿这些鱼干什么?”
“扔下去啊。”哈维说道。
“为什么?我们又不吃这些鱼。”
“我才不管呢。我解开皮带的时候,看见了他的脸。你要是愿意,就留着你钓的鱼吧。我都不要了。”
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的鱼都扔了。
“最好还是小心些。”他喃喃地说,“要是这样的大雾能散,我宁愿拿出一个月的工钱。有些东西在晴朗的天气看不到,却会在雾里出现——妖魔鬼怪什么的。还好他是漂过来,不是走过来的,倒叫我松了一口气。他也许真是走着来的。”
“别说了,丹!我们这会儿就在他上面。我要是安全地待在船上多好,哪怕给索尔特大叔揍一顿呢。”
“他们会来找咱们的。把号角给我。”丹拿起了锡号角,不过还没吹就停了下来。
“吹吧,”哈维说,“我可不想在这儿待一晚上。”
“问题是,他怎么把刀带走。岸边有个人跟我说过,他从前在一条双桅船上,大家都不敢对着平底船吹号角,因为那条船的船长,不是他跟的那个船长,而是五年前的船长——喝醉了,把一个男孩推下海淹死了;从此以后,每当他划着小船到双桅船边,那个男孩就会和其他鬼怪高喊,‘平底船!平底船!’”
“平底船!平底船!”浓雾里传来了低沉的喊声。两个孩子吓得浑身打颤,丹顿时丢下了手里的号角。
“等会儿!”哈维嚷起来,“那是厨子。”
“真不知道我怎么会想起这个烂传说。”丹说道,“那是大师傅,绝对错不了。”
“丹!丹尼!是你吗?丹!哈维!哦,哈维!”
“我们在这儿。”两个孩子齐声喊道。他们听到船桨划动的声音,可是什么也瞧不见,等到厨子划到他们身边,才看见他满脸放光,身上湿淋淋的。
“怎么搞的?”他问道,“你们俩回去就得挨顿揍。”
“我们巴不得呢。要不是我们也不会遭这罪。”丹答道,“我们只要回家就知足了。刚才的事真叫人扫兴。”趁着厨子把绳子递过来的工夫,丹讲了事情的经过。
“准没错!他是来拿刀的。”厨子终了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雾里生长的厨子划着桨把孩子们带回了大船,摇来晃去的“海上号”从未像现在这样,让他们有回家的美妙感觉。看着船舱里温暖的灯光,闻着食物散发的香气,听着迪斯科和其他船员的交谈,孩子们如同来到了天堂,大家从栏杆上探出身体,看起来生气勃勃、身体健康,威胁要把他们狠狠揍一顿。不过厨子是个黑人,也是个耍花招的行家。他没有让小船靠近大船,而是绕着船尾兜来转去、磕磕碰碰,把这番惊心动魄的遭遇讲得淋漓尽致,还替哈维解释,说他运气好,碰见倒霉事也能逢凶化吉。等到孩子们上船的时候,俨然成了本领非凡的英雄,被大家围着问个不停,根本没有因为惹了麻烦而挨揍。小个子宾发表了一番演说,抨击愚蠢透顶的迷信习俗;不过大家都不赞同他的话,反倒支持朗·杰克的说法,杰克讲了几个最离奇骇人的鬼故事,直到午夜时分。在这样的气氛下,除了索尔特和宾,大家都没有对“笃信鬼神”有什么非议,厨子在木板上放了一支点燃的蜡烛,用面粉和水做的蛋糕,还洒了些盐,在船尾放下去顺水漂流,祈祷那个死不瞑目的法国人灵魂安宁。丹点燃了蜡烛,因为是他买来了带刀鞘的皮带,厨子叽里咕噜念了很久的咒语,直到他看见烛光消失在海面上。
值完班回去的时候,哈维对丹说:“你对进步怎么看?”
“哼!我觉得我跟人家一样开明和进步,可是没想到那个死掉的圣马洛水手,为了把三十美分的刀,就把两个可怜孩子吓得半死,只好让厨子替我解决。我不相信外国人,活的死的都不信。”
第二天早上,除了厨子,其他的船员都为头天晚上的祈祷仪式感到难为情,他们加倍卖力干活,相互说起話来粗声粗气。
为了捕捞最后几网鱼,“海上号”与“帕里·诺曼号”展开了激烈的竞争,两条船的进度不相上下,船队里的水手都选了各自看好的渔船,用烟草打了赌。所有的船员不是在捕鱼就是在腌鱼,从黎明前开工,干到天黑看不见为止,大家累得站着都能打瞌睡。他们甚至给厨子派了扔鱼的活儿,哈维下到底舱递盐,就连丹也帮着加工鱼。幸好“帕里·诺曼号”上有个船员从前甲板摔下来,扭伤了脚踝,“海上号”才得以获胜。哈维觉得,船上再多一条鱼也塞不下了,可是迪斯科和汤姆·普拉特不停地码放整理,扔掉压舱的大石头,总是能放得下一天捕到的鱼。等到所有的盐都用完了,迪斯科也没有告诉大家。他磕磕绊绊走到船尾的储藏室,拖出了大主帆,那是早上十点钟的事情。到了中午,“海上号”降下了三角帆,升起了主帆和中桅帆,船侧来了许多小船,让他们往家里捎个信儿,对这条船的好运气羡慕不已。终于,“海上号”清理了甲板,悬挂起旗帜——头一艘离开大浅滩的渔船有这个权利——拉起锚链,开始返航。迪斯科装作关照那些没送来信的船员,驾驶着“海上号”在双桅船队中从容进出。实际上,这是他小小的庆祝仪式,五年来的表现证明了他是位出色的航海家。丹弹起了手风琴,汤姆·普拉特拉起了小提琴,为那首神奇的歌谣配乐,只有在所有的盐都用完的时候,你才能唱起这首歌:
嘿哟!哟嗬!把你的信儿送过来!
船上的盐用完了,我们就要起锚返航!
收起你的主帆,回到新英格兰——
一千五百公担的鱼儿,
一千五百公担的鱼儿装满仓,
航行在班奎罗和大浅滩。
最后几封信系着煤块丢在了甲板上,格罗斯特的船员高声喊着,给他们的妻子、女眷和老板带个口信,此时“海上号”演奏完了乐曲,从船队中穿行而过,前桅帆迎风摆动,如同向人们挥手道别。
哈维很快发现,从前的“海上号”挂起三角帆,从一个锚地航行到另一个锚地,现在的“海上号”满帆向西偏南行驶,这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船。即使在适宜航行的天气,这条船也会开足马力,他能感觉到底舱沉重的货物穿过汹涌波涛全速前进,船两侧卷起阵阵浪花,让他看得眼花缭乱。
迪斯科让船员忙着整理船帆,每面帆都像赛艇帆那样变得平整光滑,丹还得守着中桅大帆,在航行中随时用手调整。大家有空的时候都去排水,因为鱼堆滴着盐水,会影响货物的质量。船上不再捕鱼后,哈维有空从另一个视角来看大海。满载的双桅船吃水深,与周围的环境自然地融为一体。大船冲上浪头的时候,他们只能依稀看到地平线;双桅船总是横冲直撞、上下起伏,坚定地沿海岸线向前航行,穿过灰色、灰蓝色、黑色的波峰浪谷,溅起一层层翻滚的浪花,巧妙地和汹涌巨浪擦肩而过。她似乎在说,“你伤不了我,对不对?我只是艘小小的‘海上号’。”她轻声欢笑着划过海水,直到新的波浪拦住她的去路。即使最沉闷无趣的人,在漫长的日子里时时刻刻看着这幅景象,也难免心生感触。哈维的性情并不沉闷,渐渐领会了眼前的景色,欣赏单调的海浪拍打声,还有永无休止的滚滚波涛。阵阵狂风刮过辽阔的海面,吹散了蓝紫色的云影;日出染红了天空,映出灿烂的朝霞。清晨的薄雾逐渐消散,白色的海浪若隐若现;正午时分烈日灼人,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偶有细细的雨丝落下来,在数千英里的平静水面上泛起涟漪。直到月光开始映照水面,海上波光粼粼,船首斜桁直入天际,仿佛触到低垂的群星。每逢这个时候,哈维就下到舱底,问厨子要个甜甜圈。
不过,最有趣的是两个孩子一起操作舵轮,汤姆·普拉特就在旁边指挥,双桅船收紧了帆,下风处的栏杆溅起蓝色的海水,划出一道小小的完美彩虹,越过帆船的绞盘。帆桁的卡口靠着主桅杆吱吱嘎嘎,绳索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船帆被风吹得哗啦哗啦作响。双桅船驶进了浪谷,如同被丝绸礼服绊倒的贵妇人,依然信步前行,她的前帆打得半湿,却满怀希望,眺望着撒切尔岛上高高的双子灯塔。
他们离开了寒冷阴沉的大浅滩海域,在圣劳伦斯海峡看见运送木材的船只向魁北克驶去,运盐的双桅船从西班牙和西西里岛驶来。途经阿尔蒂蒙浅滩时,海上刮起了东北顺风,把他们送到能看见塞布尔岛东边灯塔的地方,不过迪斯科没有为美景流连忘返,而是跟着那些船驶过了威斯特恩和拉阿沃,向着乔治滩的北边前进。那些货船在此进入了深海区,“海上号”踏上了欢乐的归途。
“‘哈蒂号’小船在拉绳子了。”丹对哈维倾诉,“哈蒂也想妈妈了。下个星期天,你要雇个男孩子向窗户上泼水,你才能睡得着。我想,你家里人来之前,你还会和我们在一起。你知道上岸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
“洗热水澡?”哈维说道,他的眉毛上结满了白色的冰霜。
“热水澡是不错,要是有件睡衣就更好了。从我们出航以来,我做梦都想着穿睡衣。你套着睡衣还能扭脚趾头。妈妈给我做了件新睡衣,洗得软软和和。到家了,哈维。终于回家了!你能够感觉到空气中有家的味道。我们就要驶入暖流,我好像闻到杨梅的香味。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赶上吃晚饭,把舵往左边打一下。”
船帆没精打采地拍动着,在潮湿的空气里摇摆不定,双桅船驶入了平静的深沉大海,蓝幽幽的海水闪着亮光。他们吹着口哨盼着起风,没想到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滴在船上溅起水花,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雨没下多久,八月中旬的惊雷和闪电就如期而至。他们光着胳膊赤着脚躺在甲板上,叽叽喳喳说着上了岸要吃的第一顿饭,而现在陆地就在眼前。有艘格罗斯特的渔船漂了过来,船首斜桅下面的驾驶台上站了个人,他挥舞着手里的鱼叉,因为没戴帽子,头发湿淋淋地耷拉下来。他兴高采烈地喊道:“一切顺利!”好像他是大班轮上的值班员。“沃弗曼码头等着你呢,迪斯科。船队有什么消息?”
迪斯科冲着他大喊,把船开了过去,夏天的暴雨倾盆而下,耀眼的闪电掠过海角,照亮了四面八方。人们看到低矮的丘陵环绕着格罗斯特海港和十磅岛,渔棚的屋顶鳞次栉比,桅杆和浮标在水中漂浮不定,在这幅令人炫目的画面中,空中接连劈下十几道闪电,此时“海上号”顺着半涨的潮水缓慢前行,抛下号笛浮标在船后低声哀鸣。风暴渐渐平息,长长的闪电不时划过天空,闪烁着蓝白色的光芒,接着雷声轰鸣,就像轰隆隆的炮声,星光下的空气似乎也在颤动,然后回归沉寂。
“旗子,旗子!”迪斯科突然指着上面说。
“怎么了?”朗·杰克問道。
“奥托!下半旗。他们会在岸上看见我们。”
“我差点给忘了。他可不是格罗斯特人,对吗?”
“他本来要在今年秋天跟一个姑娘结婚。”
“圣母保佑她!”朗·杰克说,他把小旗子降到了桅杆一半的地方,为了悼念奥托,他在三个月前遇到了风暴,不幸从拉阿沃落入了海中。
迪斯科抹去了眼角的泪水,轻声下了指令,带领“海上号”驶入沃弗曼码头,双桅船顺着停泊的绳索摆动,从漆黑的码头深处传来了守夜人的呼喊。在黑暗的夜色中,靠岸的过程显得神秘莫测,哈维感觉自己再次踏上了陆地,成千上万的人还在睡梦中,雨后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货运场上传来了调换车头的熟悉响声;站在前帆脚索旁,眼前的一切让他心跳加速,嗓子发干。他们听到了锚更在灯塔下的拖轮里打着呼噜,探头一看,里面黑乎乎的,只有一盏油灯半明半暗。有人嘟嘟囔囔醒过来,扔给他们一根绳子,他们迅速把船停泊在了寂静的码头上,码头两边都是铁皮屋顶的大仓库,里面空荡荡的,让人觉得很暖和,四周寂静无声。
哈维在舵轮旁边坐下,难过地哭了起来,好像他的心都要碎了,有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原先坐在码头的磅秤上,此时走下了双桅船,吻了丹的脸颊;她是丹的母亲,借着闪电的余光看到了“海上号”靠岸。她起先没有留意哈维,后来哈维回过神来,迪斯科才向妻子讲了哈维的遭遇。黎明时分,他们一起回到了迪斯科的家里;等到电报局开门,他才能给家人发电报,此时的哈维·切尼也许是全美国最孤独的小男孩。不过奇怪的是,迪斯科和丹似乎并不觉得哈维的伤心事有多么糟糕。
沃弗曼码头没准备给迪斯科的鱼定价,迪斯科肯定“海上号”至少比格罗斯特其他渔船早到了一个星期,于是给了他几天时间考虑;所有的船员都在街上找乐子,朗·杰克拦了辆洛基峡口的有轨电车,说按照规矩他有权乘坐,售票员只好让他免费搭了趟车。丹翘着长满雀斑的鼻子,神气活现地四处走动,对着家里人故作神秘,摆出傲慢的派头。
“丹,你要是再这样的话,我非要好好揍你一顿。”特鲁普若有所思地说,“这回我们上岸来,你的表现太放肆了。”
“他要是我儿子,我早就揍他了。”索尔特叔叔不高兴地说。他和宾都借住在特鲁普家里。
“哎喲!”丹嚷道,他背着手风琴在后院里踱步,要是敌人冲过来,准备随时跳过栅栏。“爸爸!你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过记得我提醒过你。你的亲生儿子提醒过你!要是你判断错了,那可不是我的过错,不过我会在甲板上看着你。还有你,索尔特叔叔,法老的侍酒总管可没有站在你这边儿!你等着瞧吧。你会像你该死的苜蓿草那样犁到地下;说到我——丹·特鲁普——我会像青翠的月桂树那样繁茂生长,因为我没有固执己见。”
迪斯科摆出他在岸上的派头,穿着一双漂亮的地毯拖鞋,悠闲地吸着烟,他说道:“你像可怜的哈维一样脑子糊涂。你们两个四处乱跑,咯咯傻笑,在桌子底下踢来踢去,闹得家里不得安生。”
“对于有些家伙来说,要有大事情了,”丹回答道,“你等着瞧吧。”
他和哈维坐上有轨电车到了东格罗斯特,他们穿过杨梅树丛,步行到灯塔底下,两个人躺在巨大的红色岩石上,笑得肚子都饿了。哈维给丹看了电报,两个孩子发誓在真相大白前保持沉默。
“哈维家的人?”吃完晚饭,丹不动声色地说,“依我看,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要不然我们早听说他们的消息了。他爸爸在西部开了家店。也许他会给你五块钱呢,爸爸。”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索尔特嚷道,“别把唾沫星子喷在饭上,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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