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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之春

2022-06-07程相崧

延河 2022年5期
关键词:姨夫舅妈小姨

程相崧

1

今年过年,母亲说喊上小姨、舅舅他们,一大家子人聚一聚。姨夫走了之后,小姨就一直郁郁寡欢,没能从感情的低谷中走出来。他们俩感情好,是亲友们公认的。“你们小姨年轻时长得俊,嗓子还好,又会跳交谊舞,是很多男人心目中的梦中情人。”母亲的话让我们惊讶不已。小姨现在一人独居,不爱热闹。除了接送小外甥上学,便是给女儿一家做饭。表弟也结婚了,住得离她远些。偶尔也去她那儿蹭一顿,不敢经常,怕她烦。表弟媳还经常跟人抱怨,人家都在“老店”吃,缺啥拿啥,没见过这样的婆婆,去得勤了,还给脸子看。

我们这些亲戚都知道她喜欢清静,平常不敢打扰。逢年过节,才会去她那儿坐坐。四室一厅,一百四十平的房子,布局从来没有发生过变化。客厅没挂姨夫的遗像,而是一张放大了的舅舅、小姨和我们一家三口出去旅游的合影。照片里,一棵顶着积雪的恋人松下,父亲和母亲被人推搡到一起,尴尬地紧挨着。小姨夫那次没去,所以整个屋子没有他的影子。房子是小姨夫单位统一购买的,邻居都是他的同事,安全问题倒不用担心。

“我看这事儿悬,小姨不会同意的!”大哥看了看我,跟母亲说。

“我出钱定个饭店,三家人都去,搞一个家庭聚餐。她不去也得去,这事儿交给我!你们跟饭店联系好,弄上电视和音响,饭后再唱唱歌,热闹热闹!”

我们看母亲高兴,也就答应了。我们兄弟俩都忙,平常没时间陪父母。现在机会难得,一起高兴高兴,也遂了我们的心愿。在大家庭中,舅舅年龄最大,但人老实。大事小情,都是母亲张罗。只要母亲提议,他们一般都会积极响应。

在他们这辈人中,也就母亲没闲下来。其他几个,都在家享受天伦之乐了。母亲年轻时就爱折腾,干服装厂、办缝纫班,还弄过幼儿英语培训。总之,只要能挣钱,只要不犯法,没有她不干的。她现在经营服装厂,整天开着一辆面包车忙得不亦乐乎。大家承认她的领导地位,也因为她雄厚的经济实力吧。

因为年三十各自团圆看春晚,初一要串门拜年,初二闺女要回娘家,聚餐时间就定在大年初三。现在的饭店一般没有卡拉OK,唱歌都去歌厅。巧的是我们的那个包间,从前是一间小会议室,有投影和大屏幕,还有主席台。唱歌的设备,我们可以自带。我们知道,母亲组织这场活动,其实多半为了小姨。她一年到头愁眉不展,谁看了不担心呢?如果能让小姨一展歌喉,放松放松,那该多好。

可是,小姨真的会参加吗?

有一年春节前,我和大哥去她那儿串门,就扑了个空。我们爬到六楼,却发现铁将军把门,按门铃也没动静。座机没人接,手机竟然也欠费停了机。我和大哥都在几百里外的城市工作,回来几天日程排得满满的。我们给表妹表弟打电话,都说没在他们那儿。没有办法,只能敲了对面的防盗门。

“你们找谁?”

“大娘,我们是来看小姨的!”

“她没在家,不可能啊!我跟她一起买菜回来,刚眼睁睁看她进去的。”

我们更大声地喊叫,更使劲地按门铃。最后干脆手脚并用,胡乱踹着、捶着。这样一阵折腾,里面还是悄无声息。我们俩都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交流了一下眼神,我们都想到了报警,甚至直接破门而入。我们正慌乱着,对门老人又开门出来,递给了我们一把铁锤。

这时,门却开了,小姨站在那里,望着我们。

“我又不聋,能听不见?我这不好好的,来看啥?”

我们都哭笑不得,进屋把东西一撂,坐在那里跟小姨聊家常。

“唉!过年有啥意思?”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们,脸上看不出歡喜,也看不出忧愁。

自从姨夫走后,她的脑袋就开始不自觉地晃动,现在更厉害了。坐在那里听人说话,也一刻不止,甚至牵连得肩膀都有些不安稳。我们搜肠刮肚,问一些家里的近况、她的身体。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我盯着小姨,不知为何,感觉有些伤心。

她说大哥胖了我瘦了,还说我瘦了之后,越看越像年轻时的父亲。她说着抬起头,指着墙上的照片让我们看。这时,她的脸上显出少有的笑意。我朝那儿瞥了一眼,心想,年轻时的父亲也许的确和我的样子有些相像。刚刚拉了一阵家常,小姨又叹起气来,说过年有啥意思?我觉得她的话太晦暗了,在这时节也显得晦气。又不便与她争辩,只得挤出一丝苦笑,迎合着她,信口开河地说:“您说得对,人不过年不照样活着?我有了钱就去北大荒买块地,盖个小屋,过年也不回来!不为别的,图个清静!”

“你说对了,你去北大荒,我也去那里!咱俩盖个小屋,喂上几只鸡,种上几亩土豆,啥事儿也不理。”我没想到,小姨竟然跟我一拍即合。

“你去种土豆,谁看外甥?谁看孙子?”大哥笑了,连忙岔开。

“我管他们?我到了那里,就死在那里了。”

那天,我渐渐为自己引出的这悲凉话题感到有些不安,不想再听她说下去,急忙借口还要去串几个门,便匆匆告辞了。

我们都没有想到,前脚刚走,小姨电话就打给了母亲。原来,此前她就跟母亲商量过好多次,说过年过节亲戚之间不用再互相走动了,省得年轻人麻烦。母亲不同意,也就没告诉我们。结果,这次她才不给开门,喂我们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这件事儿,也让小姨给所有人下了最后通牒,说以后过年谁再去她那儿,她不仅不接待,还会把礼物都给扔到街上去。

今年串门,母亲就没再让我们去小姨那儿。这对于强势的母亲来说,也许是平生第一次低头。

2

我们商量聚会,没有征求父亲的意见。因为几十年来,他在这个家里既没有地位,也没有发言权。

如果说小姨跟姨夫是年轻夫妻学习的楷模,那么我的父母则是反面教材。大家都说,谁能过到小姨跟小姨夫那份儿上,也不白领了一回证。他们五十多岁一起逛商场,还手拉手。有一年下了大雪,小姨喜欢雪,出去玩雪,姨夫还抓她手用嘴哈气儿。我和大哥听到这样的话,想想父母,都会有些尴尬。

父母走到现在,是个笑话,又是个奇迹!从我记事,他们就没在一起住过,至于啥时候分开的,我就说不清了。他俩几乎不搭腔,偶尔说话,也只是一个传达命令,一个接受命令。父亲拒绝接受,等着的就是训斥。如果父亲拒绝服从,就会战争升级。我小时就见过母亲拿把菜刀,把父亲追到服装厂门口的小屋。父亲躲着不敢吭声,母亲叫喊着把铁门和窗户钢筋砍出了一道道印痕。C79DA76F-A9EE-43C5-B311-836D5C0CA141

他们何时变成的这样,似乎是个谜。在我小时,有次父亲差点儿离家出走。他从计划到动身,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但是,母亲晚上往柜子里放钱,发现少了一半积蓄,才知不妙。父亲被找到时,蹲在候车厅,手里捏着去漠河的车票。

父亲在漠河当过兵,他如果得逞,恐怕就再不回来了。

他们的事,舅舅和舅妈做过调停员,可很快便放了手。他们创造机会,让我父母一起吃饭或者旅游,可母亲说,只要海峰(我父亲名字)参加,她就没空。除夕聚餐,两人坐一张桌,从头到尾,没一句话。

我发现,他俩一起时,父亲偶尔会偷偷瞅母亲一眼,母亲却板着脸,视若不见。这说明,决绝的一方是母亲。亲戚们最后不管了,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在心里,都把矛头指向母亲。父亲成了弱者,成了大家同情的角色。他们都说,母亲太倔了,认死理,不肯与父亲和解。

父亲受了委屈,常找舅舅哭诉。舅舅也只是让舅妈炒上几个菜,陪他喝几盅。父亲一米八多,赤红脸。他一喝酒,脸更红了,眼球也红通通、水汪汪的,更让人可怜,觉得无辜。父亲舌头搅拌着,唔哩唔噜诉苦,却让人听不明白,干着急。那意思大概是说,母亲把他当奴隶,使唤得像个牲口。

在我们家,“经济基础”再次发挥了巨大作用。

母亲原来是县被服厂职工,后来承包了厂子,自己做老板。厂子倒闭,她在那儿办商场、开学校,最后又做回老本行干起制衣。现在,公司有三个车间、两个设计师、几十个工人,给学校订制校服,给工厂订做工作服。

他们为何没夫唱妇随,一起创业,一直是个悬案。我们想来一半因母亲性格,一半因父亲不合作。母亲好强,喜欢独断。父亲对母亲也并不支持,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看你看,海霞又瞎折腾呢!

那时,父亲还在上班。后来下岗,还是母亲收留了他。父亲对母亲的安排不敢违抗,却耿耿于怀。父亲没能做母亲的左膀右臂,甚至没进入领导层,只是做了个打杂的。那时,母亲开车去推销校服、拉订单、陪客户。父亲在厂里看大门、做饭、打扫卫生。父亲下岗后,母亲就辞退了门卫和厨子。父亲身兼二职,忙得不亦乐乎。父亲下岗心情低落,借酒浇愁。对工作虽牢骚满腹,却尽职尽责。他当过炊事兵,饭菜让工人们赞不绝口。他还开辟了一块菜地,养了一群鸡鸭。

那时大哥上中学,每天去厂子吃饭,跟父亲的感情要比跟母亲更好。我们开始偏向母亲,疏远父亲,甚至划清界限,是上大学和工作之后。我们上学都跟母亲要钱;上班后买房、买车,也多亏母亲。我们对母亲都十分感激。

我工作后,跟妻子订婚时,曾安排他们到我工作的城市旅游过一次。我计划周密,让父亲提前半天,让母亲、舅舅、舅妈、小姨推迟半天。没想到,母亲发现父亲后,非要买票回去。在大家劝说下,勉强看了海爬了山。父亲一路跟在队伍后头,休息也坐得远远的。吃饭围一张桌,母亲和父亲都如坐针毡。那次,未婚妻看足了笑话。

在途中,舅舅跟我讲起父母。他说,他俩当初可是真心相爱。他们刚刚订婚时,母亲投机倒把,倒卖厂里服装,关了拘留所。父亲对锒铛入狱的母亲不离不弃,天天送牢饭。这事儿是母亲出来后,跟舅舅他们讲的。母亲说:“我在里面,海峰天天变着花样儿做给我吃。他说:‘海霞,你不用怕!不管你关到啥时候,我永远等你!”

“我永远等你!”

我听了舅舅的话,禁不住重復了一遍,笑了起来。

那次,姨夫有事儿没有去成。他要去了,跟小姨手拉着手,甜甜蜜蜜,如胶似漆的场景,会让父母越发显得不伦不类。

那天,我们在山脚下照了一张相。那照片,回来后被小姨放大挂在了客厅。每当看到照片,我就不禁感慨,没想到小姨和姨夫一对模范夫妻阴阳相隔;父母这样照相都不愿挨在一起的人却走到了现在。

3

我们兄弟俩积极筹办这次聚餐,是为小姨,更是为父母。让他们吵吵闹闹的老两口,能趁这机会再次坐到一起,也是我们做晚辈的一桩心愿。

正月初三中午,饭还没吃,有人就拿着麦克风,唱了起来。我女儿跟表妹的女儿同岁,两人肩并肩,唱得像模像样。接下来,是更小的一波——小姨的外孙、舅舅的孙子、我大哥的二胎儿子,都嚷着要表演节目。这帮小将轮番登场,大人有的喝彩,有的拍照,饭还没吃,气氛就上来了。

那天,母亲早早就到了,帮我们照应着。她经商多年,应付这种场面游刃有余。我们还担心小姨不来,没想到她是第一个到场的。她脸上还是惯常的表情,少有笑容,郁郁寡欢。我们说了拜年的话,将她拉到座位上坐下。我怕她嫌吵,让人把音响声音调小,没想到她却说:“尽管让他们唱就是,声音小了,还有气氛?”

我陪着小姨嗑瓜子,聊家常。不一会儿,舅舅那边的人也到齐了。父亲要留下看厂,是最后一个到的。父亲一到,舅舅过去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父亲嘟囔着什么坐下,眼睛扫了一圈,含糊地跟人打了招呼。

在人到齐后,音乐暂停,众人围一张大桌子,座无虚席。大家也不讲究礼节,母亲、小姨、舅妈、舅舅,舅舅旁边是父亲。因为大哥是名义上的召集者,便进行了简单致辞。他话音刚落,大家又怂恿母亲讲。母亲推不掉,说了几句吉祥话。有人提议,也让舅舅讲两句。舅舅说自己是客人,不便发表演说。这时,也有人目光落在一声不吭的父亲身上。但是,许是都想到了母亲在场,为避免出现尴尬一幕,没一个人提议让他发言。

那几个小孩吃得少,也吃得快,提前离席,围着桌子闹成一团。女眷们喝了酒,脸蛋儿红红的,相互拉家常。母亲跟舅妈高谈阔论,舅舅跟大哥低声交谈。父亲的筷子放在面前,喝了几杯之后脸更红了,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小姨也喝了酒,正低着头,手里夹着一支烟,抽起来……

“今天时间充足,我们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

大嫂的话得到大家的响应,众人开始继续埋头吃菜、碰杯。

“咱们也可以一边吃,一边唱。”大哥提议说,“妈来时,我看还带着歌本,这是要正儿八经来几首啊!”C79DA76F-A9EE-43C5-B311-836D5C0CA141

大家一致拍手,甚至敲碟子、拍桌子,表示热烈响应。

“海霞,你唱一首。”

“我唱是肯定会唱,不过,你们好像忘了咱家还有一个最能歌善舞的了。”

我们心里明白,这个能歌善舞的,当然是小姨。大家随之都把矛头转向了她,怂恿着让小姨唱。没想到小姨抬起头,朝饭桌上扫了一圈儿,笑了笑。

“我早不会唱歌了,你们唱。”

“我们今天每人一个节目,谁不唱不让他走!”母亲说完,看着舅舅和舅妈,“咱老姊妹仨,一人一首,从你们家先来。”

母亲把皮球踢给舅舅、舅妈,当然还是为了最后让小姨逃不掉,开口唱。大家盯着舅舅、舅妈,又开始敲桌子、打板凳,起哄叫好,拍手助阵。舅妈笑着看看众人,扯扯舅舅。

“我们一起唱?”

她拉起舅舅,走到台上,拿起话筒。很快,音乐响起来,他们合唱了一首《好人一生平安》。他们还真都是唱家子,字正腔圆,像那么回事儿。

“妈,赶紧做好准备,舅舅他们唱完,下面该你了。”他们歌唱到尾声,我跟妻子望着母亲说。

在大家为舅舅、舅妈鼓掌时,母亲就站起身,走上了台。有人说,还是大姨干脆,这么自觉,都得学学她。在叫好和胡乱叫嚷声中,大家又一次举起酒杯,干的干,呡的呡。小姨不肯喝,大哥说下一个就你了,喝杯壮胆酒。小姨头一次露出了笑容,摇头说还壮什么,又不是上刑场!这时,父亲少有地迎合了一句,说上刑场也不怕!大家都说对,大姨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时候,音乐缓缓响起,是熟悉的、美妙的旋律。随着屏幕亮起,画面中央出现了闪烁着的歌名。在歌名的后面,还有一个古典美女,大家都认出来,那是邓丽君。

“《北国之春》,好……”

大家一阵欢叫,说这个好听。我们大多数都没听母亲正儿八经地唱过歌,没等第一句结束,都鼓着掌叫起好来。我们都知道小姨唱歌好听,没想到母亲也是唱家子。《北国之春》原是一首日本民谣,后来被很多人填词演唱,有不下十几种版本。其中最为柔美的,即邓丽君的这个版本。大家都扭转身子,听母亲动情地唱着:

我衷心地谢谢您,一番关怀和情意。如果没有你给我爱的滋润,我的生命将会失去意义。我们在春风里陶醉飘逸,仲夏夜里绵绵细语。聆听那秋虫它轻轻在,呢喃迎雪花飘满地。我的平凡岁月里有了一个你,显得充满活力……

如果这歌声出自小姨,肯定不会引起现场那样大的轰动。小姨性格温柔,就算上了岁数,还能看出年轻时古典美女的风韵。母亲可是个女强人,五大三粗,人与歌之间的巨大反差,让人莫名地兴奋起来。

在歌声中,我们年轻一辈又举起了酒杯。父亲干巴巴坐着,偶尔瞥一眼舞台。他喝了酒的脸像涂了一层酱,更看不出表情,不知心里想着啥。小姨微张着嘴,脑袋不停摇晃。她是从母亲的歌声里,想起了小姨夫吗?

大家又喝了一杯后,饭桌上寂静下来。大家被歌声打动了,专注地听着。母亲嗓音粗,算是瑕疵,腔调却拿捏得准,表情也到位。但是,出乎意料地,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们竟然看到,她演唱中间,把充满深情的一缕目光,款款投向了坐在酒桌上的父亲。

“这歌该咱爸跟妈一块儿合唱,你再去找个话筒。”

虽然不经意的一瞥,可妻子显然注意到了,她捣捣我的胳膊说。这提议声音不大,却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响应。在我到处找话筒时,他们站起来,推着父亲,让他上台。

父亲让大家抬离座位,趔趄着,不好意思地摆着手。

4

父亲还没被推上台,歌声就结束了。在掌声中,母亲归座。她脸红扑扑的,没看父亲一眼。接下来本该小姨上场,可因为母亲这首《北国之春》的缘故,大家却把矛头转向了父亲。有人推着父亲,有人推着母亲,非要他们上台合唱一曲。母亲连连摆手,父亲也宁死不屈。这时,《北国之春》的旋律重新响起,这催促的信号,也让大家情绪高涨起来。

“海霞,你当老板走南闯北,家里厂子里谁照顾?人家海峰可是贤内助!从今天开始,你们就和好吧!”舅舅说。

“和好,和好,和好……”有人敲着筷子,齐声大喊,跟着起哄。

“爸,妈,你们合唱,我们给你们伴舞。”

那天,饭厅很大,旁边有一大片空地,可做舞池。妻子拉起我的手,将我拽了起来。大家酒意闌珊,在缓缓的音乐声中,没有推着父母的年轻人,便两两结对子,在饭旁旋转乱扭起来。大家边舞边起哄,扭头看着那边尴尬的父母。

我望了一眼小姨,她还像那样坐着,仿佛整个屋子里的热闹都跟她无关。我们原以为今天的主角是小姨,没想到最后竟然成了我的父亲和母亲。那场面简直有了些喜宴上,小两口被亲友簇拥着狂欢、胡闹的味道。我和大哥虽不想煽风点火,却也懒得制止,乐得让他们闹。父亲和母亲这对老冤家,疙疙瘩瘩,都不服软。如果能在哄闹中尽释前嫌,不是更好吗?

他们被人架着离开了座位,离开了饭桌,挨近了舞台边缘。有人把话筒硬塞到他们手里,父亲接了,母亲却不接。这时,又有人建议他们共用一个话筒。有两次,他们的身子还撞到了一起。这时,不知谁灵感突发,又说唱歌之前,让他们像新婚那样,喝个交杯酒。有人哈哈大笑,有人真的跑到桌边,倒了两杯酒端过去。我们一边跳舞,一边望向那边。这时,又有人出馊主意,大声喊着:大姨夫,跪下,跪下,把酒献给大姨!这喊声响起的同时,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父亲有些尴尬,忸怩地站着,动作显得更加木讷。他个子高,很显眼儿,因此也更显得好笑又可怜。我正笑着,人群里却没有了父亲。这边跳着舞的开始骚动,都停下来往那儿跑。有人喊着,大姨夫跪下了,真跪下了哩!我跟妻子跑过去,拨开人群,才看到层层人墙里,父亲跪在地上,手里端着酒杯,五官扭曲,鼻子抽动,眼睛也湿润了。他跪在地上,努力要扯住母亲的手。母亲则一边挣扎,一边用另一只手狠狠打着他,嘴里还像平常一样,大声训斥着。父亲像是想说什么,可舌根更加僵硬,嘴里像噙了个茄子,含糊不清。C79DA76F-A9EE-43C5-B311-836D5C0CA141

“海霞,海霞,我给你赔不是!我对不起你!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儿!”

“你听好了海峰,回家,我非杀了你!”

5

我跟大哥都听出来,在父亲含含糊糊的话语和母亲的应答中,似乎藏着什么老辈人的秘密。为了避免出现无法收拾的结局,我们赶紧把他们拉开了。“爸你怎么了,真的喝醉了吗?”当时,我和大哥的心里,还是受到了极大震动。在多年之后,为什么父亲还要跪下跟母亲赔罪?在我们还不记事的时候,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如果父亲的话有根据,那么,多年被大家埋怨的母亲,又默默承受着什么?

这些陈年往事,我和大哥不便追问。回到座位,舅舅和舅妈为缓和气氛,转换话题,聊起了年轻人的工作,聊起了孙子辈的学习。人们暂时不提唱歌,也就没人再怂恿小姨上台。大家重新拿起筷子,倒上酒,相互碰杯,重点跟小姨敬酒。她喝了几杯,摆手说不能再喝。

“今天,海霞召集这次聚会,主要是看你整天愁眉不展的,想让你高兴!”舅舅跟小姨说。

“我高兴!”

小姨说完端起酒杯,站了起来。也许因为激动,她的脑袋晃动更加厉害。她环视一周,露出少有的笑容。

“今天这个聚会,大家都知道是为我。其实,今天的主角,应该是大姐和大姐夫。”

大家都面带疑惑,朝向小姨,等待着什么。

“你们都忘了,我却没忘!今年,是大姐和姐夫结婚四十周年。今天,是他们定亲的日子,正月初三!定亲后一个多月,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就举办了婚礼!”

那天,小姨的话让我们都跳了起来。四十周年,不容易啊,红宝石婚!大家欢呼起来。

“你唱首歌吧,为了他们的红宝石婚大喜!”舅妈说。

我们都看着小姨,小姨似乎想了想,最后说:“我嗓子不行了,今天就跳一支舞吧。”

“好,跳舞,我们都陪小姨跳舞!”

“你跟谁跳?想找谁当舞伴儿?一屋子人,随你挑。”舅妈说。

小姨环视一圈,一一审视着饭桌上的每个人。大人、小孩儿、男人、女人,甚至连闷头不响的父亲也没放过。我没想到,她最终竟然选中了我。在缓缓的乐曲声中,大家步入舞池,翩翩起舞。在大家哄笑声中,我装得像个绅士,朝小姨鞠了一躬,伸出手臂,发出邀请。小姨个子高挑,优雅妩媚,朝我望来时,脸上带着一丝羞涩,眼睛里流露出兴奋光彩。我没想到,小姨的舞跳得太好了。

“小姨,你跳得真好!”

“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我再没跳过舞!”她说。

“今天很开心,但也有两个遗憾:第一,你没唱歌;第二,父母没合唱。”我轻轻说。

“你不知道,你母亲多爱他!”小姨忽然说,“《北国之春》,其实是他年轻时最喜欢的一首歌。”

我有些惊讶,禁不住又问:“小姨,你知道父亲到底做过什么对不起母亲的事儿吗?”

“三十年前,他错爱上了一个女人。”小姨手在颤抖,舞步也慢下来。

“我母亲发现了?”

“那天,他俩结婚十周年。你母亲早早回家,做好饭等他回来。后来才听说,他在舞厅跟一个女的跳舞!她就去舞厅,大闹了一场!”

“那女的是谁?”我沉默了下,试探着问。

“那女的听到动静,从后门逃走了。她追出去,只看到一个背影。”小姨说。

我们不再说话,在轻柔的乐曲中,她慢慢地靠近我。在一个瞬间,她把脑袋靠在了我的肩头,把嘴巴凑在了我的耳边。我静静地听着,她却最终没有开口。我能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可以想见,她年轻时,一定是一个柔情似水、魅力四射的女子。我握着小姨的手,目光掠过人群,看见桌边的父亲和母亲。他们隔着几张凳子,枯坐着,像两根木桩。

“那个女人,也跟你母亲一样,喜欢了你父亲一辈子……”

在舞曲臨终,小姨说完这话,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声音有些异样,手指也忽然有力起来,几乎是绝望地将我的手钳住。我惊讶地叫了声小姨,看到她的眼眸中有什么神奇的东西一闪,瞬间,黯淡下去了。她低下头,放开我,又猛然抬起。她脸腮红润,仔细端详我,像一个年轻的女子,端详着自己的恋人。我让她看得不好意思,又轻轻喊了一声小姨。她的脸色又暗淡下来,若有所思。

“那年,你爸爸找到那女的,要带她去漠河……”

她盯着我,喉咙蠕动着,嘴唇颤抖了半天。最后,低下头去。

“他们约好,晚上九点,火车站见。你爸爸准备得很充分,带了充足的钱。你爸爸在那儿当过兵,对那儿熟悉得很。他跟她讲过无数次那里的大雪和森林。那女的喜欢雪!他们说好了,如果有人找他们,他们就躲进深山老林里去!你爸说,熬过那个冬天,到了春天,森林里就有了各种吃的。那天,你爸爸一早就到了火车站,在那儿等了整整一天。”

我紧张地屏住呼吸,盯着小姨,希望能从她的嘴巴里知道更多细节。“结果,那女的也在家里想了整整一天。她想了很多事儿,把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想了。最终,她犹豫了。直到他被赶来的家人找到,她也没有在约定的车站出现……”

那天,小姨说完,把脑袋靠在我的肩头,手心有了汗。我能感觉到,她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这时,耳边又响起了《北国之春》里那熟悉的旋律。

责任编辑:赵思琪C79DA76F-A9EE-43C5-B311-836D5C0CA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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