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者

孙晓杰

疏离与隔膜

如果我不是花，它也不是蜜蜂

如果我是花，而它不是蜜蜂

（反过来一样）如果我是

沙漠里的花，而它是海岛上的

蜜蜂（反过来也一样）

如果我是唐朝的花，而它是明朝

或清朝的蜜蜂（反过来还一样）

如果我是活着的花，而它

早已被大黄蜂杀死

（它攻击人类也如同自杀）

如果我是一朵槐花，而它是一只

喜欢荔枝的蜜蜂（反过来仍一样）

如果我是野菊，而它也喜欢野菊

但在它飞向我的一瞬间

被一只雀鸟捉住并吞噬

（这种偶然的不幸之事时常发生）

或者天已经黑了，我虽然依旧盛开

但它已经困倦，在晚风中沉睡

——在这样的世界里

我是孤独的花。它是落寞的蜂（没有

采集到花蜜的蜜蜂只能叫蜂）

但我毕竟完成了自己（我还有蜂鸟）

它也可以为自己申辩：你也不能

因此说，我就是苍蝇……

漫游者

走进无止境的花城

但他们让我看

一个树根：一截黑色的枯木

他们的意思是：它曾经是一切

但一切都过去了？

更隐秘的暗喻是

根是人的边境？

他们盯着我

如我盯着那树根——

一只木质的、僵硬的、不再蠕动的

八爪章鱼

在被剔除了泥土的背景里

我知道

一个干枯的树根需要

三样东西：水，在我的眼里

火，在我的心里

雕刀，在我通过安检门的时候

被他们扣留

胎记

在古老部族的篝火和赞歌旁

我仍然低下头来。我确信

我是一个有污点的人

在前世可能深负大孽。被抛弃

在寒冷的血泊里

被疾驰的黑马踏过

留下一世暗青的蹄印

我的母亲证实了这一点

她生下我，意味着无须隐瞒什么

但我不想用我的污点

证明我的身份

我一直喜欢水，企望它能

洗去我的忧郁

借助衣物，抵挡目光的锋芒

我睡眠，驻足，行走

带着身上的污点——一朵

悬垂不动的乌云

我不知道，我何时会下起雨来

云影之下

如同舞台上充满创意的灯光设计

一片云，在大地上投下

一小片黑影。而他，也如一个

卑微的蹩脚演员

被施了魔咒般，半蹲在这片黑影里

四周阳光充沛而浓烈

一大群人，在那里蠕动

因为燃烧般的照耀，如一群

散发着草灰味儿的火把

他因为陷入黑影而被遮蔽

恍若太阳的黑子——一个污点

他像一只黑夜里的猫

而他们的目光已被炽烈的阳光融化

成为短暂和漫长的盲者

因为失去了真正的风

那一片云，一动不动

他置身其下，也一动不动

他只能享用他的黑暗，他的阴凉

他的冷清和寂寞

那云朵里的雨丝，但愿能洒落一些

并不是作为他的眼泪

他相信这种奇遇，一定来自神赐

他半蹲在这片黑影里

像一块静静呼吸的石头，一头

舔着自己的伤口暗暗抽搐的雄狮

一个人的高铁时代

他露出流线型的微笑。企望通过

压缩旅程的疲劳而拉长

抵达的幸福。这是可以接受的——

被嵌入固定的轨道

——这是速度的第二个要求

离别的站台，一瞬间就被甩出去

几十公里，像一只飞鸟

眼睛里吐出的流星

车厢里，被字母图钉钉在座位上的

人，很多，但仍然是一个人

正像他始终是一个人一样，正像列车

像猎豹一样。轨道两旁的护栏

因为来不及躲闪，尘土一样

被列車抛撒到无法顾及的后面

他看到一个啼哭的婴儿，想到自己

昨天还在子宫里，今天

已经长出了白色的胡须

远处的河床，一条尚有微茫的波光

随后，又随后，他被一个

又一个隧道的黑暗所笼罩

一条和奔跑交配的猎豹在奔跑

在时间的空洞里，发出带有钢铁味的

吼叫。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急迫

越跑越孤独。一列与他反向

奔跑的火车，一掠而过

空气的吸附力，让他感到人世之爱——

匆匆一抱，又迅即推开……

两只蜻蜓

暴风雨过去了

阳光，像猛然拉开了暗夜的幕帘

他们俩，站在明亮的窗前

看见两只蜻蜓

在池水上翻飞。它们

叠加在一起

在交尾！掠过一朵朵盛开的睡莲

又在光影斑驳的水面，一点，又一点2E5913FE-6496-4F9E-8063-22E4A17A7F99

轻盈，美妙

像在表演一个高难度的动作

一个销魂的假日

他注视着上面的一只，在轻轻惊叹

她注视着下面的一只，在微微喘息

“像空中加油机”

“像最美的梦”

他们俩纠缠在一起

彩虹在天空出现了

忆戈壁

戈壁空阔。除了破碎的

砾石，碱色的旧土和稀疏的草棵

其他的，被大风无情地卷了起来扔了出去

孤烟，也只是在旋风叫它的时候

才站起身，抓两把黄尘，一撒

又倒地睡去

一只缺乏地理知识的鸟

被干渴的箭镞击毙

但仍是一场无神享用的献祭

鸟喙劫杀的草籽

以鸟嗉子为坟。血统的绿叶

变成叛逆的剑戟

时间无事可做——

天山早已建成。繁星各就各位

漫长的地平线也拎着寂灭的闪电

跑到天边歇息——

我为鹰笛与驼铃所诱，行经此地，留给

空阔的戈壁

一个飞雪的身影，一只龟裂的行囊

一堆被落日的凄美点燃的篝火……

山风

离开山地，山风会改变

舌头上的声调

不像在山里，一块石头碰一块

石头又一块石头

满耳都是自然的清音

离开山地，山风会把

带石头味的舌头

抹上一层山桃之蜜，或者

把坚硬的话语

用山泉泡一下，让它们变软

但话语的内核，仍然是石头

在舌头上滚动

山风似乎只善于用石头表达自己

习惯掷地有声的生活

因此山风较少离开山地

离开山地则较少言语——

石头在舌头上滚动——磨嘴

疼，常常流血

山风在山地之外，一直在

搬舌头上的石头

很慢，但一直在搬，从不惜力

那些把石头搬走的山风

石头的重量，还留在嘴里

刮痧

一个从沙漠回来的人

他的体内

装满了沙

从他蓬乱的头发里抖落的沙

飞出一群沙蛾

扑向颤抖的灯火

他在夜晚写下：我是一个沙人

我的同胞

在亘古的沙漠与时间搏斗

被刀枪剑戟刺穿了身体，流尽了体内

最后一粒沙

沙漠里巨大的沙丘，曾是我的王族

强大的军团

沙，在他们活着时

是他们的血肉，死后是他们的坟茔……

他从沙漠归来

头顶凯旋者的光环

脚踏失败者的步履

他体内的沙

病了。梦中的狂风，吹卷起

一粒粒——

发烧的沙、疼痛的沙、哀泣的沙

他残损的牙齿，咀嚼着

苦涩的沙

他醒来。睁开沙眼，刮起

黄昏的沙暴

九棵树

九棵树。黢黑

看不到树根。树枝被天空裁掉

中间一棵稍粗。它

身上的黑，比别的树多

九棵树。全是枯枝——证明是冬季

底色暗白——证明是雪野

月亮在枝头栖落，如一只寒鸟

而恐怖在于，一只

脱离身躯的手

从第一棵树，伸向

第九棵树……

夜色在一座山丘上，抓住了

一个人的身影

但它的剪刀过于潦草

模糊不清的面孔

胖得像猫

木马课

伐木为马的荒谬在于

违背树的本性

树是类似于墓碑的一种植物

固守大地而从不游走

让树木变成马

即使树木愿意，马也一定不肯

马对于遍及世界的旋转木马

一定嗤之以鼻

优雅而高贵的马，怎么可能去做

那样无聊、乏味的机械运动呢？

那么宽厚、丰腴的马背，怎么可能产生

如此僵硬而低级的快感呢？

即便让一头蠢驴绕圈，也得蒙上

它温驯的眼睛。因此木马

在特洛伊城出现，只能作为

阴谋的工具

树木仍然是正直的。战马仍然是忠诚的

特洛伊人虽然战败

但特洛伊的城池刻写下

希腊军队胜利的耻辱

被忽略和容忍的荒谬，必将如瘟疫

蔓延。因此到今天，木马

成了一种病毒

攻击荒谬自身

而骏马继续提供辽阔的大地

树木继续提供璀璨的星空

只有人类，在忙着寻找

修复荒谬的补丁……

按摩椅

木椅简洁。有一匹马

颀长的四肢和一年四季

持久的耐力

当坐在石头上的沉思迁移至此

日出日落，仿佛

可以躲避风雨的行走

带着体温的木纹

如永不凋零的人生之花

而按摩椅登场

肥胖，骄傲，富有侵略性

在不可否认的善意里

它藏着谄媚而富有力道的手脚

捏搓傍晚的肩胛

捶打子夜的脊背，让人想起

腰酸背痛的墓碑……讓人

心生愧疚，像一条误入温泉

而惊慌逃离的鳕鱼2E5913FE-6496-4F9E-8063-22E4A17A7F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