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2022-06-07李翔
李翔
肯定有什么喜事!
否则郭军不会跟以往判若两人,说话爽快,喝酒也干脆,连敬带碰,叮叮咣咣,不一会儿工夫,一瓶老西凤就下去了大半截。
我借着酒兴问郭军:“我说大英雄,平日找你都逮不住人,偏偏这冻破砖的天气叫我来,该不会回心转意了,要我采访你吧。”
郭军喝酒上脸,耳朵梢似乎渗了血,神情有几分激动:“说对了!今晚我就遂了你的愿,把事情一五一十全抖搂给你,要不你咋写稿子交差呀……”
这个郭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初为采访他我把腿都跑细了都没辙,今天竟然主动打电话约我来,我满心欢喜,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李记者,说实话,以前躲你、避你,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因为我不敢见报上电视,我有难处。”
“你现在家庭和睦、生活幸福的,有什么难处?我不信你这话。”
我用诧异的眼光审视着郭军通红的眼珠。
“等你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保证吓你一大跳,所以得先打个预防针。”
“有啥大不了的,杀人犯我都采访过,何况你这个大英雄,说你的。”
“说到底,我不是英雄,是狗熊。我不配接受你的采访,不配在人前抛头露脸……”郭军抓起酒瓶倒了一杯,“滋溜”一声下了肚,嘴里嘶嘶地吹着,浓烈的酒气浪涛样打过来。
见我掏出采访本和笔,郭军嘴角张了张,忽地又没了言语,宽厚的胸腔起伏着,停了片刻,又鼓足勇气说:“你们都被我蒙蔽了……我原来不叫郭军,我姓赵,叫赵小勇,是一名通缉犯,身上背着桩人命案子……郭军是我后来逃跑时另取的名字。”
虽说我早有准备,可还是像被蝎子蜇了一下,浑身一激灵……英雄?逃犯?两个根本不着边际的概念,这怎么可能!我放下筷子,坐直了身子,好奇又疑惑地看著郭军:“我的大英雄,开什么国际玩笑,舍命救人还差不多,要说你杀人……打死我也不信!”
“我就知道你不信,不光是你不信,说给谁谁都不信,可我真就害过人、犯过罪……”郭军声腔沮丧,带着几分无奈。
我意识到问题似乎有些严重,可心里仍然难以置信,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英雄和罪犯画上等号。我盯着郭军红得像是要冒火的眼睛,说:“这种事你也敢胡说?喝多了吧!”郭军懊悔地连连摆手:“我没喝多,反倒头脑格外清醒,说的也句句都是实话……这事憋心里十多年了,不敢向人吐露一个字,就是我媳妇牛晓宁至今也扣在老瓮底,啥都不知道……熬煎了整整一个冬天,我总算想明白了。今天请你来,就是想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补你个人情。”郭军点上烟,将空盒子揉作一团扔到墙角,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墙角的青瓷花瓶,那瓶肚上斜拉着一道长长的蝎形裂纹,郭军把目光插在缝隙里。
我见郭军神情格外凝重,气氛有点紧张,赶紧起身给他倒了杯热茶,想让他静一静缓缓神。
郭军用宽大的手掌捂着茶杯,不喝也不动,好像怕那杯子长腿跑了,就那样怔怔地瞧着,过了一会儿,郭军将目光从缝隙里拔出来,叹了口气,讲起那桩人命案子。
“说来话长了……我不是本地人,老家在河南一条夹川里。”郭军说,“我母亲是教师,父亲在机械厂当工人。母亲四十岁上抱养了姐姐,才带来了我。姐姐书念得再好,也顶不住母亲拉后腿,倒是可劲供我,尽管我不是上学的料子,逃学打架,偷鸡摸狗,凑凑合合混到高二,因为偷摩托车被派出所抓住后就再没进过学校门。外公最疼我,怕我走邪路,托熟人在县城找了个临时的工作想把我拴住。”
“有了工资,少了管教,喝酒打牌,瘾一天比一天大。那天下班,又喝高了。回去时差不多快十点了,摇摇晃晃爬上公交车。闻到我满身酒气,司机嘀咕了句‘酒鬼!嚷叫着让我买票,我扯开衣兜,发现忘了带钱。司机嗓门亮了,说:‘有钱喝酒没钱买票?耍啥无赖,不买票就下车!我那会儿年轻气盛,哪受得了这话?立马拳头就上去了。司机急红了眼,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拼命抵挡,车子像喝醉了酒一样在街上扭来摆去,然后径直冲向一群刚下晚自习的学生。只听一声尖叫,学生们哭爹喊娘,车子冲乱了人群,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熄了火,司机被夹在方向盘后面,嘴角往外咕嘟血,身子还在抽搐着。听到外边有人喊撞死人了,我吓得魂都飞了,一个蹦子跳下车,趁着夜色手忙脚乱地跑了……”
“我不敢回家,跑到外公那里,担惊受怕地熬过一晚上,第二天装病,也不上班。外婆买菜回来说:‘昨晚公交车出事了,死了一个,伤了仨,都是学生,马上要高考了,惨得很哟……我原想着问题不大,去交警队走一趟,让家里掏点钱,就把事情了结了,听外婆这么一说,我的脸立即就白了,这下把天祸捅下了,死了人,自己就是杀人犯!我胆都吓破了,谎称去看病,向外公借了钱,搭上长途车开始了逃亡生活。”
“我先到西安,又转车来到铜川,躲进小旅馆,白天不敢出门,夜里合不上眼,想家,想父母,想被我撞死的学生和家长那仇恨的眼睛,梦里看见警察来抓我,然后我被判了重刑,戴着冰凉的手铐,坐在呜儿叫的封闭警车上,被押到很远的监狱去改造。城里人多眼杂不好混,我索性改名换姓,以‘郭军的名义花钱办了张假证件,然后跑到偏僻的照金,一头钻进小煤窑当起了挖煤工。”
“小煤窑苦是苦,可再苦总比蹲监狱强,我咬牙挺着,从此给自己焊了口。上班时间我下井挖煤,收工回来吃饭睡觉,从不四处游逛。可公交车上那一幕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不论在井下铲煤,还是躺在床板上发愣,都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司机嘴角涌出的鲜血。那件事情后,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看到警察就像老鼠见了猫,有天夜里上厕所,忽然闪进个一身制服、手提警棍的大个子,我以为是警察抓我来了,吓得扑通一声掉进茅坑里,定睛一看原来是个新来的保安。等他走了,我双腿一软,尿水哗啦啦淌下来,淋湿了裤裆。从那以后,我就落下毛病,见了警察连小便都控制不住了。我暗自做了决定,藏一天是一天,千万不敢被发现,更不能自投罗网!”
“挖煤可不是好营生,每天都累得半死不活,我以前哪受过这罪,可钻进黑窟窿里心里安生,工资也说得过去。大半年下来,手上摞着老茧,胳膊腿上的肉厚了一圈,近二百斤的坑木立柱也能扛上肩走好远,渐渐也不觉得苦了。倒老盼着下井,谁家里有事,寻人当替工,我满口答应。不为挣钱,也不为学雷锋,目的就一个,与世隔绝,不见闲人,以往的惊惧与担心、痛苦与忧愁,都被黑暗统统吞没了,心里慢慢踏实了。”C79DA76F-A9EE-43C5-B311-836D5C0CA141
“小煤窑跟我来往最多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看澡堂子的牛老汉,另一个是跟我同房间的‘小四川。牛老汉是本地人,小煤窑的砖墙外面是他家玉米地,他得空就溜出大门,钻进密密匝匝的玉米丛里锄一阵杂草,看着工人快下班了,再扛上锄头回到锅炉房,添煤加火,为工人备好洗澡水。牛老汉心眼好,时常问起我家里的情况,我哄骗他说我生在河南,父亲过世早,母亲带我改嫁到山西,也是穷苦人家。继父有两儿一女,都比我大好多,他们时常欺负我,说我分他们家产来了。继父是个软柿子,降不住儿女,一家人终日打打闹闹,母亲气不过,两年前上吊死了,之后我就被赶出了家门……牛老汉怜惜地看着我,嘴里哀叹了声‘也是个可怜娃呀。‘小四川离家远,逢上过年才回去一趟,这人手特别紧,从不乱花钱,一支烟也要分两次吸,一次吸一半儿。晚上歇班躺下后,‘小四川就对我吹嘘他的发财梦,说一辈子挖煤没出息,等本钱攒够了,就在小煤窑旁边推片地,盖几间平板房,开个小饭馆,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小四川,听着多顺口,等挣下票子了媳妇多得很呢!可‘小四川福薄命浅,腊月里一声爆响,瓦斯爆炸了,‘小四川被埋在了井底。半月后,他的老父亲抱个骨灰盒,揣上不多的票子上路了,那呜呜的哭声,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那一刻,我想起了远方的父亲、母亲,想起了一直宠我爱我的外公。”
“爱说爱笑的‘小四川突然间走了,屋里瘆得慌。尤其夜里,稍有个风吹草动,我就蒙上被子浑身发抖,灯也不敢关,好几次跑到牛老汉的值班室跟他挤在一起。‘小四川弄得我不敢下井了,老觉得小煤窑像魔鬼,那黑幽幽的井洞如同血盆大口。每次听到罐篓磕碰井壁的哐当声,就汗毛倒竖、头皮发麻,睡不着、吃不下,小煤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說真的,那是我第一次冒出投案自首的念头,我给自己说宽心话,判就判吧,即便判个十年八年,出来也不过三十出头,年龄还不算太大,也耽搁不了多少事,谁叫咱年少轻狂犯了错呢。要是当初能快刀斩乱麻,早早把事情解决了,就不受这活罪了。我取了存款,搭车跑到西安,不打算再回小煤窑了,可一到火车站看到警察,就两腿打战,腿都迈不动了。磨蹭了几天,我知道自己还是心里害怕,不敢自首,不想蹲监狱。那就回去吧,先在小煤窑待一阵子,等过完年领到拖欠的工资再说。”
郭军拿起瓶子,把酒倒得满满的,眼珠瞪住酒杯看了半天,端起来一仰脖子就倒下去了,抹了抹嘴角接着说。
“腊月三十晚上,小煤窑只剩我和牛老汉两个人值班,我白天,他夜间。我例行公事四下转了一圈,见大门两边贴着红对联,河沟对面的村子里响起震天的鞭炮声,伴着堆子炮的轰鸣,半空里一亮一亮的,像闪电。一回神,眼前只有高高的井架、黑黢黢的煤台和东倒西歪的废弃车辆,一股从未有过的孤单和凄凉袭上心头,心都快被堆子炮炸空了,想家,止不住鼻酸想流眼泪。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房间,将收音机调到最大,想赶走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可那个时候的我啥也听不进去……脑海里都是隔山隔水的老家,想着过年时外出打工的人三五成群都回来了,小路上尽是拎大包小包的人,穿得花花绿绿,人人笑逐颜开,我的父亲、母亲跑到村头仰头张望,一遍一遍向他们打听我的下落……我扑倒在床上,两手抓住被子,使劲撕扯着,两腿咚咚地敲打着床板。号啕大哭一阵后,我猛地跳下床,慌乱地收拾衣物,准备连夜坐车回老家,也不管坐牢不坐牢的事了。屋门刚一拉开,牛老汉进来了,他打开手里包裹着毛巾的瓷碗,露出热气腾腾的饺子,我眼眶瞬间湿润了……就是这碗饺子拴住了我,赶走了我回家的念头。”
“过完年,我拿到工资要走人,门前喜鹊叽叽喳喳冲我叫着,不一会儿说媒的来了,没想到女方家竟是烧锅炉的牛老汉。原来牛老汉早就留意我了,见我人老实,话少,脾气也好,知道是个过日子的好小伙,他膝下有三个女儿,就缺个儿子,想让我入赘他家,和他的大女儿牛晓宁处对象。他让牛晓宁背地里瞧过我,她也没啥意见,就看我的态度了。还许诺说牛晓宁的舅舅是村长,管着村里的核桃加工厂,如果这门亲事成了,立马让我进厂子当保管员,以后再也不用钻那黑窟窿了。听了媒婆的介绍,我有点懵了,使劲掐了掐手背,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仔细一盘算,要是能在这里安身立户,还用得着担惊受怕四处打游击么,以前的事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于是当下就回了媒婆,很快两人就熟识了,牛晓宁不但相貌俊俏,人更是泼辣能干。当地人嫌入赘不好听,不愿走这条路,这便宜倒让我捡到了。结婚后,我到核桃加工厂上班,牛晓宁在街上开着理发店,岳母养了二百只鸡,成天提个篮子走街串巷卖鸡蛋,全家人合伙挣钱,三年不到就盖起了一院新房。更让人意想不到是牛晓宁生了个双胞胎,还是男娃,这可高兴坏了牛家人,牛晓宁母亲信佛,逢人便说这是她多年到香山烧香的福报,是观音菩萨显了灵。两个孩子,大的叫大喜,小的叫双喜,岳父思想开通,他让大喜跟牛家姓,双喜跟我姓。看着贤惠能干的妻子和吱哇乱叫的孩子,我止不住地欢喜,时间一长,老家早已经被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和牛晓宁结婚后,我依旧提防着,从不外出串门子,有事尽量让晓宁出面应付。大喜、双喜长得实在疼人,下班回来,我左手拉一个右手挽一个,抱着这个,亲着那个,看着他们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嘴角被糖块撑得圆鼓鼓的,含糊又亲昵地喊着爸爸,那场面别提多温馨了。晓宁会做一手好茶饭,面条擀得那个劲道、那个缠口呀,我一顿能吃两大碗,再端起泼泼洒洒的清面汤,吹走飘绕的团团热气,慢悠悠地灌下去,那滋味真叫舒坦……我对自己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幸福吧,就是所谓的好日子吧,我可算是跌进了福窝窝了。跌进福窝窝的我也常念起远在老家的父母,自己不也这样一天天长大的吗,父亲、母亲不也这样疼着自己吗,他们如今不知道该熬煎成什么样子……”
“好景不长,没多久双喜病了,医生诊断说问题很大,没有二三十万下不来。晓宁顺墙溜下来,瘫在地上,我也傻眼了,走路都摸不着方向了。我跑到医院的花园里,背过人,扶着老槐树抽抽搭搭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打问遍亲朋好友,凑了不到六万元。没钱上不了手术台,救不了儿子,病情一天重过一天,时间耽搁不起,急得我头上直冒汗。”C79DA76F-A9EE-43C5-B311-836D5C0CA141
“同病房的老太太有个当记者的女儿,因为同情我们,到电视台、报社跑过几趟,呼吁好心人给我们捐款。说实话,我从来不信这世上有好心人,即便有,也是个别的,根本不抱多大指望,横下心来要回家卖房子。没承想,我们碰到了贵人,没过几天就收到十多万的捐款,天南海北的陌生人都汇钱给我。一位署名‘山东妈妈的好心人寄过来五千元不说,还写了封很长的信,意思说她也有个和我们一样可爱的孩子,不幸的是小时候发高烧,错过了救治机会,落了残疾,她一再叮咛我们要把孩子生病当回事,抓紧看,千万不要心疼钱,不能像他们一样犹豫不决以至抱憾终身。双喜得救了,过完年就能跑能耍了,那个‘山东妈妈每月都汇钱过来,晓宁说这‘山东妈妈人真好,自家有难处,还要抠出钱寄给咱,又不留个真名,我们就商量着将钱退了回去,并写信告诉她孩子病好了,最后再三请她把地址和真实姓名给我们,想过些时候带上孩子去趟山东当面谢她,可我们一直没有得到回音,山东那么大,没有一点线索根本没法找。”
“‘山东妈妈和那么多的好心人一起搭救了双喜,我们一家人的好日子又续接上了。晓宁妈妈说是她一辈子积德行善、烧香拜佛的功劳,她爸说更要紧的是他有眼光,为闺女挑了个勤恳能干的好女婿,改换了他们家的运道。只有我心里明白,这是社会好了,好心人多了,自己过去的看法有偏见。想到‘山东妈妈和那些不知名姓的好心人,再看看自己,一个亡命天涯的罪犯,隐瞒了那些因我而遭祸的人家,没受到惩罚反倒受了大家这么多恩惠,心里惭愧得没法说,只恨自己当初太莽撞,自首的念头又一次冒出了头。”
“那阵子,我特别留意与法律沾边的书和报纸,一天,我忽然看到《西部法制报》上一篇名为《16年的追逃》的文章,等我仔细读完后,心里凉了半截。从文章讲的故事里可以判断,一旦我自首,可能会少判,但服刑肯定逃脱不了。要是服刑了,晓宁会怎么看我,孩子大些上了学,同学和老师怎么议论他们的爸爸,想到这些我心里咚咚锵锵地打起了退堂鼓,投案的事又黄了。”
“村里谁家有难处,我就主动帮一把,电视上看到哪里发生灾情,哪里需要救助,我也三百五百寄过去,署名‘山东妈妈。每次做过这些,我心里能稍稍安慰一些。我想只要尽力做下去,就能还那些好心人的情,赎自己身上的罪。这样即使不进监狱,不进劳改场所,有了悔改之心,一样能改造好自己。想家了就跪在香山寺的佛像前,诚心诚意烧炷香,许个愿,让菩萨保佑两位老人平安。”
“又一个不好的事拍响了门环,出去卖鸡蛋的岳母出车祸了,当场死亡,篮子里的鸡蛋碎了一地,旁边撒着一堆煤屑,拉煤车早跑得没了踪影。岳母说走就走了,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岳父也倒下了,两个孩子不懂事,嚷叫着要奶奶,扯着长长的孝带问是啥东西。我忙前忙后安顿好一切,也真正品尝到失去亲人的滋味了,心像断了系绳的秤锤往下沉。我曾给好几个家庭带了灾祸,然后撒腿跑了,不管人家死活,跟拉煤车主有啥不同,不管做多少好事,都无法弥补当年带给别人的伤害。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老天报应,看我害了人命,还不认罪,故意给我们家降了灾祸……逃跑的车辆终究没查出来,犯罪的司机跟我一样,继续藏在人堆里潇洒地过活。交警队给了三千元抚恤金,岳母的事就算撂过手了。我的心里从此压上了磨盘,想自首又不敢,不自首心里又愧疚难安……”
我提起茶壶,给郭军把水续上,示意他喝点茶,润润喉咙,郭军喝了几口,接着说。
“那天后晌,我下班回家,忽然看见山嘴上闪出辆黄色的校车,山路弯度大,车开得又快,方向没打好,车子直戳戳地冲出路面,一头栽进路旁的水沟里。我心里一惊,想着可能是出车祸了,就赶紧跑到跟前,见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猜测可能是晕了过去。车子侧翻,车门被压在下面没办法打开。车上的孩子跌着爬着,乱哭乱叫就是出不来。我着急地随手捡了块石头哐哐几下砸碎窗户上的玻璃,把孩子一个一个抱下来,再返回去救那司机。当我把司机拖下车时,闻到一股浓烈的汽油味,我心想校车可能要爆炸。我本想把司机再往远处拖几步,突然耳边轰隆一声,就啥也不知道了。当我醒来时,晓宁坐在床边,眼睛肿得像桃子。见我睁开眼了,晓宁惊喜地笑了,说:‘吓死我了,你可醒过来了,睡了一天一夜!我问我为啥躺在这,晓宁才说了事情的经过,说家长们送来了鲜花和水果,说等我清醒了他们还要带孩子过来看我呢,还有报社的李记者,说一定要过来采访。我心里咯噔一下,还要采访?这不等于把不疼的指头往磨眼里塞么。我装作伤口疼,咬着牙对晓宁说:‘你在外面挡着,谁也不准进门,我要养伤!”
听了郭军的讲述,我唏嘘不已,笑着说:“当时情况危急,救人你也会有危险呀,你当初想过这些没有?”
“哪有工夫想这些,只知道车翻了,孩子遇险了,得赶紧救人……”郭军有些着急。
“你不图名、不为利,做好事不留名,是真真正正的无名英雄啊,我心里又佩服又敬重,想着一定得树好你这个典型,这才老缠着你不放。”
“摆不脱你,我就提前出院了。老实说,躺在病床上,没人的时候我就想,这下我身上的罪孽也减轻了,心里的冰疙瘩化解了,我救了大小十多个人呢,当初犯的错,摊到我头上,也就一条人命,总能抵得过了。这么一想突然间好像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心里轻松多了,身上的伤也不怎么疼了。”
“紧接着麻烦来了,村里老老少少二百户人家都前赴后继地往我这跑,提包的、拎篮的,个个手都不空,鸡蛋、奶粉堆成山,家里能开个小卖部。都说我是救命恩人,要是没有我,谁知道娃娃们会成啥样呢,这么多家庭可咋过呀。让我没想到的是,二怪也来看我了,二怪是村里的混混,头皮光得像灯泡,胡子長得赛莎草,领着几个愣头青,整日打打闹闹,谁都不放在眼里,对村长都敢伸拳动胳膊。这回二怪倒向我竖起了大拇指,夸我胆大,敢到起火爆炸的车里救人。逢着礼拜天,被救的小学生也来了,他们围着我又唱又跳,像过节一样,家里从没有过这般光景,比当初我和晓宁结婚还要热闹。等送走客人后关上门,我突然想,咱是日子好过了,当初那受害的几家人又怎么样了呢,情况肯定相反吧!然后心里那个难受呀,肠子都悔青了……”C79DA76F-A9EE-43C5-B311-836D5C0CA141
“打那以后,走在村巷里大家都争着抢着跟我打招呼。以前他们嫌我是外来户,又是‘倒插门,没人愿意正眼看我。这回说是救人,实际上是救了我自己呀。前阵子,还有人敲锣打鼓放着鞭炮,送来个好大的牌匾挂在我家客厅的正堂上。就连从不上门的村支书现在也乐呵呵地到家里说我舍己救人,给村里扬了名、增了光。这不,春节前县上要开表彰会,到时候还要上台发言,和县长握手照相呢,让我提前做个准备。我怎么敢到那种场合去,这是表扬我还是挖苦我呀!做了好事不假,可终究还是有人因为我而丢了性命,做过的事天知地知,我有脸登台拿奖吗,拿回来心里踏实吗?别人拿先进那是货真价实,我呢,说到底还是逃犯一个,村里人这样高看我,县上这样高看我,我能昧着良心领受这份真情和荣誉吗?”
“现在晓宁对我更体贴了,俩妹子也开始喊我哥了,以前一个比一个傲气,尤其那个小的,嘴硬得像鞋底子,从没叫过我一声哥。岳父待我比亲儿子都好,两个孩子看见这么多人来看望我,把我当成模范、英雄,都一脸的得意,夜里争着跟我睡,跟我更亲了。但我心中有愧,始终睡不安稳,看着熟睡的妻子、儿子,在他们心目中,我是好丈夫、好爸爸,可实际上我是个骗子呀,我瞒了他们多少呢?我骗了妻子,骗了孩子,却还能得到这么多疼爱。监狱有多可怕,警察也是人,说到底,还是我自己懦弱。这世上那么多人,要都跟我一样丢掉良心,小宝还能有救吗?孩子喊我英雄爸爸,我够格吗?妻子把我当作英雄丈夫,我够格吗?让我上台领奖受表彰做表率,我配吗?心里愧疚不安,自首的念头再次探出了头。去公安局把事情说清楚,那样罪孽就彻底洗刷干净了,心病也连根剜了,就能坦坦荡荡地面对妻子、儿子,堂堂正正地做人,也能见到阔别多年的父母,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情了。可下决心真难呀,有时我真恨自己,恨自己没勇气,我抓挠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一个大男人,前怕虎后怕狼……这不,熬煎了一个冬天,总算想明白想透彻了,不能再这样躲躲藏藏了,我要把事情全部说出来,让警察依法公断。他们怎么判都行,我心甘情愿接受;我要当面给那些受害人和家属逐个赔礼认罪;他们打我也行,骂我也行,唾我一脸都行,我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明天就是县上开表彰会的日子,我打算坐你的车一起进县城,会场我就不进了,我直接投案去。”
听到这里,我如梦方醒,定了定神郑重地说:“自首是好事,你可得想清楚,进去可能就出不来了。再说了,这么大的事,你跟晓宁商量过没有?”我替郭军捏着一把汗。“好几次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还是不说的好,说了她哭哭啼啼我受不了,心一软就迈不动脚了。”“你想没想过要是晓宁知道了,会不会一脚蹬了你?”“都想过不下十遍了,这么多年老下不了决心,就是这事绊着,蹬就蹬、离就离吧,我隐瞒实情跟晓宁结婚这么多年,要不说清楚,她一直被蒙在鼓里,成天跟个犯人搅勺把,那就等于我骗了她一辈子呀,那才是最大的罪过……现在家里情况好了,房子有了,孩子有了,还攒了几万块钱,都给他们娘几个留着,日子不会太难的……当然了,晓宁要是能原谅我,等我服完刑……唉,这当然是瞎想,那样的话就再好不过了。那时候我一定要回河南老家把父亲、母亲都接过来,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说完这些,郭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去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干了件极其艰难的事情,现在总算安全返回了,身子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神情轻松多了,面色也坦然多了。屋外传来零星的炮仗声,快过年了,饭馆里只剩我们两个,老板不断过来催促我们。
出了饭馆,借着微明的雪光,我们沉默着向郭军家走去。脚底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西北风线条流畅地划过肩头,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吧,竟一点也不觉得冷,胸口还汗津津的。走了一阵,郭军碰了碰我的胳膊,轻声问:“哎,你说晓宁知道真相了会不会原谅我……”我愣了一下,不知该怎样回答,含含糊糊地说:“你是在学好呢,晓宁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应该能想得通吧……”
到了家里,郭军跟晓宁打过招呼,就到我这边来了,说要和我再聊聊。我鼻子里像滴了醋,忍不住要落泪,赶紧一把将他推出房门,让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郭军回屋半天了,我翻来倒去,折腾得床板吱呀怪叫,却死活睡不着,欣慰、惋惜,还是担忧?我也说不清楚。可有一点我明白,不管将来判决如何,我对郭军的敬意又多了几分。
半夜里,我起身上厕所,见对面房间里灯还亮着,想来郭军或许正看着熟睡的妻子,抚摸着孩子圆圓的脸蛋吧。这一晚太珍贵了,可能是他们全家相聚在一起的最后时刻了。想到这里,我既高兴又惆怅,心里酸酸的,又暖洋洋的。郭军说得对呀,现在社会好了,好心人多了,大家的日子都好起来了……一股汹涌的春潮鼓胀着胸膛,通讯稿在飞扬的浪花里浮现着身姿,标题都蹦出来了,就叫《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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