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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的时候,我们在干什么

2022-06-07胡泰然

参花(上) 2022年5期
关键词:珊珊琳琳

我要跟你讲的,是我们的故事。

故事的开始,一切记忆都像云烟。

你可能不会有深刻的感受,因為,这毕竟是我们的故事。

这样说,可能太伤感了。在《存在主义咖啡馆:自由、存在和杏子鸡尾酒》这本书里面,有这样一段话,“云海上硫磺色的天空、紫色的冬青、列宁格勒的白夜、解放的钟声、比雷埃夫斯港上空的橙月亮、沙漠里升起的红太阳——还有生命中其余那些美轮美奂、如磷光一般闪耀的繁盛,只要我们有幸能够体验它,它就会继续向人类展示自己。”

当我对西岚说这些的时候,我们正在疾驰而过的高铁前面。风不住地在发丝、枕木、月台之间盘旋,时而飘浮其间,如流淌的糖蜜一样源源不断地吹进山谷。之前我跟一个省台的临聘记者打过照面,他认为我有点瞧不起他,我承认这一点,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显露这些想法,是他想多了。

我跟他在那个果园见面的时候,另一个省报的记者并没有来,我看着省台的记者,心中生出一股酸楚。这个果园的老板是我之前在林交会见到的客户,正因为见过,所以他对我有些不屑,我天生娃娃脸,他只是匆忙地摸了一下我伸过来的手掌,就忙着跟别人恭敬地握手、敬烟。我被冷落一旁,观察计量秤上硕大无比的山农酥梨。我没有听从市里另一家晚报记者的好言相劝,他早已看透这些世间的辛酸离合,让我早做打算。我放弃了体面地离开,选择继续奋斗。结果,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

西岚看着我,又看外面飘落的雪花,说:“那你看我,跟那些人比怎样呢?”

我看着西岚,想起来我们第一次遇到的时候。

那是一个诗会,这年头办个诗会挺不容易,济南的春天,风有点甜。我在嘉宾台上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下面的掌声寥落无几,稀稀拉拉的人们等着后面的旗袍表演。会后,有个蛮可爱的,扎着羊角辫的女孩跑过来加我微信,看到我的微信所在地,问我:“你是日本人吗?”我说:“我是正经中国人,国货之光。”她笑了一下,说:“晚上街角茶亭,不见不散。”

西岚是个正经人,我想,我也是。我们听着老式收音机里面的《爱如潮水》,聊着西川、北岛、张枣之类的不咸不淡的话,外面就下起雪来。“燕山雪花大如席,哈哈哈”,西岚说着,用小叉子叉着慕斯蛋糕。我喝了一口咸奶盖樱花,说:“我一般骗女孩的时候,就说,你可真像我的前女友。”

“那你前女友是什么样子啊?”

我陷入沉思中,那是,另一场大雪的开始。

那年,雪下得格外热闹。

我正在操场上走着,突然被一个雪球砸中。

然后听到一个女生格格地在笑。我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笑声,像是银勺子在琉璃瓦上敲出来的。我回头一看,她笑得合不拢嘴,说:“我刚才就……”

风太大了。我没听清,我大声问:“你说什么?”

她快跑两步,说:“我说我刚才就扔你了。”跑得太快,她差点滑倒了,我赶忙上前扶她,没留神自己摔倒了。她笑得更厉害了。

天空此刻密不透风。雪花把我们从头到脚包围了。

她伸出一只手扯住我的袖子,我一只手扶住地面站了起来。

那是上个楼层的高才生,珊珊。我之前听说过她。她听别人说我是个文学天才,想来领教一下。

她说,要不你做首诗吧。

我写了人生中第一首赞美诗。

雪花落下时 寿司店的鱼生还算新鲜

他们有幸裹挟在温暖的鱼子酱里

和大家一同享用 炉火的温暖

可这一切还不够 雪橇上的疾驰而过

并非相遇的缘分 似有似无的歌声

我承认见过黎明 那是你最年轻的样子

可是这一切被大雪包围 无处藏身的寒冷

快步如飞的拥抱 更接近于保护处在果核

里的纯真

她的思绪停留片刻,沉默不语,而后说:“你的诗,真的蛮奇怪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第二次,就是在中考考场上。人生的错觉总是有些离奇。我以为我会很快遇到她,但那只是一种美好的想象,就像你以为到了大学鲜花和爱情是顺理成章。我看着她,笑了,说:“真是好久不见啊。”

她用垫字板拍了我一下,说:“你还说,这两年你都躲哪里去了?我寻思你是不是转校了。”

我说:“幸好我没碰见你,不然,又要被雪球多砸几次了。”

珊珊做题是很快的,我赶不上她。只有,最后一场。我记得是物理,有道大题很难。我费尽心思去解答,但估计是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我偷偷瞥了一眼珊珊。珊珊的眉头紧皱。我心里有一种很难言说的感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因为我们的成绩不可同日而语,我知道她失误了,不觉得高兴,而是难过。假如我们是对手,或许我仍然难过。我就是这样的驴球脾气,在石头和鸡蛋之间,永远站在鸡蛋那一边。

考试结束了。珊珊一直不走。我问她:“考得很好吧。”珊珊眨巴了几下眼睛,说:“我可能进不了火箭班了。”

我说:“那我们回头就成同学了。”

珊珊叹了一口气,说:“我原来的骄傲都白费了,真的。我们也许是同一类人,那种平庸的,无能为力的人,可恶的平庸恶人。”

我听了,心里有点不好受,说:“那你比我强,至少你原是很耀眼的。”

我们在那个暑假达成了默契,从考场出来的时候,一起去了新华书店。书店里面,最多的就是书。那时候,我喜欢看《最蓝的眼睛》,这个黑人作家,托妮·莫里森,中国的文青有一半都属于她。属于她的心。

后来我们每天都预订一张书桌,就在图书大厦(新华书店)看外国小说,珊珊没有我看得快,三岛由纪夫的《天人五衰》我半小时读完,她看了整整一天。我看大江健三郎的《性的人》时脸红了,她看渡边淳一的《失乐园》都无动于衷,我们看《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的时候,都落泪了。那时候我立志成为一个好的小说家,可惜人们已经不看好这个行业了。我对珊珊说:“你相信我会成为一个好的小说家吗?”珊珊看着我,说:“我觉得一个人能出版一两本书也不是坏事。”E925B7B5-D359-4E13-A5D9-BF22F457E06D

那天晚上我哭了好久,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要写小说。

讲到这里,西岚问我:“像我们现在这样,算是私奔吗?”我看着漫天遍地的大雪,說:“算是吧。”这场雪下得很畅快,像是几年都没有下过雪。西岚说:“确实好几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了。”我们看着雪花,我心里面其实心事重重。

我拉着西岚的手,说:“有件事情我要向你坦白。”

西岚笑吟吟地看着我,说:“是那个实习生对吗?我注意到她好久了。”

我有点尴尬,说:“我们那天就是在这个地方,开始了第一次采访。”

那天,雪下得很大。旁边就是密州水库。我问她:“妹妹,你冷吗?”

她摇摇头。我没有了靠更近的理由。我知道这样的时机不会太多。所以,我鼓起勇气问她:“你手上的戒指是怎么回事?”

琳琳说:“这是我跟我表姐一起戴着玩的。”

我把之前肚里的话吞咽了回去。我说:“我看到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有这种戒指。他们用特殊回收材料打造,赠送给所有捐赠物资的国际友人。”

她笑了笑,第二天就没有再戴戒指。

我感觉自己是个很卑鄙的人。我见到她就情不自禁想靠近她,甚至于去伸手捏着她的短发。

我头一次在休息日失眠。第二天,我对琳琳说:“这几天总是睡不好。”琳琳说:“那是为什么?”我说:“心事多得很,心烦意乱。”

琳琳说:“那你去医院看医生好了。”我说:“医生我也看过,说我肝气郁结,心火上泛。”琳琳说:“我实习的时候,去过精神病院,那里就有很多失眠的人。”

我有点不好意思,打住了话头。这时领导也正好过来。我又换了一副面孔跟她讲稿件。我已经习惯了这种转换。领导找我谈话,我沉默了一会儿,讲起了我跟珊珊的故事。

放榜了,珊珊如愿进入了火箭班,她不再是我的“同类”了。

我失落地看着自己被分到“尖子班”,这不是我想要的。在那里,我见到了十分严厉的老师,在综合评定后,我最后被划分到了“普通班”,我堕落到在课堂上打瞌睡,回宿舍看《尤利西斯》。

在那期间,珊珊又找到了几个异性知己,那是她的同类,都是老师眼中的好孩子,将来肯定可以考一个好大学。我生日的时候,鼓起勇气问她:“是否还对我抱有希望。”她的回答是在我的生日面条前面不住地哭泣。后来有个蛮火的电影,里面的女主角说:“你出国干吗,也许我愿意跟你一起过苦日子呢?”男主终于发火,说:“可是我不愿意。”

我是那个没资格出国的人,我的人生属于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那艘船上的恋人,船开来开去,我居无定所。我知道我永远登不上岸。

领导说:“你说这些跟你想搞办公室恋情有什么关系?”

我说:“我感觉,她特别像我的前女友。”

而且,我的青春就埋葬在那里了。我买了一个苹果,在平安夜放在了她的书桌里面。后来,我做了一个梦,苹果生根发芽,慢慢长出茂盛的枝叶,把整栋楼覆盖了。

我在无数个夜晚潜入教学楼,在那里体味无能为力的平庸。直到最后一晚,我们要离开这个教学楼了,我晚上趴在她的书桌上。就那样默默流泪。

这颗苹果,和那一滴泪,是我最后留给她的东西。

领导听完了这个故事,对我说:“你讲完了?对面有家不错的洗浴中心,像你前女友的人,应该在那里面不难找到。”我只得站起身,走出去的时候,那些同事都装作对花边新闻漠不关心,事实上,他们也熟视无睹了。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那场大雪。西岚最后总结,然后说:“你出现的地方,好像有下不完的雪。”我看着她,说:“现在咱们去哪里?”

西岚说:“去未来吧,敬我们的年轻。”

我们那天去了济南。那里有许多泉水。我们走到了洪家楼,对面有一家寿司挺好的,我买了一块,对西岚说:“上次我说那首写车站的诗,是给你的,其实,不完全是。”

我写完那首诗,发表在晚报上,琳琳就离职了,以至于我没来得及对她说再见。头一天,我接到了去省城的通知。那里有一场新闻发布会,我们这些派驻各地市的记者,需要过去帮忙。

雪花大片落下,我看着眼前的泉水,对西岚说:“你愿意在这样的地方待上十年吗?”

西岚看着泉水,说:“一年差不多吧。”

我对西岚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场好大的雪。”

确实非常大,我们踩着前人制造的泥泞前进,去参加班长的生日宴。

生日宴上,那个许久没有出现的团支书,说我是个可爱的男生。我也有点醉了,说:“你也很可爱啊。”团支书说:“不,我的意思,是你是咱们专业最可爱的男生。”这话一出,大家有点尴尬,班长说:“来,吃菜,吃菜,别光喝酒啊。”我确实有点醉了,尽管喝的是啤酒。不过,我觉得,我似乎不值得别人这样评价。我回去就大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这才想起来那个女团支书的说法,蒙眬中,似乎觉察到她的一点妩媚。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但我是觉得自己肯定能搞出一些名堂,像卡塔萨尔《南方高速》里面生龙活虎的阿根廷人一样,有着奇特、幻异、迥然不同的一生。那几天外面一直下雪,我们几个在宿舍联机打CS,打得猪叫声连连。

那几天,雪越下越大了。帕慕克在《雪》里面描写的戴头巾自杀女生和达尔卡斯的雪,再次让我对这个寒冷的季节有了全新的认识。学校后来对每个学生进行了心理测评,我的结果很差。

学生们无动于衷,测试只是一场伪装成关心的诱骗。

心理辅导的老师给我倒上了一杯水,说:“你有什么心事要说?”

我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心理辅导说:“回不去什么?”

我在遇到珊珊之前,是个很自卑的人。

我上学时个子瘦小,长期请病假在家,几乎不和人交流。我似乎都不会和别人交流了。我感到很痛苦。我遇到了珊珊,她居然欣赏我,我从此不再畏惧别人的嘲讽和拳头。我疯长的个子,也开始向别人示威。可我内心依旧很痛苦。我活在别人拳头之下。别人可以嘻嘻哈哈在一起玩耍,我只能看看,有时可能也不让我看。我那时就喜欢跑到七里河去,沿着620国道。那里风很大,很爽,我不愿意伤害别人……E925B7B5-D359-4E13-A5D9-BF22F457E06D

听到这里,心理辅导老师一拍桌子,说:“好了,你不要说了,你听我说,你要考虑别人的感受,明白吗?不然我可以向学校申请,让你休学。你小时候没学上,这要怪你父母,是他们不负责任,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也不想听你絮叨这些,你明白吗?”

我感到惊愕,她接着塞给我一本书,是《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她说,这个是我老师写的书,你有病要按时吃药,明白吗?

那本书是讲抑郁症的,抑郁症病人一定要吃药,然后和这个世界达成一致。因为在他们看来,病人就是病人,有高明的病人,也有飞屋病人,但是还是普通的病人居多。要乖乖地做一个普通病人。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写书的专家是冯忠良的学生。可能,这个心理辅导只是听过这个专家几节课,然后就成了他的学生。

西岚说:“这个冯专家很厉害吗?”

我说:“嗨,我还是顾建新和谢志强的学生呢。”

西岚耸耸肩,说:“有老师是不是很荣耀?”

我说:“不是,主要是因为自己不出名,想拉个明灯照大桥。”

那几天风雪很大,我在大雪中行走,几乎要走不动了,卧倒在床上几天,终究是撑不住了。

我扫荡了同学的泡面,鸡爪,甚至是泡泡糖。这个让我暂且消除了饥饿感,也找回来一点愉悦。

雪还在不停地下,同学C让我给他扔个羽毛球下去,我扔了一个,觉得好玩,就又扔了一个。扔着扔着,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在这个寒意料峭的晚上,我发现原来痛苦也值得别人玩味咀嚼。他们觉得那些身处泥泞的人们,只是活该。

不几日,我们返程回家。团支书和另一个同学A在说笑,看到我过来,有点不好意思。我说:“我就要回去了。”他们点点头。我说:“我可能不回来了。”他们看着,有点不好意思,说:“之前的事情,你别放心上,那个老师没有恶意的。”外面雪下得特别大,地上厚厚铺了一层,踩上去脚趾印是黢黑的,像是铁块上溶解了什么东西,正在渗透开来。

我说:“真的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要回去重考了。”

他们犹豫了一下说:“你有没有再考虑一下?”

我说:“我已经考虑了。”

团支书上前来,说:“你大概挺慢热的,不怎么说话,本来想拥抱你一下,我们现在握个手吧。”

我伸出手,这时,我们的火车进站了。我匆忙收回手,说:“江湖再见,后会有期。”我们的车厢一个在南端,一个在北端。我们向两个方向走去,渐行渐远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团支书小果,再也没有遇到那样冷的雪。

西岚说:“那你回去又考了什么?”

我说:“只是一所普通的大学,所幸离家很近,我每天骑着共享单车上下学,也挺惬意。”

那一天,也下起好大的雪,我去领新一季的校服,女老师琳娜叫住我,说:“上次的那个影评,你写得蛮棒的,你平时就喜欢这些吗?”

我说:“对啊,个人的爱好。”

琳娜说:“那你帮我写点东西吧。”

我回去之后,开始写人生中第一首情诗。

当我遇见你的时候

西山正在下雪 那雪并没有那么深

我把雪人的心脏 安放在小小的桃仁上

无可奉告的莫衷一是 源于我从不曾对你

撒谎

可是 冬天就要来临 无数的乌鸦躲藏

我不能分辨哪一个是真

就让全部的风雪 阻隔从上到下的 从里到

外的

我的肉体 我的声音 我的信念

这不由得让我想起 我从未在雪天看到你

看到就想起屋檐下冰雪生长的竹林

你的温度 正融化屋檐下的竹笋

自此,又写了很多篇,多得我都记不得了。直到那一天,我发现全班都翘课了。老师也没来。我等得蛮无聊,就回家了。下午上学时,才发现原来琳娜老师中午结婚。

我于是错过了一场婚礼。

西岚不解地問:“你讲这个故事是为了什么?”

我不置可否地说:“因为,我可能写情诗太多,喜欢上了这个女主角。”

西岚哈哈大笑,说:“这也许是你今天讲的最幽默的一句话。”

我回忆起来,当我翻开那本情诗集的时候,火车就要达到济南了,外面银装素裹。琳娜老师真的让我写过这些东西吗?学生们在课堂上的窃窃私语又是为了什么?我反复思考这些问题,终究找不到答案。只是有那么一次,我听到琳娜老师播放音乐《光年之外》,我举手站起来,说:“老师,不如播放Where Is Armo。”琳娜说:“你喜欢这首歌吗?”我说:“喜欢。”琳娜说:“好的。”全班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这其实是首蛮伤感的歌。一个二十九岁的年轻女老师,就这样在课堂上放起来音乐,大家跟着节拍,学着慢慢放空。外面依旧是大雪纷飞,寒冷而艳丽。我没有像《钢琴教师》里面那样不可理喻。这构成了我含蓄而柔和的性格。毕竟,电影里面的那个女教师禁欲了四十年,我的老师年轻漂亮,不乏年富力强的追求者。

西岚打断了我的追思,她说,你和省报那个呢?你难道真的没有动过心?

我沉吟片刻,说:“她确实是个很美丽的女孩,我跟她在一起,引来了别人的妒忌,在电梯里面,我记得还蛮清楚。”

那是一次培训会,林业局的专家从一棵千年木瓜树上,摘下来十几个木瓜,分给我们若干,多得手提包里都塞不下。我们慷慨地分给来参加培训会的人们。

出去坐电梯时,黄毛青年瞅着我,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遗憾而惋惜的神情,就像看到一张上好宣纸没有被敬惜。我不知所措,甚至一度认为那是楠楠的男友。

后来,在一次聚会上,同事K无意间想要撮合我们,我迟疑了一下,说:“楠楠应该是有对象了吧。”

事实上并没有。我们在另一个苹果园见面的时候,果子熟得都掉下来,一人提着一个小筐,在镜头前咧出笑容。浓郁的果香胜似酒窖散发的味道,以至于我们快到家的时候,我恍惚间觉得这是场郊游。或许,又是场韩剧。E925B7B5-D359-4E13-A5D9-BF22F457E06D

在那场大雪里,我们来到一个县城,那里有个规模不小的水库,冬天的湖面,有冻裂的迹象。我在雪中几乎睁不开眼睛,也无法快步前行。这或许是另一种奇异的幻象,当我再次跟别人讨论起那一天的大雪,其他人则是信誓旦旦地说,那天天气晴朗,我们在室内的植物园里面,观察着数不清的热带植物,还有培育的高大木瓜树,以及火龙果树,我一直以为火龙果是长在地面上,像草莓一样。别人这么一说,我似乎想起来了。我几乎把那些事情,都当作真实的场面。

我认为每一次罗曼蒂克的考验,都要有一场刻骨铭心的大雪。当我的领导第二次找我谈话时,外面终于下起雪来了。

领导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记者吗?我说,我真的不知道。领导说,昨天我们出去吃饭的时候,你点了一道麻婆豆腐,我十八岁时第一次进城,去车站,转车去省里面上学。到了H市,我肚子饿了。

那时候身上只有十块钱,两块钱坐车可以去省里,吃碗面要五分钱。我吃完面,看着其他人要了大盘鸡、水煮鱼、啤酒鸭,我觉得是少了点什么。

我伸出了手,就像在课堂上一样。我对老板说,麻烦给我来一盘麻婆豆腐。我看到招牌上写了。麻婆豆腐五角钱。我吃着,觉得这就是城市的味道了。我又要了一碗米饭。我听人说,米饭里面掺着肉汤就不香了。我就直接吃米饭。麻婆豆腐拌在饭里面吃,没有一口米饭一口麻婆豆腐香。那豆腐很滑,也很烫,我不知道是不是辣的,我仔细品味。那种感觉麻酥酥的,似乎是要融化了,但是又粘连在一块,黏糊糊的,有一种从内及外的温度,在舌尖上面反复跳跃。

我在喉咙里面感到辣椒在跳动,那是朝天椒,是一种骄傲的辣椒,我能感到它的骄傲,我咽下去很多津液才压制住它的躁动不安,我看着四周逐渐兴盛的街道,我在心里面忍不住喊,这就是城里面的豆腐,磨得那样细,像是从水里面捞出来的,一定是小磨盘上,用那听话的毛驴拉磨磨出来的,不能用那些偷奸耍滑的毛驴,那些都不是好货,糟蹋了这些好黄豆,让一块水磨豆腐蒙羞。

我又夹了一块豆腐,豆腐啊豆腐,你今天让我吃了,你过去也许是我那块责任田里面长出来的,作为商品粮进入了市场,被人磨成了豆腐,过去我在日头底下出汗的时候,你在地里面美呢,你还没睡醒呢,你就在那里看着我们劳动,把汗珠甩在土里面,你们乐呢,因为土里面很舒服,也没有地老鼠,也没有蝼蛄,也没有金丝虫,你就在那里面舒服吧,还有一个壳子,豆秧苗就那样用大片的叶子盖着豆子,就像城里面那整齐的砖瓦房和家属院,里面全是和豆子一样白白胖胖的孩子,碗里面有豆腐乳,那是豆子里面的叛徒,不好好做清清白白的豆腐,要去和酒糟一样的东西同流合污。我看着豆腐,发出感慨,已经是最后一块了。真是可惜啊,它们终将滑过我的胃肠,明天就会和我一起抵达省城,成为大明湖或者千佛山上面的养料。我会好好为你们祈祷。

我看着盘子里面还有些汁水,数了数钱,叹息了一声,说,不过了。去隔壁买了一个烧饼,花了五分钱,烧饼热气腾腾,一看就是麦子在做最后的挣扎,我撕开一个小口,里面的热气就像火车里面的一样,腾腾就升起来了,我看着小麦磨成的烧饼,又看看豆腐汁水,上去蘸了一点,往嘴里面一放,一股子热意辣意脆意横空出世,我后来吃过一次儿子的小浣熊干脆面,不就是那个味吗?我嚼着,咬着,啃着,吸着,那汤汁的美啊,就像是豆腐里面的精华,就像大骨头棒子里面的骨髓,就像是羊肉汤里面的羊脑,我吸吸溜溜地吃着烧饼,真是好吃,我连最后一点怎么下肚的都不知道,只觉得浑身通泰,遍体生暖,筋骨里面透着一丝丝舒爽。你小子经常去洗脚城,我觉得差不多就是刚洗完脚的那种味道。我不是说脚丫子的味道,我是说你身上的那股劲道。白居易那个大诗人怎么写贵妃娘娘洗浴的?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吃烧饼就麻婆豆腐汁,可不就是那个美嘛。

我听完领导说故事,问:“那和当记者有什么关系?”

领导说:“我正美着呢,可惜人有旦夕祸福,出去让一骑摩托车的给撞了。”

这是一辆城里面的摩托车,锃亮的外壳,上面的人穿着黑色风衣,梳着大背头,跳下来对着倒地的我一顿痛骂,说,你小子走路不看道,这是城里面,知道吗,不是过驴的小道,你今天就认倒霉吧,什么,你小子还要赔偿,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电台记者,看到了吧,这是我的记者证,市里面的路子我门儿清,你就是告到法院检察院我也不怕,你有胆子就试试。

正说着,他的父亲急吼吼过来,把他推到一邊,说:“你这位小同志不要紧吧,我儿子,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脑子有毛病,年轻人,脾气邪得很,我说他都不听,前面就是医院,要不你去看看?”

领导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我看着他,说:“电台的那个记者,有可能是我原来的同事。”

领导没接这个话茬,说:“你和那个实习生在访谈室录节目的时候,你都干了一些什么?”

我说:“什么也没干。”

领导说:“那也要注意,你们把门一关,鬼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可能鬼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个老实孩子。”

我说:“我只是觉得她很像她,我做记者,是从高中毕业有的这个想法,那时候我还是天天泡书店,看章太炎的《国学概论》,看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看曹顺庆的《比较文学中国化》,那时候我挺难过,因为微信刚被珊珊拉黑,我觉得也是我咎由自取,因为我告诉她我考了一个不入流的本科学校,我也是头脑简单。那时她的报道在晚报接二连三发出来。她不愿意见我,但是愿意让记者进入她的卧室给她拍照。我想,要是我是个记者,会不会她就让我进入她的卧室,她的卧室是什么味道呢?是桂花味还是丁香味?她的书架上摆着什么书?我甚至做梦梦到她抽烟,我还很诧异,她娴熟地敲了敲烟壳,然后搓开了老式打火机,吞云吐雾,就像贾樟柯的《站台》,里面有两个学抽烟的小丫头。”

我从那时,有了第二个职业规划,当记者。我报名了自考专业,新闻传播学。我开始看传播学概论,看麦克卢汉和施拉姆的书,看到晚上睡不着,第二天醒过来接着看,有时半夜爬起来就看。同样地,拼命练习写作,向别人讨教。那时我迷上了霍达的爱情小说,甚至因为有人说她的小说情感、语言、人物刻画平庸而连夜争论,以至于互相谩骂,不过我承认他说得对,我就是太感情用事,在单位也是这样,上班就想和别人交朋友,其实是心里发虚,小心翼翼,似乎干活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在担忧公司利益受损和外人据理力争后,客户不愿再让我接手一个项目,同事似乎找到了可以切入的点,讥讽我,说需要给我擦屁股,紧接着又是另一个女同事莫名其妙纠缠着让我做无法完成的工作,并说我做不到也应该去协调,找能做的人来,忍下来后,就是无休止地指桑骂槐。E925B7B5-D359-4E13-A5D9-BF22F457E06D

这些,都在那个雪夜消融了,因为琳琳加入了我们的团队,在大雪夜,我们一块录制一个视频,我习惯性地问她冷不冷,这个视频的内容就是我的一篇广受市里面领导和专家赞誉的评论员文章,我这时有一点当家做主的感觉,我忘记了,我们开着空调,是不会冷的。我看了一眼,26℃。

我看着外面的大雪,想起那天我报送省作协的材料,在电视台演播厅遇到了楠楠,外面的冰雪都融化了,到处滴滴答答淌着水,我问她待儿会有什么事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和同学出去玩。我们在一个大学毕业,我猜测是大学同学。我有点慌乱,说也许不是一个方向,我们就像回小区时那样说了再见。从那以后,我许久没有见她。思绪回到现在,外面重新下起大雪,我问琳琳,外面是不是下着大雪,她说,對啊,眼睛忽闪忽闪的。我想了想,说,你真的看清楚了。她说,哥,我看清楚了。我心里一阵酸楚,我说,你晓不晓得,我觉得你很像我的一个同学。

琳琳说:“是吗,哥,咱们是一个高中毕业的,你说的那个同学也是我的同学。”

我想了想,说:“当时我给她送过一个苹果,可惜她没要。”

琳琳笑了好久,说:“哥,你说的那个同学,是林珊姐吧,她把那颗苹果的种子种在了芙蓉池旁边,后来长出了苹果树苗子,这么多年过去,已经开始结果了。”

我说:“那棵树在池子的南边还是北边?”

琳琳说:“要不,我带你去看看?”

我说:“好啊,我一定去看看。”

这时,外面风雪大作,我们就那样坐在椅子上,直到外面被冰雪包围。

霎时间,整个城市洁白一片。

从高空俯瞰,整个H市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高楼,在寒风中矗立,里面的人们行色匆忙,为繁杂的工作,耗尽自己的聪明才智。

我们就在大雪天,谈论起许多年前的事情。

西岚问我,现在,雪是不是停了?

我说,现在,才刚刚开始。

夜色开始降临,预备给人一个温润而潮湿的冬夜,我们坐在泉水旁,身边的路人,也步履艰难。不过,前面,就是他们的家了,也许,家中,也有一棵苹果树。

这里不是我的家。但是,这里难道不是我的家吗?

作者简介:胡泰然,中国山东网记者,系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菏泽市作家协会会员,入围2022全球华语短诗大赛。

(责任编辑 于美琪)

邮箱:741802031@qq.comE925B7B5-D359-4E13-A5D9-BF22F457E0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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