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朱理学在宋朝陶瓷上的体现*
2022-06-02陈郭竞张楚宁
陈郭竞 张楚宁
(贵州大学美术学院 贵阳 550025)
宋朝陶瓷被赋予美的象征,有着极高的美学意境与审美趣味,是瓷器中的集大成代表,结合其社会环境,程朱理学是该时期最重要的思想源泉。程朱理学对于审美价值的评判渗透在陶瓷的设计上,包括生产技术、造型、装饰、色彩等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理学的思想体系与观念更直接促成陶瓷的审美取向,这两者之间息息相关,是整个时代信息的传递者与见证者。
1 程朱理学与宋朝陶瓷
1.1 程朱理学
程朱理学又称“程朱道学”,由北宋时期的程颢、程颐创立,后经南宋时期朱熹发扬光大,是对后代理学发展影响最大的学派之一。程朱理学建立在儒家思想体系上,其根本特点就是将儒家的社会、民族及伦理道德和个人生命信仰理念,构成更加完整的概念化及系统化的哲学及信仰体系。这种思想的建构与当时宋朝所处时代的社会背景紧密相关,包括政治上的冗官之弊、军事上的战事频繁、文化上的佛道冲击等都成为理学产生和发展的重要原因。
理学在宋朝时期的发展中被统治者阶层用于维护自身的权益,无论是政治或者社会生活方面,甚至技术层面都深深地受到了理学的影响,形成了宋朝独特的审美价值,而且将这种审美取向渗透在社会日常生活之中。
1.2 宋朝陶瓷
宋代是中国陶瓷艺术史上最辉煌的时期,陶瓷艺术在这一时期发展成熟,其审美意境在程朱理学的影响下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是中国瓷器史上一座无可企及的高峰。宋朝的制瓷技术在这个时期高度发达,开创了覆烧技术,提高了陶瓷产量,为形成民间、官窑两种制瓷体系作了充分的准备。而在窑炉结构上开创龙泉窑,扩大了窑腔,加强了对窑温的控制,使陶瓷保持釉色一致的同时在制造过程中不易损坏,并降低了生产成本。燃料也由传统的木材变成碳火,创造出倒火焰式窑,保证了瓷器的良好质量。宋朝陶瓷在釉色上也产生了极大的变化,在前代青、白、黑釉的基础上又新增彩瓷、花釉瓷以及海棠红等窑变色釉,使得釉色变得更加地丰富绚烂。
在造型上也创作出了一系列典雅的新器形,成为后世效仿的典范,包括梅瓶、玉壶春瓶、瓜棱瓶等,这些造型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息息相关,如梅瓶常常与当时社会的文人高风亮节紧密联系在一起。宋代瓷器在逐渐发展中最终形成了民间、宫廷两种制瓷语言和风格系统,并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定、钧、磁州、耀州、龙泉和景德镇6大窑系,是中国陶瓷史上最为绚烂的一景。
2 程朱理学在宋朝陶瓷上的体现
2.1 礼制与仿古
理学思想对“秩序”尤为看重,认为万物皆有其理,推崇以“理”治国。而纵观南宋初建时的社会背景,北方少数民族骚扰不断导致山河残缺,这违背儒家道统的“大一统”观念,而宋朝从北宋时期开始就一直采取重文轻武的政策,导致国家军队作战实力远远比不上北方少数民族。
因此,如何在乱世中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成为统治者急需解决的问题。为了避免内忧外患,宋朝统治者推行理学的“礼制”化,并频繁举办祭祀活动,以彰显君权神授来维系其统治的合法性,这不仅维持了北宋时期的尚文风气,也表现出统治者希望通过“礼制”教化百姓的时代意义。频繁的“礼制”活动即祭祀带来的直接影响是祭祀品的大量生产。众所周知,与“礼制”最直接的关联是来自商周时期的青铜器,而此时青铜器已退出了“祭祀”这个大舞台,取而代之的是陶瓷的发展与革新,但其对于祭祀品的选择仍有着非常大的影响。
首先在形态的选择上,宋朝保留了青铜器的基本造型,有的甚至直接采用了青铜器的形态,这是因为“青铜器”成为了“礼制”的代名词,即统治者精神的物态化的表现,其形态也就成为了统治者对于被统治者的直接威慑工具,表现出理学思想中对于“秩序”的定义,如不少瓷器采用了传统青铜礼器的造型,包括沿用了鼎、尊、钟等形制,从整体上看造型规整,大多呈对称形式,给人强烈的庄严、肃穆的视觉感受。其次,除了基本造型的仿古设计外,此时期的祭祀品在设计节奏上与商周时期的青铜器类似,整体上看为简洁的几何形,特别是对线的利用,通过洗练的形态与结构相互呼应,使得瓷器的造型具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方韵味,不过相比青铜器显得更加洗练,没有过多的装饰花纹,这与程朱理学以“礼”治天下而重视文人士大夫有着莫大的关系,如图1所示。
图1 宋钧窑月白釉出戟尊
程朱理学作为一门思想体系受到许多文人的追捧,而文人的审美价值则深刻地影响了陶瓷的设计,使得此时期的陶瓷在“礼制”下又有所不同,青铜器是奴隶制下君王思想的集中体现,是奴役百姓的历史证据,起到震慑与加强统治的作用,而宋朝时期的祭祀品——瓷器,逐渐在封建帝国中有了文人自由意识,这是由于程朱理学的内涵中最深刻的政治理念,即道统高于治统,使得宋朝的瓷器在整个历史长河中独具一格。虽然程朱理学的“礼制”使得宋瓷具有了“自由意识”,但是仍然笼罩在封建帝国的土地之中,具有强烈的封建统治思想——君权在上,与青铜器的“礼制”内核一致,核心依旧是维护皇权的权益,加强封建帝国的统治。
2.2 “器”与“道”
宋代理学家程颐、程颢在《遗书》卷二中曾提到“道之外无物,物之外无道,是天地之间无适而非道也”。“器亦道,道亦器”,这是中国传统造物最高境界,“器”指现实生活的具体存在,“道”为精神世界的存在内核,两者相辅相承,说明器物的存在不仅要满足现实需求,也要满足人的精神需求,即“道”的精神内涵。现实需求包括实用性、技术性、经济性等,而精神需求包括了文化内涵、时代价值、情感抚慰等。“道”是贯穿宇宙自然和人生价值的普遍真理,是将自己与世间万物融为一体的思想境界,程颢曾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因此对于“道”的理解离不开自然。对于宇宙自然的理解可译为源于自然,归于自然,却又超越人间世俗的一切杂物,有着独立的生命力,并与自然融为一体。
对于“器”的把握,首先在基本功能的满足上基于宋朝实践生活与社会现状,是宋朝现实生活的物态化的体现。在技术层面上,由于理学崇尚“自然美”、“无造作”,而钧窑窑变釉现象与哥窑的开片是“自然美”最直接的体现,起初这些都无法人为控制,后来由于在陶瓷生产过程中,人们对制瓷规律的总结与技术的把控,渐渐形成稳定的效果,从“器”的角度来说,这些现象是与“规律”、“天理”等范畴有着微妙的关系,是工匠在掌握高超的技术后进行的有目的的创造,是用来满足现实生活的审美需求,因此这些技法才能源远流长。
对于“道”的理解,即二程思想的核心“理”是关于宇宙自然与人生价值的实现,是天人合一的思想,这种思想渗透在人们的实践生活中,且“天人合一”的思想探讨的不是简单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现实时空中两者互融的生活理想,而这生活理想不仅是自然的人化,也是人的自然化,并且随着陶瓷技术的发展与提升,制瓷技术成为了“天人合一”的媒介,而开片与仿生设计则成为“天人合一”思想最直接的承载者。
在陶瓷的制作中,人们通过熟练的技术有意识地将陶瓷裂开的纹路作为一种装饰,将这种与自然相关的“道”通过“器”生动地表现出赋予“器”天地同一的自然意识。开片是线与面的艺术,是将世间万物化整为零的艺术手法,秉承着“所以为万物一体者,皆有此理”的理学思想,摒弃了过多的色彩与图案,以开片自身为对象进行分割、重组,达到物我同一,打开了陶瓷理学世界的新局面,以宋代哥窑陶瓷(见图2)最为著名。同时仿生设计的发展也充分体现了“天人合一”的思想,这基于宋朝独特的社会环境背景,在宋朝时期,商业经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加上宋朝重文轻武的社会环境的文人熏陶,百姓的审美逐渐提高,社会生活得到了满足,因此仿生设计的发展则表现了该时期人们对社会实践的肯定,陶瓷的设计也就衍生出了与社会生活息息相关的形象。
图2 哥窑青釉碗
宋代陶瓷将仿生的造型手法发挥到了极致,突破了传统仿生手法为整体写实的局限,或者将仿生对象进行抽象概括化,并与传统器形相结合,从而产生一种和谐融洽的自然美感,仿生植物设计具体表现有:瓜形的青白瓷瓜式盒、菊花的青白瓷瓣式子母盒、莲花的仰俯莲花盒等,当然也有模仿动物与人的仿生设计,如定窑的孩儿枕(见图3),该陶瓷是将幼童的形象设计成枕形,用圆滑的腰部曲线来承接人的头部,儿童伏卧在床榻上,双臂环抱垫起头部,而头部则转向一边,右手持一个绣球,两足交叉上跷,似乎在床上撒娇蹬腿。这件孩儿枕塑制精美,人物形态活泼、悠然,既美观又实用,表达出辟邪与期盼子孙繁荣的美好心愿,是仿生设计中最杰出的艺术品之一,代表了“道”中天人合一的思想理念。
图3 定窑白釉孩儿枕
2.3 理气论与人格美
朱熹是程朱理学的集大成者,其理论体系以理气论为主轴,并在二程的理论基础上建立了“人格美”的美学观。他曾说:“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答黄道夫》,(《文集》卷五十八)。朱熹以“理”和“气”阐述了对世间万物的理解,包括自然、人、社会、法则等。在理气关系中,朱熹曾说:“有是理而后生是气”、“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由此看出“理”是形而上者,是世间万物的本体,即事物形成的本质,具有主导性作用,也具有先于“气”的第一性,是精神本原。而“气”是形而下者,代表阴阳五行,是“理”在现实物质世界中具体的事物,是用来表现“理”,两者相互作用,互为依存。
对于“理”的理解可以分为3个方面:首先理是自然、社会、人的形而上者;其次理是世间万物运转的一般规律;最后理是人间道德的基本法则,是伦理化的结果。而朱熹理学关注的不再是宇宙世间万物的普遍真理,而是将焦点聚集在作为社会群体中的人,通过将理学教化、伦理的功能与现实社会生活紧紧相连,将人作为时代研究对象,使得人的意识、境界等得到改变,适当满足人的愿望,并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要点,从而实现“心与理一”(语类卷五)的人格美境界,最终达到社会的整体和谐。“心与理一”首先表现在色彩的选择上,宋朝陶瓷整体的色调沉静和谐,含蓄典雅,以单色釉为主,十分简洁。受理学的影响,人的情感、欲望等在一定范围内被认为应受到限制,需要时刻接受道德、法则的管制,这样才能塑造完美的理想人格与人生境界。因此在色彩上大多为低饱和度、低明度,实质上是利用色彩心理学在伦理道德上进行行为限制,如汝窑瓷器天青色,常被用来形容是雨过天晴后的颜色,出自北宋徽宗年间,介于蓝和绿之间的复合色,带给人一种强烈的静谧、含蓄的视觉感受,让人保持内心的平静。这种色彩作为皇家御用陶瓷专用色,其本身就具有伦理、教化的象征含义,即通过生活用具将人与伦理道德连接,促进理想人格与境界的提升。
“气”是形而下者,常用于表现现实世界中的“理”,是世界万物制作的质料。朱熹曾说:“盖气则能凝结造作,理却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若理则只是个净洁空洞的世界,无形迹,它却不会造作;气则酝酿凝聚生物。”(语类卷一)。从宋瓷基于程朱理学下的时代背景上看,理气观中人格境界的发展使得人的群体意识逐渐得到体现,不仅形成了官窑与民间窑两大体系,同时在制作上也形成了不同风格、情感的制瓷系统,而风格、情感的差异,则体现了“气”在“理”下的具体表现。官窑主要供奉于统治阶级,是理学统治者阶级意志的社会体现,是统治阶级的“气”基于时代特征下的具体体现,因此其风格更加具有伦理、统治的意味,情感上则是沉稳、大气、平和,如汝窑的瓷器以青瓷为主,釉色主要有粉青、豆青、虾青等,给人静谧、沉稳的视觉感受,在质地上类似于玉石,器形上主要仿造各种古代青铜器式样,包括洗、炉、尊等,是皇权至高无上的象征。相反地,民间窑主要供应于社会百姓,是社会下层阶级生活的“气”的直接体现,代表着老百姓对美好幸福生活的渴望,因此其风格更接近于日常,形式也更为丰富,如磁州窑形成了具有水墨画风的白底黑绘装饰艺术风格,在色彩上也突破了官窑的单色釉局限,题材上以婴戏为主,在情感表达上则显得更加地自由,洋溢着社会生活的情趣。
3 结语
程朱理学作为宋朝的统治思想对宋朝陶瓷艺术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为宋朝陶瓷艺术的创作产生了新的美学观,并进而为陶瓷技术的革新提供了许多的创意灵感,最终使得陶瓷艺术在宋朝达到鼎盛时期。另一方面,宋朝陶瓷艺术成为了程朱理学思想传递的媒介,也是理学思想的有效载体,对今后的学术研究也提供了有力的佐证,为当今陶瓷艺术的创作启发提供了有力的依据,也对目前社会陶瓷从业人员有着更好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