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 感
2022-06-02钱锺书
白居易《琵琶行》有传诵的一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它比较单纯,不如《乐记》那样描写的曲折。白居易只是把各种事物发出的声息——雨声、私语声、珠落玉盘声、鸟声、泉声——来比方“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并非说琵琶大、小弦声“令人心想”这种和那种事物的“形状”。一句话,他只是把听觉联系听觉,并未把听觉沟通视觉。《乐记》的“歌者端如贯珠”,等于李商隐《拟意》的“珠串咽歌喉”,是说歌声仿佛具有珠子的形状,又圆满又光润,构成了视觉兼触觉里的印象。……
好些描写通感的词句都直接采用了日常生活里表达这种经验的习惯语言。像白居易《和皇甫郎中秋晓同登天宫阁》:“清脆秋丝管”(参看《霓裳羽衣歌》:“清絲脆管纤纤手”),贾岛《客思》:“促织声尖尖似针”,或丁谓《公舍春日》:“莺声圆滑堪清耳”,“脆”“尖”“圆”三字形容声音,就根据日常语言而来。《儿女英雄传》第四回:“唱得好的叫小良人儿,那个嗓子真是掉在地下摔三截儿!”正是穷形极致地刻划声音的“脆”。王维《过青溪水作》:“色静深松里”,或刘长卿《秋日登吴公台上寺远眺》:“寒磬满空林”和杜牧《阿房宫赋》:“歌台暖响”,把听觉上的“静”字来描写深净的水色,温度感觉上的“寒”“暖”字来描写清远的磬声和喧繁的乐声,也和通常语言接近,“暖响”不过是“热闹”的文言。诗人对事物往往突破了一般经验的感受,有深细的体会,因此推敲出新奇的词句。
选自钱锺书著《七缀集》
赏析
钱先生这篇论“通感”的文章非常有名,其中便谈到了听觉与视觉的沟通,以及用日常生活的语言来形容听到某种声音的感受。本来是要说明一种理论,但钱先生举了许多诗例,又辅以精切扼要的说明——有具体的诗句供人琢磨,又有钱先生高明的思考阐释,这就使理论文字读来也不显得特别枯燥。
确实,我们在形容一种声音时,常常沿袭着此前惯用的手法,比如对“滑”“暖”的使用等,若不经过提醒,恐怕不容易想到这些词语本身并非用于形容声音,而其实是一种触感,用来形容某些声音却又恰到好处——传达出声音带给人的感受,点明声音的某种特质。这一方面是感受本身可以在不同的感觉领域内互相迁移造成的,类似大乘佛教传入所崇尚的“六根互用”;另一方面,从文学写作的角度来讲,这又是在修辞层面能够进行创新的路径和手段之一:用其他领域的词语来形容,往往能够带来一种新奇的陌生感,但细细去体会又是和谐妥帖的。这样的新鲜表达呈现出的效果,常常既出乎读者料想,新人耳目,再一想又是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