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爱千姿百态
2022-06-02蒋婷婷
蒋婷婷
父母的爱,一直给得很安静,在挥手送别间,在一针一线的温暖棉褂里;父母的爱,一直给得很直接,对生活的歌唱从不矫情遮掩,对孩子的诉求从不放纵怠慢。
父亲的爱,疏离含蓄;母亲的爱,亲密直白。他们用一生筑起堡垒,让我们的精神可以回归。当我们长大,终将明白:无论我们走得再远,都无法走出父母爱的挥手注目。
Step1
中国式父子关系
“极其亲密,相当疏远”八个字解密了中国式父子关系。
我们既深刻地依恋父亲,又深刻地忌惮父亲,这仿佛是一种宿命。
儿子眼里的父亲,可以是宽厚慈爱的,也可以是剑拔弩张的;父亲眼中的儿子,可以是独立自由的,也可以是依附的。于是,在三次挥手中,在三次装病中,顺从和对抗,误解和和解,这种很难分清彼此界限的关系,既有进一寸的欢喜,亦有退一步的从容。
挥手——怀念我的父亲
赵丽宏
记忆中,父亲的一双手老是在我的面前挥动。
第一次送别是我小学毕业,我考上了一所郊区的住宿中学。那天去学校报到时,送我去的是父亲。那时父亲还年轻,鼓鼓囊囊的铺盖卷提在他的手中并不显得沉重。一路上,父亲很少说话,只是面带微笑默默地看着我。那天到学校后,父亲陪我报到,又陪我找到自己的寝室,帮我铺好了床铺。我站在校门里,目送着父亲的背影。我想,父亲一定会回过头来看看我的。果然,走出十几米远时,父亲回过头来,见我还站着不动,父亲就转过身,使劲向我挥手,叫我回去。我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起来......
父亲第二次送我,是出远门,我要去农村。当时,父亲不能随便走动,他只能送我到离家不远的车站。那天,是我自己提着行李,父亲默默地走在我身边。快分手时,他才喃喃地说:“你自己当心了。有空常写信回家。”他的脸上没有露出别离的伤感,而是带着他常有的那种温和的微笑,只是有一点勉强。车开动了,父亲一边随着车的方向往前走,一边向我挥着手。这时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父亲第三次送我,是我考上大学去报到那一天。这次父亲送我的路程比前两次短得多,但还没有走出弄堂,我发现他的脚步慢下来。回头一看,我有些吃惊,帮我提着一个小包的父亲竟已是泪流满面。我有些奇怪,便连忙问:“我是去上大学,是好事情啊,你干吗这样难过呢?”父亲一边擦眼泪,一边回答:“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想为什么总是我送你离开家呢?我想我还能送你几次呢?”说着,泪水又从他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父亲对我挥手的形象,我始终无法忘记。我觉得这是一种父爱的象征,父亲将他的爱,将他的期望,还有他的遗憾和痛苦,都流露宣泄在这轻轻一挥手之间了。
(节选,有删改)
父子之战
余华
我最早的装病是从一个愚蠢的想法开始的,现在我已经忘记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我装病,我所能记得的是自己假装发烧了,而且这样去告诉父亲,父亲听完我对自己疾病的陈述后,第一个反应——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反应就是将他的手伸过来,贴在了我的额头上。我父亲的怒气因为对我身体的关心一下子转移了方向,使他忘记了我刚才的过错和他正在进行的惩罚,突然给予了我一个无罪释放的最终决定。我立刻逃之夭夭,然后在一个很远的安全之处站住脚,满头大汗地思索着刚才的阴差阳错,思索的结果是以后不管出现什么危急的情况,我也不能假装发烧了。
于是,我有关疾病的表演深入到了身体内部。在那么一兩年的时间里,我经常假装肚子疼,确实起到了作用。每当我做错了什么事,我意识到父亲的脸正在沉下来的时候,我的肚子就会疼起来。那时候我父亲的生气总会一下子转移到我对食物的选择上来,警告
我如果继续这样什么都不爱吃的话,我面临的不仅仅是便秘了,而是身体和大脑的成长都会深受其害。又是对我身体的关心使他忘记了应该对我做出的惩罚,尽管他显得更加气愤,可是这类气愤由于性质的改变,我能够十分轻松地去承受。
我装病的伎俩逐渐变本加厉。有一次我弄巧成拙了,当我声称自己肚子疼的时候,父亲完全按照阑尾炎的病状询问我,而我一律点头。然后,在这一天的晚上,我躺到了医院的手术台上,两个护士将我的手脚绑在了手术台上。“我现在不疼了。”我希望他们会放弃已经准备就绪的手术,可是他们谁都没有理睬我。就这样,我的阑尾被割掉了。很多年以后,我曾经询问过父亲,他打开我的肚子后看到的阑尾是不是应该切掉。我父亲告诉我应该切掉,因为我当时的阑尾有点红肿。我的看法和父亲不一样,我认为这是自食其果。
(节选,有删改)
关系解读——叙议结合
父亲的手不是手,是离别时最含蓄的守候。叙写父亲三次送别“我”的故事,议论父爱的含蓄表达。
一条清晰的线索。“挥手”这件事,还数父亲最拿手,一不小心,就成了寻找父爱轨迹的清晰线索。
三件相关的事情。一生要挥多少次手,才算真正拥有?“我”中学时离家求学,后又去农村,再后考上大学去报到,父亲的手,在风中挥出了最丰富的情绪。仿佛父亲毕生的爱、期望、遗憾和痛苦,都在这三次挥手里。手不言,自有意。
一段客观的评议。故事仅仅是外衣,情感才是最奢华的内涵。最后一段评议,让父亲的情得到最精准的表达:“我觉得这是一种父爱的象征,父亲将他的爱,将他的期望,还有他的遗憾和痛苦,都流露渲泄在这轻轻一挥手之间了。”
关系解读——情节变奏
倔强的父亲和要强的儿子之间在博弈,这是一种奇怪又平常的存在。装病的儿子频出奇招,父亲忘记惩罚,信以为真各种照顾,儿子自食其果。三次装病,情节仿若雷同,实则各有区别。
变奏情节一:假装发烧。父亲撵“我”出去运动,忘记了惩罚“我”,“我”思索的结果是以后不管出现什么危急的情况,也不能假装发烧了。
变奏情节二:假装肚子疼。父亲关注“我”的饮食,忘记了惩罚“我”,“我”能够十分轻松地去承受。
变奏情节三:继续假装肚子疼。父亲给“我”切阑尾,忘记了惩罚“我”,“我”认为这是自食其果。
Step2
关乎生命和生活的母爱
母亲这艘生命之舟,乘风破浪,在时代的浪潮里,站立成最坚强的丰碑。战争、饥饿、疾病,在母亲面前不堪一击,她只要一哼小曲,一微笑,就灰飞烟灭。她的爱,感性又高尚。母亲这位生活能手,把一件棉外褂拆补到极致。她的爱,精致又细腻。
母亲
莫言
生活留给我最初的记忆是母亲坐在一棵白花盛开的梨树下,用一根洗衣用的紫红色的棒槌,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捶打野菜的情景。绿色的汁液流到地上,溅到母亲的胸前,空气中弥漫着野菜汁液苦涩的气味。
这个记忆的画面中更让我难以忘却的是,愁容满面的母亲,在辛苦地劳作时,嘴里竟然哼唱着一支小曲!当时,在我们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中,劳作最辛苦的是母亲,饥饿最严重的也是母亲。
我母亲没读过书,不认识文字,她一生中遭受的苦难,真是难以尽述。战争、饥饿、疾病,在那样的苦难中,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她活下来,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她在饥肠辘辘、疾病缠身时还能歌唱?有一段时间,村子里连续自杀了几个女人,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那时候我们家正是最艰难的时刻,父亲被人诬陷,家里存粮无多,母亲旧病复发,无钱医治。我总是担心母亲走上自寻短见的绝路。每当我下工归来时,一进门就要大声喊叫,只有听到母亲的回答时,心中才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有一次下工回来已是傍晚,母亲没有回答我的呼喊,我急忙跑到牛栏、磨房、厕所里去寻找,都没有母亲的踪影。我感到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不由地大声哭起来。这时,母亲从外边走了进来。母亲对我的哭泣非常不满,她认为一个人尤其是男人不应该随便哭泣。她追问我为什么哭。我含糊其词,不敢对她说出我的担忧。母亲理解了我的意思,她对我说:孩子,放心吧,阎王爷不叫我是不会去的!
我曾经从电视上看到过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画面:以色列重炮轰击贝鲁特后,滚滚的硝烟尚未散去,一个面容憔悴、身上沾满泥土的老太太便从屋子里搬出一个小箱子,箱子里盛着几根碧绿的黄瓜和芹菜。她站在路边叫卖蔬菜。当记者把摄像机对准她时,她高高地举起拳头,嗓音嘶哑但异常坚定地说: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即使吃这里的沙土,我们也能活下去!
老太太的话让我感到惊心动魄,女人、母亲、土地、生命,这些伟大的概念在我脑海中翻腾着,使我感到了一种不可消灭的精神力量,这种即使吃着沙土也要活下去的信念,正是人类历尽劫难而生生不息的根本保证。
(节选,有删改)
生命密码——三个“一”
母亲对生命的珍惜和尊重,全部镌刻在一个镜头、一个情境和一段闲笔里。
特写一个镜头。“绿色的汁液流到地上,溅到母亲的胸前”,聚焦母亲捶打野菜的特写镜头,是莫言最特别的叙述方式。
设置一个情境。“在辛苦地劳作时,嘴里竟然哼唱着一支小曲”,战争、饥饿、疾病并未消磨母亲的生命,她仍然勇敢歌唱生活。这一情境,为全文的主题定下基调,渲染出乐观又积极的氛围,这是母亲对生命最好的注解。
宕开一段闲笔。相似的联想,让母爱有了更明确的意义。由母亲的坚强联想到电视上另一位坚强的老太太:她在战争的硝烟中叫卖蔬菜,即使吃沙土也要活下去。这处看似无关的闲笔,关联了“人类顽强生存的信念”这一宏大命题,让生命充满非凡。
母亲的消息
[日本]三浦哲郎
昨天,乡下的母亲来电话说东京这里怕是用不着棉外褂了,让送回乡下去。正赶上管电话的妻子出门了,是大女儿接了电话转告给我的。
“什么棉外褂?”女儿问。
大女儿和几个妹妹不同,她是在乡下而不是在东京的医院出生的。许是母亲抱着带大的缘故,母亲的一口家乡话大体都能听懂。但有时也会遇上不懂的词,就给难住了。母亲说的“棉外褂”就是厚厚地絮了很多棉花、不带翻领的棉袄。每年到了秋季,母亲都亲手做好,寄到东京来。
母亲6月一到就满80岁了,但依然自己做针线活儿。虽然不能像从前一样做夹衣跟和服短褂了,但像家常外褂和小孩的夏衣之类,不要别人帮助还是能做的。连穿针引线也都是自己来。一次纫不上,便把老花镜架在鼻梁上纫它几回。即使我回乡坐在她身边,也从来不叫我帮她纫。我看不过去,说:“来,我给您纫!”母亲就显出难为情的样子,呵呵地笑着说:“真的,这阵子,眼睛不中用啦。”
记得小时候,母亲坐在居室草席上铺开棉被或棉袍絮棉花。我望着轻柔的棉絮飘落在母亲的双肩上,我想,多像棉花雨啊!而此时,想必母亲如同昔日一样正在为我絮棉外褂。眼下乡间已是下霜季节,母亲感到后背凉嗖嗖的,所以才不知不觉把外褂的两肩絮厚的吧。
不管怎么说,母亲做好这件外褂不容易,我就穿着它过上一冬。其实即使不穿棉外褂,这四五年来我已胖得发蠢,再套上它,自然就更显得圆轱轮墩的了。这副打扮实在见不得人,不过在家里还倒没有什么妨碍。
也许我是在被炉旁长大的,对暖气或火炉之类总觉得难以适应。整个房间暖起来就头晕发困。因此,至今入冬后也還是只生被炉。可是即便是东京,深冬的黎明时分,外面的寒气也会侵袭双肩和后背。在这种时候,有这件棉外褂可就得济了。穿上母亲做的棉外褂,无论多么冻(我的家乡这么形容刺骨的寒冷)的夜晚,两肩和后背都不会觉得寒冷。伏在被炉上打个盹儿也好,和衣睡一觉也好,都不会感冒。夜里穿它出来,还能顶件短大衣。
棉外褂的布料大部分是母亲穿旧的和服。母亲已年近80,那些和服大体上花色都嫩了些,不过想穿还是可以穿的。母亲把这些和服拆开给我做棉外褂。一旦做好,就用包裹寄来。包裹里肯定会有封信,上面像记录似的写着这是用何时穿过的和服翻改的,曾穿着它到什么地方去过之类的话,末尾还注上一笔:“还是挺不坏的东西呢。”
母亲近来身心不佳。她长期以来一直是病魔缠身,心脏不大好,轻微的心绞痛时常发作。直到四五年前,一收到邀请她来的信,还能立刻乘上十来个小时的长途火车来到东京。而今连这也做不到了。
我一面打包,一面想:即使这样,近些日子也要回趟家。
(节选,有删改)
生活密码——今昔交织
一件联接母子的棉外褂,穿梭于现实和过去之间,缠绕成亲情最牢固的线条:一条是母亲对生活最精致的表达,一条是孩子最细腻的回馈爱的表达。
爱在现实。在东京的“我”,由“昨天,乡下的母亲来电话”到决定“我一面打包,一面想:即使这样,近些日子也要回趟家”,这是母亲触发的现实之爱。
爱在过去。因为母亲来电过问棉外褂的事,让“我”自然而然想到了“母亲6月一到就满80岁了,但依然自己做针线活儿”“记得小时候”“母亲近来身心不佳”等细节。慈母手中的线,就是爱的精致表达;“我”对母亲的牵挂,就是最美的回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