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党时期无政府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关系辨析
2022-06-02杨俊
杨俊
摘 要:20世纪初,中国无政府主义是一种反对一切形式权力,主张以破坏、动乱改造社会的激进主义。它融入俄国民粹主义若干元素,相较法国无政府主义更激进。无政府主义传入中国时,便与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等名词存在混用情况。建党时期,马克思主义者即发起对无政府主义的论战,旗帜鲜明地区分、剔除激进的中国无政府主义,但对褪去民粹色彩的无政府主义仍较宽容。这仍对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产生过消极影响,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论争,远非一场论战可解决,我们仍需加强对无政府主义及其衍生的虚无主义的辨析和警惕。
关键词: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社会主义;虚无主义;马克思主义
中图分类号:D2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22)01-0084-03
20世纪初,无政府主义在中国兴起。中国无政府主义,较法国无政府主义激进得多,认为破坏即革命,动乱即改造,主张绝对个人自由,废私有制、政府、法律、婚姻、道德等一切制度,与俄国民粹主义如出一辙。20世纪前20年,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混用情况普遍。针对这种情况,马克思主义者于建党前后即发动对无政府主义的论战,以求与之彻底区分。然而,无政府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早期传播,曾有一定积极作用,当时马克思主义者对褪去民粹色彩的无政府主义仍较宽容。实践证明,无政府主义始终不能和社会主义整合,马克思主义虽早与无政府主义分道扬镳,但仍须警惕无政府主义及其衍生的虚无主义死灰复燃。
一、中国无政府主义源于俄国民粹主义
“‘主义’观是在1900—1917年间逐步形成”[1]146,其盛行时,甚至“支配了人们的私人领域。”[1]137满口仁义礼智的中国青年知识分子,爱国、救亡心切,渐臻大谈“主义”,仿佛只有“主义”才能救国,不谈“主义”则无以救国。十数年间,源于西方激进思潮的各种“主义”,充斥了中国学界和舆论界。
廖仲恺曾说:“现世界之革命者有三大主义:一、社会主义Socialism;一、无政府主义Anarchist;一、虚无主义Nihilism。”[2]20世纪中国前半叶,无政府“在中国革命中留下了持久的印痕,并且……进入到其他革命者的思想之中”[3]1,对资产阶级革命理论及早期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传播,都产生过重要影响。
陈独秀曾说,“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并不完全是西洋的安那其”,而是“不满于无政府主义,更进而虚无主义”[4]的。中国无政府主义因糅合了民粹主义特点,较原生的法国安那其更激进。俄国民粹主义认为凡精英皆腐朽,只能阻碍社会发展。凡平民均积极、善良,是社会发展的唯一动力[5]。平民受精英控制,无法表达、实现自己的理想。因此,民粹主义应无限度解放民众,让民众自发团结,全面毁灭精英阶层,实现绝对自由。既如此,其政治上的表现也就是“无政府”。
民粹主义,是较法国无政府主义更激进的无政府主义。它未经论证,从根本上抹杀精英在任何时空的所有贡献,并否定民众教育的重要性,将民众各种原生态定义为至善,把精英一切行为、思想、制度定义为至恶。民粹主义,并非由受过良好教育的民众精英来解放民众,反而是受过一定教育的边缘精英为实现其政治目的,欺骗群众的手段。列宁曾尖锐批评俄国民粹主义[6]。特朗普也曾被美国舆论界怒斥为“民粹主义者”[7]。这都是批评民粹主义者上述行为目的的箴言。中国无政府主义较法国无政府主义激进得多,明显反映俄国民粹主义特点。
第一,中国无政府主义主张个人绝对自由,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政府和法律制度的存在。他们认为,“自有政府,乃设为种种法令以绳吾民……自由全失”[8]270,主張“无一切政府,凡为统治制度之相关,悉废绝之”“无一切法律规条”[8]315,废除军队,仅依靠平民大众,进行自卫抵抗,反抗帝国主义侵略。第二,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私有制,提倡全面绝对的公有制。他们认为,“今日悲惨黑暗罪恶危险之社会。究其原因,则莫非私产制度为之阶”,还认为“富人所以能垄断世界之公有财产……以有政府法律为之保护也,若无政府,则私有财产制度同时废绝”[8]272,主张同废政府和私有财产制度。第三,坚决废除婚姻、家庭等一切由私有制产生制度,并废一切宗教、伦常等文明理念。他们认为,“若无政府,则私产绝,婚姻废,财与色均无可争,杀人之事又必绝迹于社会”[8]272。废一切政治权力同时,还须废一切思想“权威”,包括宗教、文化制度等,则“‘互助’之天然道德,得自由发达至于圆满”[8]316。第四,认为民众本有至善的互助天性,是私有制、国家、法律、道德等至为腐朽的“精英分子”创造的剥削工具把民众转变为“最恶”,因而主张以暗杀精英分子、无限制发动民众暴动等激进行为作为革命的主要手段。
时人早用无政府主义概述俄国民粹主义:“今日俄民要求立宪,吾敢决其非俄民大多数之目的所在,实无政府主义之第三级而为公然破坏之举动耳。何以故?无政府主义进化之次第,其第一级,则一千八百六十九年,为自由之评驳。第二级,则一千八百七十五年,为均产之纷扰。自此以降为第三级,而构一恐怖之变革。”[9]此处无政府主义“非俄民大多数之目的所在”,即边缘精英代替民众决议之意,且以“自由”“均产”“恐怖”为标的,其实就是民粹主义。
中国无政府主义者因其多样的宣传、舆论方式,及反对一切现有“主义”的新态度,向民众展示了更美好、自由的社会愿景,让贫苦民众,及空有救国热情而无救国门径的青年知识分子,对救国革命实践有了信念和动力。在对本民族文化丧失自信之时,这种激进主义易受青年知识分子,及饱受欺凌的贫苦青年民众支持。然而,他们在反对“恶”的同时,却几乎全盘否定人类一切的“善”。这种激进主义,反对一切形式的政府、法律,现有的一切文化和道德体系,不单是后世虚无主义的渊源,在当时就已被马克思主义者敏锐地嗅到潜在的巨大危险。
二、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的混用及建党时期的分离
“共产主义”一词,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传入中国时,就已混入了无政府主义色彩。如梁启超撰写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关于共产主义争论,无政府主义色彩浓厚[10]。《新民丛报》也说:“共产主义(Communism),其宗旨在全废私有财产。”[11]这个说法,似马克思主义,却又和无政府主义吻合。廖仲恺曾将社会主义当作无政府主义的派别[12]。浙江籍旅日学生也曾介绍道,“共产主义……其后劲则犹太人埋蛤司(Karlmarx)”[13],其核心理论包括剩余价值和阶级斗争。
“无政府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也是直到1920年代才得以区分。”[3]78以上“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材料中,仅最后一条才是马克思主义介绍,其余均有无政府主义色彩。无政府主义传入时,早被冠以“共产主义”“社会主义”之名。学界、舆论界对这些概念的混用,由来已久。以致1920年代,马克思主义者发动对无政府主义的论战后,仍有人混淆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如邹德高翻译克鲁泡特金文章时,仍将无政府主义当作社会主义流派[14]。毛泽东也曾在刚接触“社会主义”时,把它误解为江亢虎的“无政府主义”[15],并公开承认“那个时候,我赞同许多无政府主义的主张”[16]。由于早期普遍的混用,附会“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之名宣传的无政府主义,较难为当时知识分子辨析。
李大钊在俄国十月革命胜利消息传来后,便显现出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倾向[17]。此时马克思主义者,人数较少,理论资源较匮乏,暂不具备和无政府主义者论争的条件。五四运动后,较全面介绍马克思主义学说的论著得以出现[18],陈独秀、李达、李汉俊、毛泽东、周恩来、瞿秋白、邓中夏、恽代英、蔡和森等马克思主义者出现。马克思主义者在中国已形成一定规模,立即发起了对无政府主义者的论争。
马克思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者首次交锋,出现在北京学子团体中。五四运动中,北大学生朱谦之以“新虚无主义”出了名。此处新虚无主义就是无政府主义。无政府主义者区声白,也曾在1919年于北大和毛泽东讨论“无政府主义和它在中国的前景”[19]。区声白个人崇尚绝对自由,破坏就是革命真义、暗杀就是革命手段,及政治、政府是万恶之源等主张,引起毛泽东的争论。1920年11月,周作人演讲道:“虚无主义……对于无征不信的世俗的宗教、法律、道德……一律不承认。”[20]此处虚无主义也是无政府主义。马克思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区别与联系,是当时北京学子争论的热点。因此,周作人把“科学的社会主义”和“虚无主义”严格区分并辨析。毛泽东、周作人同无政府主义者在北京的争论,反映了成长中的马克思主义者和资产阶级革命者,均敏锐地嗅到无政府主义的危险。
1920年9月,陈独秀说道:“无政府党所诅咒的资产阶级据以造作罪恶的国家、政治、法律,我们也应该诅咒的;但是劳动阶级据以铲除罪恶的国家、政治、法律,我们是不应该诅咒的。”[21]36陈独秀代表马克思主义者发声,无产阶级专政,亦须为解放劳动者而留存国家、政治、法律,与无政府主义大不相同。之后,他又在《新青年》多次批驳无政府主义(虚无的个人主义、任自然主义)。
1921年1月,陈独秀在广州公立法政学校演讲,集中对无政府主义及无政府工团主义提出严厉批评。陈独秀表示无政府主义反对一切权力、法律、现行经济制度、道德,是根本错误的主义。冒名“社会主义”的“工团主义”,也属无政府主义,应坚决批评并弃用[21]127-130。区声白获知陈独秀的批评,立即借助《民生》杂志回应陈独秀,陈独秀也借助《新青年》杂志对区声白进行批驳。
区声白指出陈独秀所说无政府主义反对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体制,反对联合而坚决贯行绝对的自由,绝对反对法律、反对公义等观点,不符合无政府主义原则。他聲明自己之所以不赞成少数服从多数,是假设了少数的自由退出机制;自己并非支持绝对的自由,只是反对强权组织下的联合;虽自己反对法律,但非反对法律后面的公义。双方进而就自由、法律、政府、教育、社会契约、人类是否生来就有至善本性等方面展开了深入论战。论战以“声白虽相信无政府主义,却也极力赞成阶级战争和革命的行动”“声白底思想……不是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所以什么虚无主义无抵抗主义个人的无政府主义,他一概反对”[22]的结果结束。
此次论战,陈独秀反对的是中国无政府主义,即民粹主义,而对以区声白为代表的无政府主义者褪去民粹色彩后的转变,持欢迎、包容态度。区声白也带头检视自己思想里过分激进的中国无政府主义色彩,主动修正之,最终被统合在“赞成阶级战争和革命的行动”战线内。经此论战,马克思主义和中国无政府主义已判然区分,科学社会主义的独立传播和发展,有了初步的基础。
三、建党时期无政府主义和社会主义的辩证关系
以陈独秀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者,在建党时期已意识到无政府主义的危险,及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混用对马克思主义传播、研究和实践有混淆、阻碍作用。然而,无政府主义客观上却是马克思主义传播的基础。
第一,无政府主义客观上为马克思主义传播奠定了人员基础。五四运动转信马克思主义的青年,大都原有无政府主义倾向。如恽代英在1919年9月仍说:“我信安那其主义已经七年……我亦不同主张安那其的人说安那其,因为他们多半是激烈的,激进的,严格地说起来,还怕是空谈的,似是而非的。”[23]此时,恽代英仍信仰无政府主义,然其已意识到中国无政府主义的过分激进和虚无。他之所以坚持信奉无政府主义,只是坚信其背后“自由、平等、博爱、互助、劳动的真理”。经进一步革命实践,他选择了科学可行的马克思主义。第二,无政府主义极端激进反政府、法律、道德、私产,反旧制度下一切主义,必然也反对马克思主义者反对的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等主义。无政府主义创办的报刊等舆论工具,客观上也为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奠定了些许思想、舆论基础。第三,建党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开展的工人运动,仍较大程度依托无政府主义工会。无政府主义的组织,客观上为中国共产党的建立,奠定了一定的组织基础。
陈独秀发动论战,却对褪去民粹色彩后的无政府主义予以包容,主要鉴于无政府主义在马克思主义传播、中国共产党创建过程中的上述作用,更缘于当时无政府主义仍对青年有吸引力的事实。不少中国共产党人,在论战后仍试图“统战”无政府主义者。如邓中夏在1922年仍公开演说“共产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终极的政治观念都是相同的,同是无政府”[24]。然而,中国无政府主义的目标仍是建立无政府、无专政,绝对自由、团结、互助的乌托邦,根本不可能被整合,反流变为更激进的虚无主义。中国共产党人的统战言论和实践,被后来叛变革命的国民党引为口实,诬蔑中国共产党为无政府党,以达到阻碍革命进一步推进的目的。
总之,无政府主义既对马克思主义传播有促进作用,也对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有过消极影响。无政府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论争,远非建党时期那场论战可告捷。时至今日,中国共产党人“要旗帜鲜明反对历史虚无主义”[25],时刻警惕、防范无政府主义及其演生的虚无主义在社会主义语境中复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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