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名粤方言“呢”的用法及其语法化分析

吴汝媚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0）

广州话中连接定语和名词中心语的结构助词“啲”在学术界中已经引起广泛关注。张惠英在其《汉语方言代词研究》中专门探讨了广州话“啲”的不定量词、指示代词和结构助词的用法[1]。彭小川也重点探讨了“啲”的结构助词功能及其语法化过程[2]。其实，“啲”字并不是广州话所独有的，在其他地区粤语中也存在，如在东莞话中就有一个音、义、功能基本相同的“啲[ti55]（阴平）”[3]。

茂名粤方言中也有一个与广州话中的“啲”音、义、功能大致相同的词，记作“呢[ni55]（阴平）”。下面以茂名市范围内的粤方言为研究对象，全面描写“呢”的不同用法，在此基础上勾勒出“呢”的语法化过程，此外还对比了同为结构助词的“呢”和“个”的用法，以求为汉语方言中量词虚化为结构助词现象提供新的方言材料。

茂名市位于广东省西南部，鉴江中游，东毗阳江，西临湛江，北连云浮和广西壮族自治区，南临南海。市区含茂南区和茂港区，下辖电白县、高州市、信宜市、化州市。茂名境内通行粤、客、闽三大方言，使用粤语（当地人称“白话”）的人口占65%，使用客家话（当地人称“啀话”）的人口占20%，使用闽语（当地人称“黎话”）的人口占15%，另有官话性质的旧时正话，通行于电白的电城等镇。

茂名粤方言有24个声母，48个韵母，9个声调。[4]其中九个声调分为“平、上、去、入”四类，其中“平、上、去”各分阴阳，阴平调值55，阳平调值21，阴上调值35，阳上调值23，阴去调值33，阳去调值22。入声分上阴入、下阴入和阳入，调值与阴平、阴去、阳去的调值一样，分别为55、33、22，但入声完整保留了[-p][-t][-k]韵尾，声调短促且急。

一、“呢”作不定量词

广州话“啲”的最基本用法是用作不定量词，如彭小川（2006）的举例：①有啲人就唔系噉谂嘞有些人就不是这样想了。②你听朝要早啲起身你明天要早一点儿起床。彭小川认为，这组例句中的“啲”是它最基本的用法，用作不定量词，相当于普通话的“些”或“一点儿”。这种用法的“啲”经常出现在“呢这/嗰那”“有”“一”或形容词后。[2]茂名粤方言中“呢”的基本用法也是用作不定量词，相当于普通话的“些”。下面分别描写的是茂名话中“呢”字出现的几种情况。

（一）“几、古、有、一＋呢”

“几这、古那、有、一”与“呢”结合，构成“几呢这些、古呢那些、有呢有些、一呢一些”。例如：

（1）几呢衫裤全部都係我个这些衣服全都是我的。

（2）几呢书我睇齐嗲这些书我看完了。

（3）古呢人係冇係憨个那些人是不是傻的？

（4）古呢钱去齐丝嗲那些钱都去哪里了？

（5）有（一）呢话你听听就得嗲有些话你听听就可以了。

（6）有（一）呢人係噉个有些人是这样的。

（7）一呢事都做冇到一点事情都做不了。

（8）我畀过一呢佢嗲我给过他一点了。

例（1）到例（8）中的“呢”都表示复数，可译为普通话中的“些/点”。其中“有呢”中间是有一个数词“一”的，但绝大部分情况下，数词“一”都被省略了。有些时候，茂名人也会省略掉“有”而把“一”说出来。譬如例（6）有时也会说成“一呢人係噉个”，这里的“一呢”和例（7）（8）的“一呢”不一样。例(7）（8）中的“一呢”表示“一些”，而这里的“一呢”表示“有些”，这是“有一呢”省略“有”的结果。

另外，“有呢”还有另外的意思。例如：

（9）膝头有呢痛膝盖有点痛。

（10）今日有呢冷今天有点冷。

例（9）（10）中“有呢”后接的都是形容词，这里的“有呢”是副词，表示稍微、略微的意思。而上面例（5）（6）中的“有呢”后接的都是名词，其中“呢”表示不定量。

（二）“呢＋名词”

“呢”用在名词性成分前面充当定语，这里的“呢”是不定量词，表示不确定的数量，也就是说不确定数量是多少，但一般表示复数，后面的名词可以是可数名词、不可数名词、集体名词或者抽象名词等。“呢＋名”主要充当主语和宾语[5]。如：

（11）你冇做呢工点得啊你不做点儿工作怎么行。

（12）你去帮我买呢嘢回来你去帮我买点儿东西回来。

（13）呢桔子烂齐嗲桔子全都坏了。

（14）呢乜嘢咁乱丢啊什么东西这么乱扔啊？

例（11）（12）中“呢＋名词”充当宾语，分别表示了“一些工作”“一些东西”的意思。例（13）（14）中的“呢＋名词”充当的是主语，普通话中没有像例（13）（14）一样把量词放在句首的情况，因此不好直接对译成普通话，但在这里“呢”表示的也是不定的数量。

（三）“形容词/动词＋呢”

“呢”跟在形容词或动词后，充当状语或补语，表示略微的语法意义，是一种抽象意义上的不定量，相当于普通话的“一点儿、一些”。例如：

（15）你明日朝早早呢起身你明天早上早点儿起床。

（16）你行路行快呢冇得咩你走路走快一点不行吗？

（17）几两年生活係好呢嗲这几年生活是好点儿了。

（18）我个话你仲係要听（一）呢正得我的话你还是要听一些才行。

（19）（呢）工你冇做（一）呢点得啊（这些）工作你不做一些怎么行？

例（15）（16）中“呢”跟在形容词后作状语、例（17）中“呢”跟在形容词后充当补语的情况最常见，而例（18）（19）中“呢”跟在动词后面作补语的情况一般不常见，一般人们想表达这类意思的时候，譬如想表达例（19）的意思时往往会用“你做呢工冇得咩”这类直接请求的说法。

二、“呢”作指示代词

茂名话“呢”的另一个比较常见的用法是用作指示代词，具有指示功能，茂名话中的“呢”本身不分近指和远指，但根据具体的语境分别相当于普通话的“这些”“那些”，指示复数量的有定事物。普通话中的“些”不能单独表示指示，必须与表示定指的“这”“那”合用。而茂名话中的“呢”可以单独使用，在表示定指的人或事物时，会省去“几这”“古那”而单独用“呢”表示定指。

（一）“呢＋名”作主语/宾语

上文也有描述“呢＋名”作主语和宾语的情况，但上文中“呢＋名”中的“呢”是不定量词，而下面例句中的“呢”起指示作用，是指示代词。例如：

（24）我希望呢业主同呢物业管理可以好好协商一下我希望那些业主和物业管理可以好好协商一下。

（26）我呢人一齐出去料咯我们（这些）（人）一起出去玩吧。

（27）呢猪肉价高到吓死人猪肉价格高到吓人。

（28）呢北方人都好大只啊北方人都好壮啊。

（29）帮手扫开呢垃圾咯帮忙扫了（这些）垃圾吧。

（30）炒热呢菜佢把（那些）菜炒热一下。

（31）我觉得你呢人好憨啊我觉得你们（这些）（人）好傻啊。

（二）“呢”的指示功能

上文中例（24）至例（31）都是“呢＋名词”充当主语或者宾语的情况，其中例（24）（25）（26）（27）（28）“呢＋名词”作主语，例（29）（30）（31）“呢＋名词”充当宾语。“呢”在其中的作用都是指示人或事物，都是有定的，但值得一提的是，“呢”的指示功能并不尽相同，它是有强弱之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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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24）的“呢”指示功能最强，其中“呢”指示的就是产生矛盾的业主和物业管理，对译成普通话的时候，要译出指示代词“那些”，否则没办法呼应上文。

例（25）（26）的“呢”指示功能相对较弱，其中“呢”指示的都是人，这两句话在用普通话表达的时候，都可以省略指示代词“这些”或“那些”，特别是例（26）中，比起“我们这些人一起出去玩吧”，“我们一起出去玩吧”才是更常见的说法。由此可见，这里的“呢”的指示功能较弱。

例（27）（28）中的“呢”指示功能最弱，其中“呢”分别特指猪肉价和北方人，因为前面“猪肉”和“北方”已经限定了后面的名词，因此在译为普通话的时候，若再加上“这些/那些”，反而会造成指代不明，让人理解不了。从这来看，这里的“呢”的指示功能已经被虚化了。

茂名粤方言“呢”在作指示代词时，其指示功能有分强弱，而广州话中的“啲”在作指示代词时，它的指示功能也有强弱之分。彭小川（2006）举了一组例句分析了广州话中指示代词“啲”在作指示代词时的指示功能：①啲人呢那些人呢？②佢放低啲嘢就走咗嘞他把（那些）东西放下就走了。③啲气氛都几好㗎气氛还蛮好的。他认为，从①—③，指示代词“啲”的指示功能是越来越弱的。[2]

除此之外，茂名话中的“呢”还有一个广州话中“啲”所没有的用法，也就是例（26）和例（31）中出现的“我呢人”“你呢人”[6]。在茂名话中，这样的词只有三个——“我呢人”“你呢人”“佢呢人”，这三个词分别是“我、你、他”三个人称词加上指示代词“呢”和名词“人”组成的词，茂名话中这三个词相当于普通话中的“我们”“你们”“他们”。其中，“呢”仍然是起指示作用，可以理解为“我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他们那些人”最后融合成词表示“我们”“你们”“他们”的意思。

三、“呢”作结构助词

其实在上文我们分析“呢”作为指示代词的用法时就特意指出，“呢”的指示功能已经有了强弱之分。而当指示功能越来越弱，在对译时可以直接省去“这些”“那些”的指示意义时，就已经有虚化为结构助词的趋势了。先来看例句：

（32）我呢工资畀我使齐嗲我的工资被我花光了/我那些工资被我花光了。

（33）你呢女都读紧书咩你的女儿都在读书吗/你那些女儿都在读书吗？

（34）你画呢画好靓你画的画好漂亮。

（35）几间店呢衫裤贵冇贵嘎这家店的衣服贵不贵的呀？

（36）今年呢猪肉好贵今年的猪肉好贵。

（37）你公司呢待遇係冇係好好你公司的待遇是不是很好？

上面例句中的“呢”的句法位置都位于名词性词语充当的定语和中心语之间，也就是“Np＋呢＋Np”短语，其中“呢”相当于普通话中的“的”，起结构助词的作用。且从上述例子我们可以看到，“呢”前面所加的定语多为领属性定语，而领属性定语具有很强的定指性质，这必然会削弱“呢”的指示功能进而促使它转化成为结构助词。在这个句法环境下，“呢”的指示功能由强转弱：例（32）、例（33）中的“呢”虽然可以解释为“的”，但指示作用还很强，依旧可以译为“那些”。例（32）中的“工资”和例（33）中的“女”都是有定的，这里“呢”的指示功能已经很弱了。在这两个例句中，“呢”都不能删去，我们不能说“我工资”“你女”。这时，处于这种领属关系中的“呢”就有了连接前面的定语和后面的名词中心语的功能，促进了“呢”转向结构助词。

例（34）中的“画”和例（35）中的“衫裤（衣服）”被前面的定语限定了，所以在译成普通话时也可以用“这些”代替，但相比之下，用“的”更加顺畅和准确。由此可见，这里的“呢”的主要功能已经转变为结构助词。

而进一步发展时，例（36）中的“猪肉”和例（37）中的“待遇”都是无定的，这里的“呢”没有“这些/那些”的意思了，“呢”已经彻底虚化了，这里的“呢”的指示功能已经消失。例（36）、例（37）中的“呢”可以用典型的结构助词“个”来替换。由此看来，例句中与“个”对应的“呢”，自然也具有结构助词的功能。

广州话中的“啲”从指示代词转化成结构助词用以连接定语和中心语，必然也经历了一个语法化过程。彭小川（2006）借用了王力（2000）、吕叔湘（1999）以及江蓝生（1999）的观点，认为“啲”语法化的过程可以从汉语史和方言中找到佐证：结构助词“的”的较早形式是“底”，而“者”是“底”的本字，在“底”取代“者”之前，汉语的结构助词源自古代汉语的指代词（之、者）[2]。

四、“呢”的语法化分析

（一）“呢”从量词到指示代词的语法化

陈玉洁（2007）指出，量词语法化为指示代词，与量名结构单用有着重要的关系。她认为，我国地理位置越往南的方言，其量词就越发达。因此，在很多南方方言中，量名结构都能单独使用充当主语和宾语，而北方官话中量名结构只能作宾语，不能单独使用。正如上文众多例句所示，茂名粤方言也普遍存在量名结构单用的现象，“量＋名”结构在句中可以作主语、宾语以及省略结构助词的领属结构中的中心语，可以表示定指或不定指[7]。

量名结构在句子中充当主语时，它所指的往往是谈话现场存在的唯一同类对象，因此表达了一种有定的意义。石毓智（2002）认为，主语位置上的量名结构之所以能发展成为指示代词，是因为汉语中存在一种“结构赋义规律”：谓语动词前面的光杆名词（一般为主语）被自动赋予了一个有定的语义特征，当量名结构位于主语位置时，量词在功能上就等同于一个指示代词[8]。

在茂名粤方言中，主语位置上的“量名结构”受到“结构赋义规律”的作用，整个“量名结构”就可以表示有定事物，起定指作用，这时的量词在功能上就相当于一个表示定指的指示代词了。这个起定指作用的量词使用频率越来越高，慢慢发展成为固定具有“有定”意义，不再受句法位置的限制，它的指示作用得到不断的扩充，最终语法化成为指示代词。

（二）“呢”从指示代词到结构助词的语法化

“呢”用作结构助词是其指示代词的用法进一步语法化的结果。很多学者认为，指示代词与结构助词之间具有一定的语法共性，而这一特点奠定了指示代词语法化为结构助词的基础。

曾美燕（2004）指出，这种语法共性主要有以下三点体现：第一，指示代词和结构助词都可以作定语标记，它们的抽象语法结构是“修饰语＋语法标记＋中心语”；第二，指示代词和结构助词通常能自由替换，当一个偏正结构出现指示代词或结构助词中的任何一个时，另一个通常就会被省略；第三，在表达上，指示代词与结构助词的功能都是限制或缩小中心语概念的外延成员，使它成为听话人与说话人所共同认知的范围[9]。当“呢”的句法位置都位于名词性词语充当的修饰语和中心语之间，修饰语使整个结构的定指性增加，这必然会削弱“呢”的指示功能，而在修饰语和中心语之间通常需要一个语法标记，这时指示功能已经被削弱的的指示代词“呢”语法化为结构助词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五、结论

综上所述，茂名粤方言中“呢”有不定量词、指示代词、结构助词三种用法。文章在描写“呢”这三组不同的用法时，勾勒出了“呢”语法化的轨迹：不定量词的用法→指示代词的用法→结构助词的用法。如表1所示。

表1 茂名粤方言中“呢”的用法

前人对汉语方言量词语法化现象已经有了不少的研究成果，但大都是关于个体量词“个”的。与广州话中的“啲”一样，茂名粤方言中的“呢”同样也是不定量词虚化成为、且兼表复数意义的结构助词，与其他方言的个体量词相比有其独特之处。挖掘这一特点，一方面，可以为汉语方言中结构助词源自量词提供新的语言材料印证；另一方面，也可以为汉语方言量词虚化为结构助词提供新的方言材料和语言事实，丰富汉语方言的结构助词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