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拼贴的视觉艺术
2022-06-01◎图、文/张卫
◎图、文/张 卫
张卫挂历·横式 160cm×400cm 纸本水墨 2008 年
我想, 我们这个时代至少存在三种阅读: 第一种阅读, 是文字阅读; 第二种, 是图像阅读; 第三种, 是影像阅读。
上大学以后, 我对阅读的兴趣就发生改变了, 这以后主要是现当代文学的阅读。
我记得, 在图书馆的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篇 《卡夫卡来到中国》 的文章, 于是, 开始阅读 《变形记》 等现当代文学作品。 从上世纪80 年代到90年代初, 我的阅读最为广泛而充分, 主要是文学、 哲学和艺术, 它们, 奠定了我现在的阅读趣味。
我对译介到中国的外国现当代文学的阅读尤为偏爱, 对各家各派, 几乎如数家珍。 从中, 我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滋养, 也由于特殊的个人经历,我, 变成了一个写作者。
也是上世纪80 年代到90 年代初, 我写过小说, 短篇、 中长篇、 未完成的长篇, 写完后, 我像他们一样, 把手稿径直搁在抽屉里。
齐白石vs 梦露 96cm×142cm 纸本水墨 2008 年
卡夫卡的作品是虚构的, 主人公K 在城堡里、 在流放地、 在卡夫卡幻想的环境中生活。 但我的文学中的主人公在中国是真实存在的, 我的一段生活经历无须过于虚构, 就是真实的卡夫卡。 我没有写完, 就把它放下了。
一方面, 想逃离卡夫卡; 另一方面, 我还要面对生活, 我还要面对别的东西。
再说我的图像阅读。 那时的 《儿童时代》《少年文艺》《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 等杂志, 就是我们重要的图像阅读, 也是一种最早的图文阅读。 它们影响了我们早期的审美, 甚至世界观的—部分。
80 年代, 我们有了大量的当代图像的纸质文本阅读。 1992 年至1993 年间, 我到了欧洲, 最充分的图像阅读, 是在欧洲的博物馆和美术馆中进行的。 我把在欧洲博物馆里能看到的古典的、 当代的图像全都看了一遍, 我是直接面对图像文本和原作, 因此, 眼界大开。 我想, 无论我们从事哪种视觉行业, 一定得有充分的图像阅读。 回来以后, 我到了美术出版社工作, 策划主编了中国出版史上从没有系统出版过的几套丛书: 《世界当代艺术家画库》《世界当代艺术家丛书》 《当代艺术批评丛书》 《中国当代艺术家画库》 等, 这些图像阅读的兴趣和后来的其他成果都是有着直接的关联的。
第三种阅读: 影像阅读。 我最充分的影像阅读发生在90 年代末, 当时,是从购买盗版碟开始的。
在一次骨折后, 我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也看了三个月影碟。 到现在, 我大约看了几千部电影, 这并不算多。 塔尔科夫斯基说, 电影没有别的, 就是要多看, 看得越多越好, 才有发言权。 影像阅读比文字阅读, 占用时间少,大师影像, 只要有碟, 一定首先读完。
看碟以后, 我就想进行影像创作, 我写了一些剧本和提纲。
我写的第一个剧本, 就是 《盗版》。
十多年前, 我写过一篇短文, 谈到过这三种阅读: 文字阅读, 这是传统的阅读; 图像阅读, 就更古老, 可以上溯到石器时代; 影像阅读, 是近一百多年的阅读。 由于电脑和手机的普及, 现在是倒过来了, 才十多年的时间,文字阅读萎缩了, 图像和影像变为了主流阅读。 这样, 对阅读创作者, 也会提出新的要求。 这里在坐的, 有作家, 有诗人, 艺术殊途同归, 大家在文学创作的同时, 也进行摄影创作。 中国古代的文人和 “仕”, 都是很全面的,都能作文, 写诗, 擅长书法, 很多人还会画画。 齐白石说他诗第一, 书第二, 篆第三, 画第四, 无非也是想说明自己有文化, 不是画匠, 这就是往“仕” 上靠。 现在的文人需要擅长多种表达, 最好还能拍摄影像。 在我看来,贾樟柯算是比较全面的, 文字也功底非凡。 我没看他的电影之前, 先接触到了他那些关于电影的文章, 通过阅读, 我猜想, 他的电影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果不其然, 后来看了他导演的电影, 真是好! 贾樟柯自己写剧本, 做导演, 2013 年第66 届戛纳国际电影节, 他的 《天注定》 荣获 “最佳编剧奖”, 这是世界电影界里的 “文学” 最高奖项。 2015 年第68 届戛纳国际电影节, 他荣获终身成就奖 (金马车奖), 当时, 他才四十多岁, 这是对他的才华、 贡献的全面褒奖。 如果有所谓 “仕”, 从影响力来说, 他是目前中国最有代表性的 “仕”, 能写, 会拍, 是国内其他导演所不能及的。
大虫·蝗虫 138cm×69cm 纸本水墨 2010 年
但对我真正起作用的不是图像阅读, 而是文字阅读。
80 年代, 我特别喜欢一个美国60 年代的后现代作家巴塞尔姆, 这个人是个结构专家, 他作品中的人物也是变形的, 扭曲的, 他有一句话直到现在还有用, “拼贴原则是所有现代艺术的中心原则”。 哦, 这句话, 我很快就记住了。
1998 年,《湖南文学》 改版, 当时, 我还是一个搞平面设计的, 但我早已不想做了, 在90 年代末就想搞别的。 有一位诗人叫匡国泰, 来 《湖南文学》刚工作不久, 请我做设计。 我说怎么做? 匡国泰说, 随便你怎么做。 好, 拼贴, 我就开始了。 我用了两种元素, 国内的图片用齐白石, 国外的肯定是玛丽莲·梦露, 让他们并置合一。 玛丽莲·梦露是一个过时的形象, 1992 年,我在德国, 发现公共汽车的站台招贴全是不同的玛丽莲·梦露。 在我看来,梦露也过时几十年了, 我为什么还要用呢? 她是一个时代的世纪标志, 不以年代划分。 她的波普艺术, 她的大众形象, 都还在起作用。 那一组设计共12 期, 全是玛丽莲·梦露, 与齐白石绘画图像拼贴并置, 做了一套。
在中国美术史里, 画虫子最多、 最丰富的, 是齐白石, 我在北京看过齐白石很多草虫原作, 给了我很多启示。 齐白石画的虫子不大, 最大的, 仅比原物约大一倍, 画幅尺寸也不大, 最大的不过四尺宣纸。 当代艺术有时的呈现方式其实很简单, 有时, 就是放大。 我很直接了当, 要大吗, 我就弄条4米的虫。 这样的作品, 我一连制作了好几张。
别人看后, 很是惊奇: 怎么搞的? 能这么干吗?
是的, 当代艺术就是这么搞的, 要做, 就做到极端。
我什么昆虫都画过, 其中, 肉虫是水墨方式最好表现的。 我画虫子很简单, 就是画一个符号, 把这个符号确立, 以后有人画虫子, 尺寸画不过我,笔法上, 我越画越简。 唐代诗人贾岛有句诗: “两句三年得, 一吟双泪流”,我把这个句子改成了:“两句三年得, 一笔十年修”。 画肉虫, 我画10 年, 画到极致后, 我就不画了。 这个系列的作品参加过一些大小展览。 后来, 我不搞了, 去搞影像创作了。
我画了一批明星绣像, 还画了一批和尚, 其中有虚云和尚, 他活了120岁, 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位高僧。 有一次, 我画虚云, 没画头, 就挂到手机上。 水墨抽象做得最好的画家李华生看见了, 想让我卖给他, 他说画的是他, 并说他一生的另一愿望, 就是当和尚。 他对这个作品称赞有加, 说如果画上头, 他就不要了。 以后, 我画了几张高僧, 都没画头, 但都转换了一下, 就画只鸟。 我喜欢禅宗 “空” 和 “无” 的表达, 简单说, 禅宗就是无的宗教。 无吧! 直接了当就无头吧。“无” 里面有很多的说法: 无我, 无他, 无欲, 无求, 等等。 我想表现虚境, 不要太实。 西方美术史里换头的东西很多, 人身, 鸟头, 兽头, 这是从古埃及美术中来的, 如狮身人面, 古埃及美术中有很多头上面长兽头的创意。 当代德国有个雕塑家做得很棒, 大刀阔斧劈完了以后, 下面就是西装革履的当代人, 上面呢, 是一只鸟头、 兽头等。我与他们有大的不同, 我画无头的人头上飞鸟, 画无头人两肩之间长草, 长树, 这是我对中国文化中 “自然观 “的图像表达。 我喜欢做美术史上没发生过的事, 美术史要记载不同的情况、 不同的图式、 不同的形象, 可以从你开始的。 我们设立新的图式最重要, 笔墨可以完善。 那天, 批评家顾振清过来看了展览, 说我做的全是美术史的工作, 他在微信上说我是在对中国美术史进行超越。 他一眼就看明白了我做的工作。
关于我90 年代末就开始做的 《房间》 系列, 原先题目是 《美国房间的中国故事》, 我特别喜欢美国的一个油画家, 爱德华·霍珀, 他的作品是表现现代人在现代社会的孤独、 疏离和无助的。 2001 年, 我先把他的图像篡改再说, 把美国风景换上中国风景, 题目叫 《美国房间的中国故事》。 到了2007年, 深圳有个国际水墨双年展, 我又拿了这组作品, 但是, 这次我进行了彻底改变, 题目也改了, 叫 《人类房间的动物故事》, 把画中的人物也拿掉了。这是我对全中国的房地产业的一种感想。 人类占用了动物们的生存空间, 我的一个图像愿望: 把动物请回来, 就成了房间系列的图式。 其中一张代表性的画, 是羊驼。
那段时间, 我喜欢画昆虫, 这种创作跟我的阅读经验和生活经历有直接关联。 我们都有阅读卡夫卡 《变形记》 的经验:“一天早晨, 格里高利从不安的梦中醒来, 变成了一只大甲虫……” 我的生活经验更直接, 80 年代末, 我写过一个中长篇小说 《蚂蚁日记》, 开篇写道:“晚上12 点钟过后, 有一种体验在我身上发生, 它微微地爬动, 惊动我躯体的所有毛孔……” 前天晚上,我想了一下, 我的 《昆虫》 和 《肉身》 系列, 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很多人在小时候都有 “洋拉子” (长沙话 “活乱子”) 拉手奇痛奇痒的经验。 艺术家的创作一定跟他的生活体验有关, 我用 《肉身》 的画面结构呈现出来人与昆虫的关系, 这种图式, 在中国美术史上, 没有发生过, 中国花鸟画中的昆虫和动物的背景和环境, 永远都是山川草木, 从来没有与人的身体发生交集, 但在我这里, 从此以后, 发生了。
著名画家杨福音老师看了这批画后, 说: 还可以放大。
我答: 是的, 可以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