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阑桥畔，南宋才子姜夔的“合肥情遇”

汪小年

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

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

南宋才子姜夔的这首《送范仲讷往合肥》，以及《淡黄柳》词序“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都明白无误地道出了这位词人与合肥这座城市非同寻常的缘分。

南宋时期的合肥是一座边城（不远处的淮河北岸就是金人的地盘），而且宋金交战中，合肥两度沦陷，战后的面貌正如姜夔所描述，是“巷陌凄凉”。作为当时著名的才子，姜夔多次往来合肥，据后人考证不下于五次，他自己更把合肥说成是曾经的“家”，而且跟邻里之间都有来往，可见这个地方至少曾给过姜夔一份家一样的温暖。岂止如此，姜夔在合肥留下的，还有一段让他刻骨铭心的凄婉爱情，词学界称之为“合肥情遇”。

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是南宋著名的文学家、音乐家和书法家，其在诗词方面均有颇高建树，尤以词著称。

姜夔虽然是个才子，但一生都不怎么走运。幼年时母亲早逝，他不得不离开江西鄱阳的老家，跟着当知县的父亲到了湖北汉阳，后来父亲在任上去世了，尚未成年的他只好住到了嫁在汉川山阳村的姐姐家。成年以后，他四处飘零，浪迹于江淮间，其间回老家参加了四次科考都落榜了（看来宋朝也是不允许异地高考的），后来因为他在音乐上有特殊贡献，被破格免解（即不用参加举人考试）直接参加进士考试，结果还是没考上，所以他一辈子没有当上公务员，以布衣终身。

他这一生好像也没找到过一个稳定的工作，是以自己的诗文、词采得到达官显宦的欣赏而受资助，过着江湖游士的生活。当时一位诗坛名流萧德藻因为欣赏他的才气，把侄女嫁给了他，并为他安排了一个居家之所，因住处靠近苕溪的“白石洞天”，他便自号“白石道人”。后又认识了诗人杨万里、范成大以及张镃、张鉴等，这些富豪朋友与他诗词唱和，对他都十分豪爽，范成大还把一个叫小红的歌女送给他。当这些大款朋友相继离世，他的生活也越来越窘迫，加之他又喜好收藏书籍字画，其收藏可用“汗牛充栋”来形容。他还是个豪侠之士，家里天天都有食客，所以生活上就是个“月光族”。后来他好不容易在京城杭州买了个房子安家，又不幸被一把火给烧了个精光，贫病交加的他最后中风而死，死后还是靠朋友筹钱安葬。 一代才子惨到连死都死不起，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叶嘉莹教授曾分析，姜夔的很多词都结合了两种感情，一是关怀国家的志意，另外就是他年轻时候在合肥的一段感情上的遇合。有人统计，姜夔现存的80余首词中，有20多首是怀念合肥女子的，占他的全部词作约四分之一。

姜夔与合肥女子的感情起于何时，史料没有记载。词学家夏承焘先生为此专门做了考证，他发现姜夔少年行迹历历可考，惟淳熙三年丙申（1176年）至十三年（1186年）缺略不详，很可能这十年之间他来往江淮间，在合肥遇到了让他终生难忘的红颜知己——一位善弹琵琶的歌女，两人一见如故，心心相印。这是他22岁至32岁的年龄段。

1186年春节（也可能是1185年底），姜夔赴湖南拜见时任潭州通判的诗人萧德藻并客居萧在长沙的别驾观政堂，这应是姜夔与合肥女子第一次重要的离别，别后的正月初七，姜夔在观政堂写下了第一首怀念合肥女子的词《一萼红》，是年，他还写了多首怀人词。也应是在这一年，姜夔与萧德藻侄女结婚，那么他与合肥女子的离别是不是正式分手或有何不得已之缘由无从知晓。

当年年底，姜夔随告老还乡的萧德藻乘舟沿长江前往湖州。1187年元旦，姜夔33岁，经过金陵时在江上梦见合肥情人，于是翘首北望，作《踏莎行》抒发怀念之情：“燕燕轻盈，莺鶯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这是梦醒时的追忆，梦中分别时女子还给他缝了衣服，并约好互通音信。姜夔想象梦中女子的魂魄不远千里来看望自己，当她回去的时候，长途漫漫，只有一轮冷月陪伴着她。词中充满了对恋人的殷殷关切。这里“淮南”指的是合肥。1189年姜夔在湖州与内弟春游划船时见杨柳依依，又勾起往事，遂自创新曲《琵琶仙》发怀人之思。

宋光宗绍熙元年（1190年）初春，36岁的姜夔从湖州往合肥，住到第二年的正月二十四日，这是姜夔寓居合肥时间比较长的一次，将近一年。绍熙元年寒食节前夕，姜夔填了一首《淡黄柳》，在词序中自述：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姜夔此时住在赤阑桥之西，在姜夔眼中，这里很萧条，但从词中可以看出赤阑桥一带的风景还是很美的。春天时女子可能不在合肥，姜夔是独自一人，春天过后，女子回到合肥，与姜夔相聚。

不过好景不长，第二年，即绍熙二年（1191年），姜夔与合肥女子之间发生了频繁的聚散离合。这一年的正月二十四，37岁的姜夔离开合肥，女子为他送行，姜夔写了一首《浣溪沙》，通过写女子的心情，反映出自己的恋恋不舍。这次离开不久，姜夔再次来到合肥，与女子相见，由于生活没有着落，不得不于暮春时分离开，临别前姜夔写了《长亭怨慢》，这首词以柳树起兴，描绘出暮春时分合肥南城一带的风物：杨柳依依，绿意深深，暮帆零乱，可见词人是乘船走的。“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两句是女子的叮嘱，她希望姜夔能早日归来，与她长相厮守。由此可知，两人有过真诚的誓约，姜夔曾打算迎娶女子。

时隔不久，这一年的夏天，姜夔再次来到合肥，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没有见到女子，不胜惆怅。七夕节晚上他与友人赵君猷一起月下饮酒，写了《摸鱼儿》一词，借感慨牛郎织女之事抒发客中的孤寂之感，他又作了《凄凉犯》《秋宵吟》两首词。在《秋宵吟》中，词人显豁地抒发了爱情失意之悲：“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地暗萦绕……”卫娘指合肥女子。从这几句可知女子可能已经不在合肥了，具体的去向姜夔并不知晓。“嫩约无凭”，是说他们之间的约定很脆弱。其实，姜夔有自己的苦衷，女子的离开，当然也不是无缘无故。面对爱情之花的枯萎凋谢，词人不禁涕泪纵横。

没有见到朝思暮想的恋人，姜夔于这一年的秋天在南淝河坐船，失望地离开了合肥，由于种种原因，后来他再也没有回去过。那年冬天姜夔去苏州拜访著名诗人范成大，在石湖别墅赏雪探梅，制成《暗香》《疏影》两首咏梅词。梅开、梅落，赏梅、折梅、寄梅，都寄托着深切的怀人之情，也包含着自我飘零的悲哀。

虽然离开了合肥，但江淮大地仍然是姜夔魂牵梦系的地方。宋宁宗庆元元年（1195年），姜夔41岁时，他的一位朋友范仲讷要到合肥去，姜夔写了《送范仲讷往合肥》三首诗给他，第三首云：小帘灯火屡题诗，回首青山失后期。未老刘郎定重到，烦君说与故人知。姜夔对失约感到深深的遗憾，表达了要重回合肥与恋人相会的决心，并且殷切地嘱托友人代为看望她。诗中的“故人”，应是指合肥女子。也许友人并未给姜夔带来女子的确切消息，第二年，42岁的姜夔打算亲赴合肥，探望阔别五年的恋人，可惜最终未能成行，他写了《江梅引》一词。去年送友人范仲讷去合肥，姜夔还有着“未老刘郎定重到”的决心，而现在，他只有深深的叹息，两人的约定已经落空，留下的是追憶和无尽的伤感，白石不禁泪湿衣襟。

尽管已不可为，姜夔还是难忘旧情。在43岁时，白石写了好几首与合肥女子有关的词。其中元宵节感梦而作的《鹧鸪天·元夕有所梦》，是合肥情词中最感人的一首：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43岁这一年的春天，姜夔还写了一首《月下笛》追念合肥女子。词中表示无缘再见，说得更加坚决。自此以后，姜夔鲜有合肥情词的创作。这份恋情，深埋在词人心中，成为他生命中永不褪色的记忆。

我们不得不疑惑，令姜夔如此动情的合肥女子到底是何方人物呢？史书对此并无记载，一切只能从姜夔的词中来寻找蛛丝马迹。

至于合肥女子的身份，据研究唐宋诗词的曹慕樊先生分析，合肥女子可能姓梁，则有可能为梁红玉的后人。1141年，南宋朝廷杀害了忠心爱国的将领岳飞，随后，抗金战将韩世忠及其擂鼓助战的夫人梁红玉被迫隐居闲钓，符离大战（1163年发生于安徽宿县符离集）一败涂地后，宋金签订隆兴和议（1164年），以淮河为界，合肥变为战后的荒凉边城。歌妓出身的梁红玉虽立过奇功，但也被排斥下野，在兵荒马乱中漂泊到合肥，隐姓埋名靠卖艺为生也不无可能。

有些学者经常把合肥女子表述为一个人，也有研究者却认为是一对姐妹。而据夏承焘先生考证：“合肥所遇，以词语揣之，似是勾栏中姐妹二人，丁未金陵江上感梦作《踏莎行》，有‘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句，《解连环》中有‘大乔小乔’之语……”以此形容之，故可看出此二女当通晓音律，通翰墨有文采（“旧情唯有绛都词”──《鹧鸪天》），长得当然很美（“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长亭怨慢》）。

另外一点尚须说明，合肥女子虽有可能是两人，但姜夔所恋的对象未必就是姐妹二人。虽然其词中有“桃根桃叶”“大乔小乔”等，但并不足以证明他是同时爱上姐妹二人。如果根据桃根、桃叶是王献之二妾而说明这一点的话，则大乔、小乔分嫁孙策、周瑜就不能解释了。特别是词中屡屡描写、刻画的相思之情：“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江梅引》）、“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鹧鸪天》）等，都是两者之间的专一之情。因此，姜夔所恋的对象应是姐妹中的一人，只因是同时所遇，且颇多三人间的活动、交往，因而在回忆往事时，有此类的描述也就不奇怪了。

姜夔并不是逢场作戏的人，他一生只守一份情。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云：“白石诚挚之态度，纯似友情，不类狎妓，在唐宋情词中最为突出。”叶嘉莹教授也为此感叹道：词从唐五代开始大多是写爱情与美女的，怎么都没有人做考证，只有姜白石的爱情才有人来考证呢？因为他遇到的这位女子是一段特殊的感情的遇合。多少年来，这段动人心弦的凄美爱情就像陆游与唐婉的爱情故事一样被传唱至今，成为词坛的爱情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