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的故事
2022-05-31吕敏讷
吕敏讷
霜来了。它跋山涉水到达我们村时,一步也迈不动了,累倒,匍匐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早起的人,最先发现了霜。那人从河坝的菜地回来,穿过巷陌,逢着人就大声通报着这个重大的消息:霜来了,今早霜来了。
霜是一个年过古稀的人。阅尽沧桑,沉默,冷淡,寡言,面目苍黄,两鬓斑白。他来时,欢声笑语的大地忽然噤声,虫儿也不敢窃窃私语。四野肃穆,万物低垂眼睑。丰满的田野像泄了气,一点一点塌陷下去。
昨夜天空澄明,早起天色晴好,我急匆匆去村头,去旷野,抢在阳光前头看早霜。河岸边的草尖,园子里的菜茎,玉米的枯秆,石块和瓦片,落叶和泥土,都敷上白森森的一层。蹲下来仔细查看,细密晶亮的冰针,规则地排列成霜花,凉凉的,贴在草叶间,草木耷拉着头,缄口肃立,連呼吸声也隐匿。
满山的花还开着,霜怎么就来了呢?像一个信件,在特定的某个日子寄出,在预定的某个日子送达。信纸太薄,承担不了太多的消息。信的内容散落成一些白,漫过山脊、河滩、树梢,均匀地铺在荞麦上。冬荞麦是田野里的最后一茬庄稼,它顶霜成熟。冬荞也叫大荞,三伏天,收割完小麦的地块,翻耕了,种上荞麦,秋霜来了,荞麦成熟。冬荞面灰褐色,因为经了霜,苦味很淡很淡了,煮熟的荞麦面条更加黝黑,却是上等的粗粮。春荞也叫小荞,在春天播种夏天成熟,春荞麦磨出的面粉淡绿色,连煮过的汤都是绿色的,春荞面苦涩难咽,但靠它接济断粮的日子。
小荞麦和大荞麦,像一对姐妹。荞麦生长期太短,荞面做成的面条,柔韧性差,太容易脆断,口感很粗糙,吞咽时能把人的咽喉刺痛,幼时最怕吃它。我哥几岁时,有一回太饿,连着吃了三大碗荞麦面条还要吃,我母亲惊恐万分,怕吃得撑出病来,便把碗藏起来。现如今的市面上,荞麦面很抢手,它是含糖量低的一种粗粮,血糖高的人最爱它。糖尿病人太多了,大鱼大肉习以为常的当下,荞麦的身份地位也改变了,走入高门大户,上了高档餐桌。
秋深了,散发着淡淡幽香的粉色荞麦花落了,霜雪一样,在地上铺着。茎秆变红,籽粒熟了,像棱角分明的黑宝石藏在荞叶下。荞麦割下来了,背着荞麦的人,脊背弯着,头埋在黑沉沉的荞麦秆里,在山道上慢悠悠移动着,嗤嗤嗤,脚步声在旷野里回荡。荞麦摊在场上,碾荞麦的男人,甩着鞭子,吆喝着,骡子埋着头,拉着碌碡,不急不忙转着圈圈走,厚厚的荞麦盘成薄薄一层。头上包裹着蓝头巾的女人坐在地上,用簸箕扬去叶子,把黑荞籽筛出来。荞麦杆堆在场上,像一个红脸大汉。清早,酱红的荞麦秆上,就生出一层白。
霜是衰老的催化剂,加速时间的脚步,让山野进入秋天的最后冲刺。枯萎也加速,凋零也加速,大地上的脚步更加忙乱起来。收秋已接近尾声,玉米、高粱都从田野里收回来。玉米剥去外皮,黄灿灿,在路边的大树上一圈一圈悬挂起来。土豆躺在院子里,紧抱成团,一堆一堆,像小土丘。包包菜单腿撑起圆鼓鼓的身子,在墙角挤成一排一排。早晨,盖在小土丘上的麻袋、蔓草,裹着一层白衣衫。土豆被这些外衣保护着,睡了一个安稳觉。太阳出来,不一会儿,地面落叶上的霜不见了。蔓草上,树枝上,枯白的玉米茎秆上,晾衣绳上,昨夜忘记收的外套上,悬挂着的竹笼和背篓边上,昨夜有人精心涂上去的霜花,被一只无形的手擦掉了,一点一点消失不见。大地脱下一件冰凉的外套,凉渗透在了内部,那种凉似乎没有来过。
接下来,要扫树叶子了,要压冬酸菜了,要窖洋芋了。窖了洋芋,冬雪就要来了。家乡人把“窖”用作一个动词,我很喜欢这样的表达,这是对时令最贴切的表述。大地不会偷懒,当它静下来,一定是在悄悄地收藏。
洋芋窖打在村子的一些空旷地。装满了的窖,土包高出地面,一个一个圆鼓鼓的隆起,像坟堆。窖和坟堆,都是用来掩埋,最大的不同在于,坟堆吃掉的永不会吐出来;而窖,只是保管,从来不会私藏任何一样东西,它把所有贮藏的都如期如数奉还给人们。窖是高出地面的最饱满的一部分。窖顶子上竖着几株玉米秆,玉米秆一直插进窖底,土一层一层埋上脖颈,玉米秆探出头,它是一个气眼,窖用它来呼吸,得以在冬天活下来。玉米秆上落下一层霜,也落下一层雪,时时提醒人们这里的土层并不只是单纯的土,它还有所包藏。很多窖,都是十几年反复使用的老窖,土是熟土,窖壁也有旧年的温度记忆。窖把土层里生长过的再次收纳进土层,一些薯类,还有一些萝卜,白菜,土地孕育它也贮存它,土层是它们生长的凭借也是它们熟睡的温床。春天,要播种了,把虚土从窖顶一层一层剖开。从窖里掏出来的洋芋,一如当初,保持着水分,身上长出一层白嫩的芽,洋芋的芽眼被切成三角体,变成洋芋种子,播到地里去。用过的窖,掏掉窖里的洋芋,再用土把窖填满。地面干瘪了,雨过后,出现一圈明显的凹陷。第二年霜来了,土又被掏出来,新的洋芋埋进去,大地又像怀孕的母腹,鼓起一个包。窖是一个容器,时间丢弃的它都收藏。
霜不是杀伐,只是删繁就简,它让大地萧疏,也让大地丰厚。它带走想要带走的一切,也留下能留下的一切。那些热衷于孤独的,继续留在大地,坚守着。霜是大地沉睡之前的一次生长。它贴着叶子的脸,也不知道耳语了什么消息,叶子的脸色忽然就变得煞白,枯黄,或者羞得通红,终究承受不了这种寒凉,纷纷坠下枝头,一片一片在风里四散飘零。枝上的叶子变少,稀疏了,最后只剩几片、一两片。地上的叶子却越来越多,叶子泛滥成灾,堆积了厚厚一层。死去的给活着的留下养料,这是大地轮回的哲学。
山路细长,铺满落叶,踩着一地脆响声。落叶把我引到一面山坡,山坡上是一片荆棘林,荆棘已经长得密密实实。地上的叶子积了一层又一层,化为腐朽,滋生出一些生物。一长排洋槐树,枝干全部变黑了,但并不影响一些麻雀栖落在树身上,它们叽叽喳喳、上蹿下跳;在稀疏的林间,很少有其他的鸟儿应和,叫声也变得孤单起来。能在这里留下来越冬的鸟只有麻雀了,怕冷的鸟儿都飞到南方去了。这里是麻雀永远的故乡。它们飞过晨雾,飞过霜迹,夕阳西沉时回到山间,落入树上的巢。在那里产蛋孵育,觅食喂雏,飞翔并生老病死。
霜落在叶子上,也落在扫树叶子的妇人们的发梢上。静寂的林中,回旋着一些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远了近了,从我心里和记忆深处蹦出来。那些陈年累积的叶子下面,散落着一些脚印,扫树叶子的人,一年一年把脚印留在这里。霜来了,母亲无时无刻都关注着地上落叶的情况,那时荆棘林还没有这么密,人可以钻到荆棘林中,摘下一颗颗红珠子一样的荆棘果,吃进嘴里,酸涩难忍,面部出现狰狞的表情。笑声在林间回荡,叶子继续簌簌落下。山下的树木繁茂,一大片平地,白杨林排列成士兵一样的队伍,株距行距规规整整,春天,林下草丛里长满密密麻麻的野蘑菇,秋天,白杨树的叶子,泛着白,在地上堆成厚厚一层。农活基本干完了,接下来十天左右的时间,妇女们钻在低矮的树林子里,在陡坡上,匍匐着,一整天,拿着铁耙,老扫帚,把地上的落叶抠下来,集合成堆,小山一样。黄昏时分,叶子被装进巨大的敞口背篓里,人钻进背篓,用脚踩,踩瓷实,再给背篓周围插上长树枝,栏杆一样的树枝,还可以让背篓多容纳一些树叶子。背篓高过母亲的头,起身时,树叶子横飞下来,铺满母亲的头顶,窜向脖子。母亲的手臂和面部也像落叶一样,干枯没有光泽,布满划痕。手绢里包的馍馍,也被秋风晾干了,没有顾得上吃。她钻入不同山间的不同树林子,像一个清扫秋天的人,用背篓收集树叶,贪心地接收树木在这季节的馈赠。背回家的叶子,成堆成堆卧着,用木杈翻搅晾晒,来自不同山坡和沟渠的枯叶,有着不同的秉性,颜色形状各异,却在我家门前的粪场上集合,最后,叶子无一例外变成黑色,码在茅草棚里。看着这一茅草棚的树叶子,母亲长长地叹一口气,紧接着,冬天就快马加鞭地来了。
霜不是从天上降下来的,是从大地万物身上生出来。气肃而凝,凝而重,肃而结,遂成华。霜是世界上最冷的一种花,因冷而开,开在郁闭的心头。我双手紧握着的杯子里灌满了热水,这一年,我走过的地方它都跟着去过。我用它喝着不同地方的水,山林的水,岩隙的水,深井的水,泉溪的水;南方的水,中原的水;飞机上的水,火车上的水。最后,秋天就要结束了,我回到村庄,喝完杯中的热水,杯子空了,最后一滴,将变成霜,脚步慢下来,大地就要休息了。
母亲浑身的农具终于卸下来时,脚底下会更加忙乱起来,她早上一睁开眼,就像有人在后面追着。从前木匠打制的圆木桶,是一口浅井,热天这口井沉睡了,变得干涸。天凉了,这口井就要派上用场了。木桶是陈年的酸菜桶,从厨房搬出来,结满蛛网,黏住蚊蝇的残骸。木桶敞着一米的口径,散发着腐酸的味道,木质变成黑褐色,箍木桶的荆条圈,失掉水分,松松垮垮。人翻身跳进木桶,拿一把老笤帚,用清水刷去桶壁的尘垢,再注满水,木桶醒过来,枯井有了呼吸,木板与木板靠紧,荆条勒住桶壁。木桶把霜雪隔在外面,把苦辣咸放在一边,只把日子里的酸收纳进来。墙角的包包菜等得不耐烦了。夜色冰凉,灯光暗淡,母亲把包包菜切成细丝,呲呲呲的切菜声漫过夜色,像牛的咀嚼。菜丝在面前码成一座山,菜丝装了满满的两大筐,泉边,石头支起竹箩筐,淘菜的人,排着长队,竹筐下,绿色的菜水把稍峪河染绿了。上河里淘菜下河里绿,下河的人知道该压冬酸菜了。压好了冬酸菜,雪就来了。菜丝一层一层压在木桶里,浇上一锅煮好的玉米面汤,倒入老酸菜引子。盖上木盖,再用石块压住,等待酸菜发酵,一两天后,菜丝发黄变酸,浸泡在浆水里。天寒地冻时,酸菜桶也冻住了,酸菜疙瘩石块一样坚硬,菜刀在酸菜桶里砍,砍出一个圆洞,木勺掏出来一些酸菜,放进铁锅,滋啦啦,冰水融化成浆水,酸菜浆水不分家,木桶里的酸菜一直陪伴着人们度过整个冬天。木桶里的酸菜吃完了,冬天就要过去了。
地要歇了,人却不能歇。人要一直在大地上行走,忙碌,像迁徙的鸟儿,一直往有活路的地方走。清早,要出门的人,提着军绿的大提包,扛着蛇皮袋,打着铺盖卷,装着手工纳的布鞋,鞋里垫着刺绣的鞋垫,花花绿绿的。他们吃家里的白馍,煮一罐老茶,在落满霜花的小路上,一步一步离开家乡。步行翻过对面的一座山,乘不同的交通工具,去遥远的一个煤山,挖煤背煤,到年底挣回来一些钱,到赶年集,扯花布给老婆孩子做新衣。要远行的人,家人一直送他到村头,拐过一截山路,看不见背影了,还呆呆站在那里。这一截山路上走出去的人,直到年关将近,路上落满积雪,有的人高高兴兴回到村庄,头发像荒草,包裹旧了,衣服破了,但脸上挂着笑,人回来了,过一个祥和的年。有的受了伤,手臂上缠着绷带,或拄着拐杖。还有的人,留在他乡,永远回不来了,他的衣衫被送回来,埋在山坡上的土层里,和土地一起沉睡。
村庄通常以节令和气象计时。以前,霜来的时候,田里的活干完了,村里的一些人才去外地干活挣钱,人们不直接说去挣钱,而是会委婉地说“出门”去了。只要田里有庄稼,男人一般不会轻易出门。如今不同了,人们不会再守着家里的几亩田地。他们出门赚钱,不会受到农时与农事的限制。来来往往,出发与回来,很随意了。年轻男人、女人,还有他们刚刚成年的孩子,一年到头在各个城市迁徙。如果被问到,无一例外的答复就是:在打工。打工这个事物,有太多诱惑。这两年,村里一些老人,也去打工了。过年时回来,过完年又出发。
柜能叔,不到六十岁。农历二月,夫妇俩去了内蒙古,那个地方据说已经在国界线附近了,几十公里外就出国了,真是到了天边了。厂里工资很高,待遇也好,接站送站,奖金补贴都有,就是地方太偏远,气候也不好;去的时候,要准备好各种各样的药带在身边,一旦有紧急的病症,人很难坚持到医院,有医院的地方实在太远了。他们打算好了,打一年工,攒些钱,年底回来给小儿子找对象办婚事。小儿子读完书,刚签了一份工作在成都。三月里草芽儿生的时候,忽然得了一种病,他辞了工作,大半年借钱四处求医治疗。秋凉了,病情稍稍好转了一点,便回到村子恢复。邻居轮流送饭照顾他。有一天有人端了一些吃的進屋去,发现孩子不行了,急忙叫人开车送去医院。见到大夫,大夫说,早半个小时的话还有救。孩子就这样突然去世了,才刚满二十六岁。远在内蒙古的夫妇俩,还蒙在鼓里,他们接到电话,村子里的瞒他们说,娃病加重了,抓紧赶回。正是疫情期间,在举目无亲的他乡,夫妇俩一夜之间急白了头,三四天后他们才赶回来。夜里十二点了,村子里黑漆漆的,只有他们家院子里灯亮着,看见院子里挤满了人,他们俩很惊奇,不解地问:你们这么多人,都挤在我们家有啥事。走进家门,他们才反应过来。亡者已经入殓,第二天已是出殡之日。夫妇俩砸着胸脯喊一声“老天爷”,掀开棺木,看了一眼,晕了过去。母亲和我通话,哀叹道,大人为了娃,出门挣钱,是心里谋着多挣些钱给娃办喜事,盼着娃能好,谁料想,没能见上娃的最后一面,回来却给娃办丧事,白发人送黑发人,咋能接受,心上要疼死了,还不得把头撞破。
地上的霜白森森,山上的霜白森森,沉默的土地,再一次被惊动,它要揭开冰凉的外套包裹接纳它冰冷的孩子。霜杀百草,霜一年一年生,百草也一年一年生。人和草木相比,人更加脆弱。艰难苦恨繁霜鬓,风是刀霜是剑,萎靡不振的人,像霜打的茄子。
读过一篇文章。在以色列农村,庄稼成熟收割的时候,路边的庄稼地四个角留出一部分不收割。四角的庄稼留给那些需要的人。他们用留下四角庄稼的方式感恩已获得的收成。韩国北部乡村公路边,有很多柿子园。金秋时节,柿子采摘结束后,有些熟透的柿子不会被摘下来,成为一道特有的风景。游人惊叹,又大又红的柿子,不摘岂不可惜。当地的果农说,不管柿子长得多么诱人,也不会摘下来,这是留给喜鹊的食物。这是当地人的一种习惯。每到冬天,喜鹊都在果树上筑巢过冬。有一年冬天,下了大雪,天特别冷,找不到食物的喜鹊一夜之间都被冻死了。第二年春天,柿子树吐绿发芽,开花结果时,一种不知名的毛虫突然泛滥成灾。那年柿子几乎绝产。从那以后,每年秋天人们会留下一些柿子给喜鹊。
我们家的果树,种类繁多,长在房前屋后,红心桃、黄元帅、八盘梨、还有楸子。果子刚刚有点形状就揪下吃,一直吃到中秋节。霜来时,树上的叶子落了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的果子越来越稀疏,到那时,低处的果子基本吃光了,高处果子的色泽更加诱人,味道更加香甜。果子挂在最高的枝头,像一个漂亮的道具,那些果子,再不给我们吃。奶奶说,果子是树的娃娃,要给树留出几个果子,陪树一起过冬,还要留几个,引来一些鸟儿。鸟儿来了,帮果树捉掉虫子,果树不生病,才能在次年重新开花结果。一年一年,春天新芽长出来,秋天枯叶落下。总要给树留下点什么,把树上的果子全部打完,果树伤心孤独,第二年果树就不会生出那么繁密的果子了。
用舍来回报得,这是霜降给人的启示,像一棵大树,舍掉身上的叶子回报大地的给予。舍掉枝头最好的果实,用以期待来年的重生。自然界里的一切,和人类社会有着最大的迥异,它把你死我活的消亡法则,更改为互惠相依的生存大道。
世间消失最快的事物是霜,世间永不消逝的事物也是霜。霜花在哪里消失得最快?大概在草木植物上。在哪里永不消失?一定是在中年的鬓发上。我从未见过,它爬上谁的青丝还会再离开。
霜以永存的方式消失,也以消失的方式永存。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