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述、倾听,及山林传奇
2022-05-31马叙
马叙
1986年1月29日早晨,我揿动按钮,打开电视新闻,看到了一条震惊的消息,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船升空爆炸,七名宇航员包括一名身份为女教师的女宇航员麦考利芙命丧这次爆炸事故。这条新闻压抑了我好多天,但是单位里并没有人谈论这件事。“挑战者号”爆炸之后不久,我被临时抽调到了雁荡乡一个临时工作队里,乡村临时工作队都是做一些突击工作,以往来不及完成的任务多了积累起来,就用组建临时工作队的方法集中精力人力用一两个月时间突击完成工作任务。我们这个工作队几乎都是白天休息夜间出行,它使我想到早年在雁荡山一带昼伏夜行的浙南游击纵队。到工作队报到日,每人发一把手电筒,一双雨靴。手电筒分两节电池装与三节电池装,三节装的当地人叫三节头(两节装的则按普通的叫法叫手电筒),“三节头”后两字都发重音,意为与两节电池的普通手电筒大不一样的很牛逼的手电筒,而深夜手持三节头手電筒的人也会是一个牛人,三节头长度长,顶端的灯碗也大,电珠功率也比两节的大许多,两节的电珠2.5伏,三节的电珠则3.8伏。三节头拿在手上分量感十足,犹如鹤立鸡群。常常是十来个人中才有一把三节头,三节头照射的距离比两节装的远得多,亮度也亮得多,手持三节头的往往走在最后面,或走在最前头,因为距离照得远众人也就信任他。我们队手持三节头手电筒的是乡长老金。在队伍里,如果夜行中遇见可疑人物时,别人常会对手持三节头手电筒的老金说,照牢他!照牢!照牢!意思是催促老金用三节头手电筒的光圈跟随着这个可疑人物,用三节头的光照着他,追着他,别让他跑了。每当这时,队伍里会有一阵亢奋的话语与声音。三节头手电筒时常保持充足的电量,稍有转暗就会更换新电池。而其他的人所持的两节装手电筒,则亮度差别会很大,全新电池的也还比较亮,而有些电池耗电耗得差不多了还没换电池的,则光亮暗淡,仅能照自己跟前的一点点地方,有时走山路或复杂路况的道路时还得借助别人手中的手电筒的光亮行走。往往光线最暗淡的都是女队员。
由村干部摸底筛选,提供工作对象的具体住址,工作队进村时也是悄悄的,但是再怎么小心也会遇到一连串的狗吠。这也确定了村庄、夜晚与多种人之间的关系。我们是对一个领地的惊扰者,导致了一个不安夜晚的产生。持续的狗吠,引发的是整个村庄的不安。谁来了?为什么来?来干什么?被搅动的是村庄里睡眠中的人以及他们世代生息的土地与村庄。作为工作队员个体,置身于黑暗中的村庄,行进,迂回,穿插于房屋与房屋之间,直至进入完全黑暗的屋子里,具有一种单纯身体历险的工具性快感。有时,快感会是身体惊醒的一部分。而身体惊醒又会反过来支配人的行为动机。在群体之中,人的工作积极性也因此被充分地调动起来。在黑暗中行进,村口沿路的事物:树木、土包、石块、堆积物、狗、牛、羊等等,都会成为怀疑对象,常常会冷不丁地被吓得一跳。深夜的惊惶与历险,是身体苏醒的一剂药物。
雁荡山有一个位置最高的村庄——龙湫背。村庄以所在位置状态命名,顾名思义是位于大龙湫山顶上的一个自然村。去龙湫背村,上下的山道很险峻,因此得白天去。去龙湫背的沿途经过剪刀峰与一处火山熔岩气泡遗迹。一亿年前的地质遗迹,竟然保持得如此完好,工作队的所有人对此都是麻木的,因为它与工作完全无关,与工作关系之外的一切也完全无关(只有针杉林与灌木丛更接近一些),行进中的脚步从不会因此而有所停留。上到龙湫背村,却发现一共四五座房屋都已经空无一人,也无生活痕迹,副乡长说,也不知这几户村民何时搬走了。其中两座房屋已经倒塌,可以看到依稀的生活空间:睡房,厨房,柴房,牛圈。如今都长满了青草与灌木。溪流流向一百米处再转而跌下悬崖成为著名的落差两百米的大龙湫瀑布。龙湫背的村民未迁徙时,基本靠种植作物、养牛羊鸡鸭来自给自足,与世无争。我不能想象,山下人家的女儿会嫁到龙湫背的人家来。天气连续旱了许久,流经村庄边的溪流水量极小,可以想见待溪水流到悬崖口上落下,被风一吹,几乎看不见水了。久旱之后的大龙湫,是看不到瀑布的。溪流,瀑布,火山熔岩气泡遗迹,这一切与工作队都无关。工作队把真实、功利、效率、任务等元素叠合在一起,目标清晰,一切行为都为完成任务而设定。此前我曾去过两次大龙湫,大龙湫瀑布于我带有不可知论,尽管徐霞客等在四百多年前就上去过龙湫背。我喜欢不可知论,它像一个庞大的系统,使人变得懵懂,自卑,也因此倍加努力。我从资料上看到大龙湫地貌是一个亿万年前的古火山口,这是地质加考古推导出来的宏观论断。这是求索过去的方法。对未来仍然只能预报一周的天气情况。在雁荡山,在此刻,我感受到的不是风光有多美,而是对着悬崖绝壁,明确地感受着人在地质纪年中的绝对渺小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哪怕是整个人类发展史。大龙湫巨大的半怀抱地貌使人迷茫。它优美,冷酷,永恒,漠视人的生存活动。而我们的工作是深入村民的生活深处,精准地摸清工作对象的具体情况,人口,性格,喜好,亲戚状况,周邻关系。并以最大效率去做工作,使他们能够最终接受我们的劝导。站在龙湫背自然村里,而对源头流水,一边是再也无人居住的空房子,一边是百丈悬崖,瀑布,风光,以及浩茫的地质纪年。人常常因此而接受各种暗示,自己的,他人的,工作的,思想的,生活的,各种暗示。大自然同样也给人以:暗示,观光,游览,抑郁,悲伤,涤洗。
龙湫背与工作队驻地间来去都要经过能仁路廊。来时坐着几个闲聊的人,回去时经过路廊,仍然坐着这几个闲聊的人。他们与雁荡山的关系是与土地与山野的关系,他们只与自己脚下的这个地方有关。去时我们经过这里问他们知道不知道龙湫背村里的情况,他们中一个说,现在住龙湫背的人不多了,住那么高,买瓶酱油都要走那么长的山路到这里来买。我们回来经过这里时,他们已经猜出我们的身份,表情冷漠。
第二天工作队休整的一天,我去看望长住在北斗洞的盛牧夫老先生。此前他到文化站来过,相互间已经认识。盛先生是黄宾虹的入室弟子,后入上海新华艺专读美术。他的焦墨笔法深受黄宾虹的影响。盛先生居北斗洞已有好几年,他在自己的房间门口摆了一张书桌,书桌上摊开许多塑料泡沫书签,他坐在桌子前一张一张地往书签上画焦墨,画大龙湫、小龙湫、观音洞、北斗洞、果盒桥、双笋峰。画好了一角一张卖给游客。每天也可赚个几元钱。他问我近来都在做什么,我说这些日子在工作队,刚刚昨天随工作队去了龙湫背。盛先生说,龙湫那里有康有为题的摩崖石刻,“白龙飞下”四个字。他随即说了当年蒋叔南请康有为来雁荡山的事,其中有件轶事,康有为来雁荡山住旅馆里,由于天气暖和,外出未穿大衣,回来时气温下降习惯性地从衣架上取下大衣披上,又习惯性地伸手摸了下衣兜,结果发现兜里的钱不见了。后来蒋叔南知道了这事,问旅馆服务员有谁出入这旅馆,服务员说你的儿子来过。蒋叔南这才知道是自己的儿子摸走了朋友的钱币。后来就这事蒋叔南向康有为道了歉,并返还了被摸走的那些钱。说完了这件事,盛先生一边翻着一本画册一边对我说,我对你们工作队有意见,你不应该去完成这样的任务。北斗洞是道教场所,游客不多,空旷,安静,日照时间长,所以盛先生选择栖居北斗洞。与盛先生坐在这里,他说话的声音不大,话语也不多,更多的时候是翻画册,再在书签上画焦墨。盛牧夫先生是被写《黎明的河边》的作家峻青写入文章的人。先前盛先生有次来文化站找我,带来峻青送给他的《黎明的河边》小说集签名本与书信。他说,峻青来雁荡山与他相识,并相谈甚欢。之后,峻青回去还写了《北斗洞主》发表。他把峻青发表在文学刊物上的文章剪报拿给我看了,我才知他常住在北斗洞,被峻青称为北斗洞主。文中峻青大量地引用了盛先生的诗作。这些诗作我这次去时,看到他仍贴在自己的房间里。体积狭小的空间里,盛放着这个清高、淡泊又失意的画家的许多人生信息,焦墨画与诗与简陋的卧具、笔砚,既有安宁的品格,又表达着落寞的情状。在坐下站起复又坐下之间,他清瘦的身姿,有着略带忧伤的轻盈,仿若他成了他自己焦墨笔法中的某一笔,隐没在山林之间,无法单一择出,却又感到他的时时所在。这也是他与雁荡山的关系。在北斗洞,我一是看洞上岩壁,与相邻的观音洞相比,北斗洞的岩壁,干爽,明亮,静谧,光线充沛。二是看正在认真画画的盛先生,半俯着身子,反复地往宣纸上点着墨点,幽暗中透彻着光亮,他的人生境况遭遇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离开时,他说了一句,你们工作队。这句话总共就五个字,简简单单,干干净净,没有上文,也没有下文,没有形容词,副词,动词,只有名字与复数代词。并且语气平静。但是我知道他所说的意思。
在工作队,我不是一个热情的人,对工作这样,对人际也是这样。走在村庄里,不管夜里还是白天,我都不会把精神放在那里。随波逐流,走在最后。走在最后并不是盛先生所说的不应该去完成那样的任务,而是没有热情,甚至冷漠。在一户村民家里,工作队的同行苦口婆心地做着这家人的思想工作,包括村干部也帮着一起做工作。在这方面,副乡长是做思想工作的一把好手,当大家对这户人家几乎不抱希望眼看就要动手拖人时,副乡长出来,拉过一张凳子与当事人并排坐下,靠得很近,就如朋友谈心,言辞恳切。这样地说了一会,终于做通了思想工作。当事人收拾东西上车到医院去了。后来这副乡长说,其实说得很简单,说的意思就是反正你是躲不過今天的,你看工作队来了这么多人,要是拖起来多难看,不但在村里面子也不好看,你对象还要关学习班,这样多不好,但如果这样,你也照样要去医院。这样一说,加之谈话过程中,放低语气,轻声细语,却说得绵里藏针,说得很坚定,打破了不去医院的幻想,因此,当事人也就被说服同意了。
手电筒,黑夜,狗犬,反复说服,包括强制(语言的烈度,刚度,以及不可商榷)。当到达具体地点时,看到灯还亮着,人却不见了,床上被子等还散乱着。有时进村时分成两路,若其中一路找到人了则用手电筒光芒对着另一路转三个大圆圈。三节头手电筒的作用在这样的深夜往往大显身手。当身心紧张的一路人看到另一路人手电筒光芒划出的三个圆圈时,心里竟然会有小小的激动。甚至有人会低呼,惊叹!找到了工作对象,随即陷入一场冗长的思想工作过程中去。往往从最初的强硬,粗暴,抗拒,到最后语重心长,到最终做通了思想工作,或许根本就没有做通,而对方只是做出勉强想通了的样子,配合工作队,直至完成工作任务。我们这个工作队每次都找到村干部一起做说服工作。只是希望每次都能顺利地做通工作对象的思想工作。当然,完不成任务是无法交差的,尤其是带队的副乡长,不可能希望遇不到工作对象的,他是希望次次不扑空,次次有成果,大家也一样,工作目标及目的都是一致的。
在工作队期间,县文联要编纂《七月星辰》一书,嘱我也写一篇。这是额外的书写任务。正好几天前岳父与我说起他的岳父大人即妻子的外祖父金诚生前的一些事。金诚是括苍游击纵队(俗称三五支队)海山武工队队长,1948年就义。岳父也未见过他,在岳父对其的描述中,他对金诚的所知更多的是来自他所听到他岳母(我妻子的外祖母)对金诚的一些描述,以及对他人转述的转述。其中讲到一个细节,金诚从福建长汀回家时曾带回一方印章,这方印章是当时在狱中的瞿秋白刻送给金诚的。早年毕业于浙江陆军杭州讲武堂的金诚为宋希濂部二十八师的一个连长,奉命在长汀看守瞿秋白。瞿秋白被关押的后期,狱中条件得到了一些改善,有书桌、笔墨,可写字,刻章。看守的宋部兵员,好多人都向瞿秋白讨要过其所刻的印章。金城作为连长,在看守过程中,时有与瞿秋白交谈接触,瞿秋白善于言谈。金城当时讨要到一枚瞿秋白刻制的印章,在这过程中金诚受到瞿秋白的革命思想影响比较深刻。1935年秋瞿秋白就义之后不久,金诚就离开宋部只身回到雁荡山白溪老家参加了青年服务团投身抗战运动。雁荡山一带适合游击队隐蔽栖身。游击战争,本身是一部被反复转述、演绎的行动文本,雁荡山的密林、陡坡、悬崖、溪流、石洞,构成一个隐秘行为的处所,它使得一座名山显出其复杂性与丰富性。岳父家里有一张金诚青年时代的半身照片,照片不很清晰,留有照相馆的痕迹,黑色的溴化银在数十年相片纸被氧化的时间里失去了附着力,手在上面不小心掠过都会擦去一层溴化银氧化层。金诚的青年时代与时间与图像与图像持有者及图像观看者之间构成了一种深刻的空间关系。在这样的空间关系中,革命元素覆盖了亲情元素,岳父却想在强大的革命元素里还原出足够的亲情元素,但他的还原并不成功,我所感受到的仍然是强大的革命元素。这张小小的年代久远的旧照片,金诚的形象是年轻的坚毅的,一个面貌英武的青年武装者,它已经定格在作为照片观看者我的脑海里。第二天,我在雁荡山烈士墓园找到了金诚的名字。雁荡山处于大陆与大海的相交处,山深海阔,情感与理想,激情与理智,台风,饥饿与贫穷,这些因自然地理与近海性气候而影响到人格的元素,使雁荡山成了革命游击美学的良好实践处所。枪械,弹药,大刀,匕首,迫击炮,武装带,加之雁荡山的绝壁、峭峰,山中路,王十朋、杨继业、章九仪、袁枚关于雁荡的诗词,与大海的岛屿众多,辽阔激荡,发育出了这一地域崎峭的革命传奇美学。饥饿的民众与有组织的强化动员,进退自如的藏身技能,抵抗、牺牲与杀戮,理想、前景与激情,结构出的带有自由风的革命者队伍,被枪械弹药武装着的游击队人员,面貌迥异于普通民众,包括队伍内部的残酷斗争,非常适宜后人的追忆与描述。金诚是队伍的中层干部,在我所了解的时空里,他经常领着武工队出没于海山、楚门、坎门、大横床、小横床等海岛及洋面上。当时的革命,除了理想、信仰与现实,还有激情与狂欢,武装渔船张满风帆,逐浪起伏,警觉搜索的目光,渴望对峙与暴力表达的心理,还有就是忠诚,金诚原名金贵杰,在抗战青年服务团时改名金诚,在革命时代,这个诚字,更倾向于忠诚本义。“革命”一词与革命本身,是一种青春激情理想暴力混合的图像影像美学,它渴望摧枯拉朽,渴望彻底推翻旧世界建立一个全新的新世界,渴望行动,渴望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表达,在金诚他们一代有文化的革命者中是一个普遍现象。在对金诚的追忆与转述倾听中,我更注重于他的生活方式与行动方式的探寻。而革命,总是带有许多巨大未知元素,这些未知由具体的各种因素组成。
在叙述金诚过程中,岳父不时询问我的工作状况,也同时分析他所熟悉的我的工作队的队员同行或同事,并且描述出某某与某某之间的准确关系,这种关系或有纠葛,或有互帮,总之是一种复杂的人际关系,他的意思是要我知道这种关系后注意相处的分寸。他说,你在工作队要注意与村民的关系,关系搞不好了的话,工作是做不下去的,特别是雁荡一带的农村工作。他是在转述金诚一事时想起了现在的工作性质与工作方式。也许是借此劝导,表达对农村工作的一种担心与思考。
此后,随工作队下村时,我会不自觉地想起深山里游击队的情景。因被反复转述而形成的传奇,往往成为深山人文意象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若干年之后,我所在的这支工作队如果亲历者中有人叙述,再经听到过这叙述的人重新转述,然后再经二重三重转述,则会衍生出许多生动丰富细节,尽管这些细节都已经不是事实主体的原生细节,重要的是,雁荡山本身是原生的真实的,半个多世纪,在一座大山的地质历史中,仅仅是满山飞瀑流泉中的一小滴水,因此,怎么转述,如何转述,于它而言,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讲述者与倾听者的关系与感受。
在工作队按兵不动的白天时间里,我又去了北斗洞。这次来北斗洞遇见了陈乐书先生。陈乐书是温州师范专科学校退休的音乐老师。陈乐书也与盛牧夫一样长住北斗洞。我前次来时陈先生回温州了,这次刚好前一天从温州回到了北斗洞。陈先生喜欢两件乐器:小提琴与二胡。我去的时候,他正在拉二胡。那些年,《江河水》《赛马》以及刘天华的曲子,阿炳的曲子都早已为人所熟悉。但他此时拉的曲子于我是陌生的。拉完这曲后,陈先生看到我脸上的疑虑,知道我不熟悉这支曲子。说,是《豫北叙事曲》,平时拉的人不多。在我的印象中,二胡曲叙事色彩浓郁的是阿炳的曲子。现代的基本都是欢快的,即使《洪湖怀想曲》有一定的叙事色彩,但还不是很浓郁,并且过于激昂。陈先生特地又拉了一遍《豫北叙事曲》,这次我听完整了。这首曲子的引子一起,我就被迷住了。如此平静、优美、舒缓的叙事感。中部的华彩乐段不是那种过于欢乐的跳跃,而是倾向于拉家常对话的意味。相对于盛牧夫,陈乐书更善于表达,他喜欢谈音乐,拉家常。北斗洞里有音乐与绘画,这是一个令我欢喜的地方。同时我也看到,另一位真正的北斗洞主,一个头顶道士结的老道士,与盛牧夫及陈乐书先生并不融洽。紧邻九层佛殿观音洞的北斗洞是道观,这一道一佛的两个古洞,于明亮程度则一阴一阳,观音洞终日照不到阳光,光线幽暗,而北斗洞却很敞亮,日照时间也长。当然,道长会认为两位老先生打扰了北斗洞的幽静。道观是玄幻之地,而北斗洞里却挂有传为朱熹书的一副对联“忠孝传家远,诗书处世长”,句子隽永,充满诗意,旧现实主义气息弥散其间。与相邻的观音洞纯宗教气氛不同的是盛、陈两位老先生给北斗洞增加了艺术气息。他俩安静的暮年情景,更适合于北斗洞本身的时间意象。洞中永不间断的滴水,安宁的午后阳光,木刻的对联,道家的远古气息,清淡、简朴的食谱,琴声与绘画,这一些,或如盛牧夫自己笔下焦墨留白出来的亮处与云气,用以强化全图的气息,也强化焦墨的质感与对比,或如陈乐书的《豫北叙事曲》中的最舒缓乐段,缓慢地流淌,水过无痕,在被动无奈跟着时光走向人生尽头的过程中,还能努力地寻找自己的东西,越是年老,越能找到舒展的自我。我一直不喜欢毗邻的观音洞,而更喜欢北斗洞明亮,安宁,同时也喜欢它带有一定的玄幻感。
对道家,我一直在意炼丹炉。炼丹炉是道家远古的叙事意象。在过去与现在,它都是一种道家有关生命与世界的叙事象征,愿望,理想,诗意,幻觉,俗世,仙道,生与死,及不可知。它不计过去,完全沉缅于未来,而未来又是如此不可知,虽然一直被预测着,但预测的本质正是不可知。北斗洞中没有炼丹炉,而设有供道友上香的大炉床,敞口,寂静,炉床所有细节一目了然,离仙道及不可知距离遥远。我来时正有香客上香。满炉的香灰上,摇曳的烛火与青烟,让清寂的北斗洞更加清寂。在盛牧夫先生的画的焦墨山水图卷中,有大龙湫,有观音洞,也有北斗洞,身在北斗洞而画北斗洞,更多了一层自我表达的意味。他画于丁卯年暮春的一幅雁荡第二洞天北斗洞图,反而比身旁的道士更具道家风骨,画面干净,清爽,山峰林木间坐落着北斗洞,这幅也是盛牧夫先生的自我写照,一副与世无争、无为清静的画风。这样的盛先生,对工作队自然是有微词的。但是他说话也还温和。而陈乐书先生则乐观许多,常喜形于色,待人热情有加。
在时间节点上,金诚就义与长住北斗洞的盛牧夫、陈乐书两位先生,在时空距离上间隔了三十多年时间,在年龄上盛牧夫比金诚小十八岁,陈乐书比金诚小二十二岁。金诚是武装革命者,盛牧夫陈乐书是艺术人生。而金诚的遗孀即我妻子的外祖母去世時间是在1983年暮春。人世在山川日月中的延续方式、存在方式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但又存在着某一种隐秘的关系——在看、听、说之中我看到了他们的存在,把两个时间中的三个人,摆放在了雁荡山一个扁平的空间之中。我并不喜欢传奇的转述,但传奇自有它流传的方式,事实上也是传奇更容易流传,民众及辑史者也更喜欢撰述传奇。在雁荡山那段传奇故事中,金诚的故事早已让位给了其他的革命者故事,他的存在与事迹在当代的转述文献中早已经销声匿迹,只剩下集体陈列馆里个人照片下一份百余字的文字简历,包括盛牧夫与陈乐书,在后来的当代地方文字中也几乎无迹可寻。
为时一个月的工作队已进入尾声。仍然是深夜到一个村子里,这是目标任务中最后一户人家。这次与那次龙湫背村一样,工作对象并没在家中住宿。这个任务因此成了工作队的拖尾工程,把它移交给了乡里做常规工作的有关人员。工作队作为一个临时集体,它也构成了一种临时的人际关系,这种关系就是客客气气,不交心,不真实,不真诚,多多少少都戴着一个假面交往和工作。倒是有时与工作对象交谈时,比同队人员之间的交谈更为真实与真诚。离开工作队之后,有时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一个月走村入户的情形。手电筒,脚步声,更多的是一个又一个工作对象面孔,仿佛一个个村庄意象,呈现在幽暗的房屋角落,长久地浮动在记忆之中。
那一年五月份,有外地朋友打电话来很激动地说,有首歌叫《一无所有》知道吗?崔健唱的,是摇滚,还有百名歌星演唱的组曲《让世界充满爱》,这些,完全是一个新时代开始的声音。我没有他那么激动,我说,我已经于去年读过诗歌《嚎叫》了。我虽这么说,读诗,听磁带,与能够置身于剧变时代的深度现场,则是完会不同的天壤之别的体验。那些更远的地方,那些大城市,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不去追赶外面世界,即使让我去追我也未必能追得上,我也不是一个求变迫切的人,这也是那些年我能够安心于雁荡山的理由。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