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坝镇记
2022-05-31赵琳
赵琳
1
暮色接近小镇,黑夜无法熄灭
所有的光。杏木在火堆里
吐着噼里啪啦的火舌
葬礼间,我听见杏木的语言
它做一张圆桌,三餐简易
它做一套衣柜
冬穿棉袄夏穿单,秋天一身马甲衣
它做木鱼,有渺小的慈悲
但敲木鱼的人已经死了
它做木枕,埋在墓地
它有满园的兄弟姐妹
斧头劈开它时,坚硬木质中
只有汹涌的年轮
整晚的葬礼
守丧人围在火堆旁
深夜醉酒,欢歌散尽
他们在杏花林睡去了
仿佛所有杏树还在孕育春天
还在汲取无声的时间
2
这座险峻的山脉,据说饮水的鹿群
隐蔽在茫茫林中
据说有探险者涉足
那些诱惑且美丽的世界
有人甘愿把身躯留在那里
那些高耸且清香的林木
总有棕熊和狐狸筑巢
比起原始的事物
那些杏树遭遇多次雷电
练就贫瘠和坚韧
镇子售卖的佛珠和醒木
是杏红色的,它们的心
是杏红色的,它们的骨骼
是杏红色的
所有人寻找杏花
和它说起悄悄话
果园除草施肥的人已经垂老
不远的墓地
开着两树孤独的杏花
但没有一朵春天
在干枯的山岗停留
没有一场雪
抵抗得过村庄的暮景
暮色中,安静的天空下
黑红的木心钻进春天的蝴蝶
人们带着别绪
奔赴南方的海岸
而我在梦境
见到遍山杏花
我也在晚景中纠正完美的寓言
3
那一定是艺术精湛的少年乐手
他踩着节奏的步伐
他的腮不断收缩鼓起
他的气息均匀聚集在乐器
空气漂浮微量的灰尘
这些微小的抖动
伴随着雨声坠落
这些灰烬中的火种,在雨后发烫
这些披雨衣的新燕
梳理河流的纹路
星光照在青铜小号
黎明睡醒的喜鹊
这群先天的歌手
它们在树上度过了
最后一场雪,然后移居
云端之巅的山顶
山顶木屋破落,蜘蛛修补缝隙
少年在虚无的光阴里
要用变奏的音符
填满手指间朴素的琴声
4
我送姑娘一颗露珠,这水做的天空
像极了你动人的瞳孔
石榴开花了,花骨朵长在阳坝镇
石榴开花了,她们河中淘洗衣物
石榴花开了,她们踏上远行小船
黑色眼睛,童年的影子跑过
水墨的小镇。深山雪已尽
深夜造访的人,逆水推舟而来
我们在雨幕中辨别她的音讯
在烈酒中滋润嘶哑的乡音
聊起家乡的乌鸦
铁匠铺没落,银子的长命锁
埋在土里。金色的夕阳
太孤独了,迷途的歌手
消失在暮色
玻璃瓶收集零散的星辰
蒲公英种下爱情的风声
因为赞美命运,我们生活在温暖的山谷
5
我的祖母,因为老年痴呆
总对过往的事物追忆
她的眼睛那么安静
她的额头满是白发
像雪落满杂乱的茅草
她的牙齿隐退,牙床不会
批评每个孩子
再也不会喊出疼痛的隐疾
她的背部弯曲,发潮的骨頭里
没有挤出一句悲伤的言语
听她说话,我像一个孩子
奔跑进她的青春和暮年
她多半在沉默中度过一天
她静坐窗台,对面的山峰
祖父年轻时曾在那里伐木烧炭
曾在山坡修建石头城堡
她说:“月光下的两棵树
像两个人靠在一起,真好!”
6
寺庙在群山之顶
两间土坯房,庙门常开
打柴人烧水煨茶
他们在殿堂
和神坐在一起谈论日常
每年三月三,信仰神灵的人
送去大米和食用油
他们磕头焚香
祈祷被大山怀抱的一生
庙会开始,舞者手持羊皮鼓
戴面具,跳傩舞
篝火持续,诵经人下山
五天后,此后数月
寺庙只属于朝阳和黄昏
一场秋霜,庙里的柿子红了
红灯笼挂满屋顶
年关大雪,拾阶而上的人看见
两扇庙门空荡荡的
守庙人不见踪迹
他老了,应该回到山下和家人团聚
他老了,陪伴神灵的日子不多了
7
春官躺在柏木棺材
黑漆白鹤,白纸红幡
阴阳先生焚纸念咒
让死去的人安息
人们说起春官
报春的嗓子嘶哑
身体干瘪,靠一根麦秆吸水续命
小镇唯一的春官
说了一辈子春天,却躺在春天的尽头
他去过庆阳、天水、宝鸡……
向陌生人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到墓地给死去的人说春天
他埋在冷冻的土层
棺椁落地那刻,灵魂依附在
——黄昏里的乌鸦
我听到万物哀嚎的声音
那是旷野最孤独的祝福
8
他是乡村精神病患者
流浪日记显示
十二岁出走家乡,二十八返乡途中
舌头打转,语言失灵
三十七瘸腿
四十二岁中风
五十一岁,最后一位亲人离世
最后的枷锁和烂衣服
最后养过的狗走丢
最后的同伴住进精神病院
最后的几年
他的死亡悼词里
仿佛从未生病和衰老
我们反复确认死亡名单
标注姓名和日期
他失聪的世界是安静的
只有牌位住进祠堂
9
北纬33度的山林
树木郁葱,落叶潮湿
在一块巨大青石
搭起炉灶劈柴生火
青烟冒出茂密林木
它们与云朵连接人间的音信
鸟聚集在林中
这些飞翔的空中精灵
终究化为泥土养料
蝴蝶停在水边
在一只蝴蝶的背部
展现一座山脊的序列
在一块打火石中
辨别石器的文明
在一个午后,把多余的食物
馈赠给大地匍匐的甲虫
不用多虑阳光充盈和干旱少雨
不用担心竹子生长和青山苍苍
不用看尽神峰秀岭和野村屋舍
我们目送斜阳沉入林间
挂在树梢的落日
更接近山顶的星光
10
天空阴沉,雷雨是多变的孩子
山林劳作的人
衣服沾满羊球草
雷电袭来,跑进门市部买盐的人
光着脚,有雨水追不上的速度
雷雨倾盆,把牛赶进石圈
牛需要吃夜草
我的衣服散发草味
猫在抓老鼠
牛在梦中吃草
我们在雨中点燃稻草
锅里熬煮小米粥
年迈的祖母,她在用火钳夹取
炸裂的玉米粒,这是夜晚的另一种味道
11
蝉鸣午后,小镇的影像
如同深色博物馆
楼在光线中蒸烤
广场停着一对汽车
铺石头的工人光着背
吸收河面的风
往前虚构二十年
那是父亲在采石场
他已经采石场工作十余年他搬运沉重的矿石
蓝色钢盔帽积攒汗珠
鼻孔堵塞石灰
洗不尽的黑垢的手指
指纹早已磨损
那是一双灵巧的手
也曾在新疆做泥瓦匠
修建漂亮的房屋
但我的父亲已经走了
此后多年间
我们从未谋面
却活在各自的影子里
12
现在,最古老的槐树断裂
这让我想起,每年槐花盛开
把爱情锁挂在树上
它的锁孔无法转动浪漫
每年冬天
外出的人回来
伴着雪花跑出来的孩子
摔倒在父母怀抱
槐树上沾满故乡每片叶子
被迁徙的人带走
遗落下来的部分
在七月中分娩果实
爱有短暫的甜蜜
也有蜜蜂的毒刺
现在,断裂的一截挂在空中
远远望去,裂纹仿佛
一张张扭曲的面具
居住在树下的亲人
争辩村庄的是非因果
争辩家庭的遗憾和缺陷
争论死者族谱的排序
争论别人的软肋
争论过岁月的人
仿佛都有修成佛的慈悲
13
我在图书馆读一本小镇风物志
银杏叶书签有前期字迹
弯曲的笔迹是很久之前
那个人坐在我的位置
我们翻阅同一本书
书中有相同的文字和故事
书中百年前的状态
羌族图腾的红色火焰
仍旧燃烧。音乐中起舞的人
在祈福,在出征
在祭奠,在庆祝
在群山狩猎一只鹿
我能在书中看到
他用刀掏空鹿的内脏
他们宰杀牦牛和羊群
我闻到原始的气息
弥漫在现代的书桌
我看见凶猛的猎犬
追击落单的狼群
仿佛我是族群一名
出色的猎手
追踪先祖的足迹
赤脚走过千年回响的峡谷
……
这是下午四点的图书馆
书还有最后几页,我不看了
像来自遥远的祖辈们
永远留在这里
我走出图书馆
街道灯光流转,闭眼想到
书中的、活着的和死亡的人
除却皮囊
每个灵魂都是轻盈的
14
谁种下绿油油的玉米林
谁描绘玉米地的金色
狐狸消失,猫头鹰守夜
月亮映照玉米地
你会看到玉米的神奇
它的颗粒挂满秋天
乡村漫长的生长过程
玉米地是一本乡村相册
青年人躲进玉米地
说着情话,说起婚姻
有人在玉米地中私定终身
有人在玉米地相守一生
不会在逗留土地的人
还有很多事需要亲自做
打造梨木的衣柜
打造庄重的棺椁
点燃地里剩余的秸秆
一年再大的悲情已然落幕
那些细雨滋润寂寞的乡村
一年再大的喜悦也会逝去
我们遵从秩序入场和退场
玉米挂满屋檐
正经历秋天的第一轮风霜
收完玉米的男人
要为女人劈柴
要修缮房屋和水池
要缝补生活的补丁
要整理犁地的农具
要在第一场白霜以后
穿过玉米地搭上北上的列车
在冬天,他们背负行李
带着北方的干果、葡萄干回来
15
中午集市热闹,这匹马
它稀疏的棕色鬃毛枯黄
眼眶深陷,鼻孔喘息
仿佛再也不能抬起头颅长鸣
它的双腿在蜕皮
苍蝇蚊虫叮咬
马蹄踩在细软的泥土
那是一种草地的假象
它宽阔的马背像干枯的河流
伸手摸到裸露的河床
它在山坡上吃过的草
来年还会长
它犁的田地五谷丰收
小麦和高粱长满原野
它的对面,是一间羊肉铺
宰羊人屠宰绵羊
羊在啃食苜蓿
羊没有一丝惊慌
——它们有一群羊的安详
马是孤独的
马的主人来自深山
天空下雪,他离去
下次集市,他还会牵马
从深山而来,它的身后
驮着一个乡村的没落和哑语
16
小镇林木茂密,金丝猴倒挂空旋
落日像一枚烧红的铜钱悬在山顶
山上有豢养的狗朝着黄昏狂吠
山下淘金的人一批批来
沙石被卡车一批批拉走
老人坐在向阳的地方度过晚年
山下放学的孩子滚着大铁环
在水泥路上擦出火花
这些玩耍的少年拒绝长大
通灵的巫师说神灵的事
他打坐高处,修道成仙
但唯独不说神灵从天空而来的消息
那个院中浇水的女人,背着水壶下山
她身后是灰色的傍晚
三棵白杨树下
一户人家为婴儿的出生唱歌
17
偏远的小镇,我珍藏
每一件永恒的事物
我愿意是一位魔法师
交换魔法
换取一个神迹出没的黄昏
偏远的小镇,我热爱
每一天羞涩的日出
晚睡的人
在梦中
就看见一个清澈的早晨在雪中醒来
18
正月里,有人踏雪而来
带着新酿的玉米酒
带着简单的过节礼品
从小镇而来,如果渴了
捡起石子,砸破冰冻的河流
凿出干净的冰水
喝完抹抹嘴巴继续赶路
路上遇到陌生人
也会打招呼
像两个多年不相逢的亲戚
自报家门,拉起家常
聊聊庄稼收成
肯定还有共同认识的人
即使聊到仇人也会说好
正月的雪啊,厨房煮着羊肉
蒸笼里的花馒头和蜂蜜糕点
围炉饮酒的人,透过门缝
看雪一层层落满屋外
那条返回家的路
被今晚茫茫风雪覆盖
19
我们在前往祭祖的路上
有几处点灯的墓地
在光影中,邀请松树和乌鸦跳舞
我们俯身修剪墓地的荒草
我们扶起倒下的墓碑
我们在灰烬中放入半张真币
一年:出生56人,死亡32人
这些数字隐蔽,无法窥见真相
下山途中,仿佛看见祖父
挑着空荡荡的水桶
雪不经意间白了肩膀
而今年,他躺在墓地十四年
干净的大地深处
泉水如眼泪一样汹涌
20
修习完故乡的所有课程,我们要走了
旧学校的瓦房还能支撑多久
教书先生写下“坐在月亮上读书”
拆除邮政信箱,锁上校门
那些旧事物只能在怀念中存活
那些留守乡村的人讲述故事
再看一遍牧场,山麓水草丰茂
一把胡琴,四头山羊
一条长长的鞭子
那个转山度日的牧人啊,他温暖的心房
仿佛被昨晚的风雪湿透
那些高山宽阔的草场,只有石像放牧牛羊
那些收割完小麦和玉米的田野,只有稻草人站岗
再喝一杯新茶,采茶妇人背竹篓从林间走来
她身后,女人们正在种植天麻和木耳
她卖完茶叶,又带着荔枝和苹果返回黄昏
唱著故乡的歌谣,一直到夜晚的星火燃尽
那些深埋冬天的青草只在春天生长
故乡喂养温顺的羔羊,然后再哺育受伤的豹子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