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研究的路径之变:从“文本效应”转向“实践范式”
2022-05-30甘庆超
【内容提要】大众传播媒介兴起至今,从“文本效应”的路径分析媒介的传播效果已是一种较为成熟的研究路径。进入媒介化社会的今天,媒介的属性与功能、媒介与人的关系发生重大变革,“文本效应”的研究路径已不足以回答人与媒介技术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媒介技术之于人的整体性影响。媒介研究的“实践范式”关注媒介环境中人的实践行为,并以此阐释媒介的文化意义,其发问起点、研究方法与现实关怀具有较强的理论价值。
【关键词】媒介研究 实践范式 受众
一、“文本效应”与“实践范式”
回顾媒介研究的历史脉络,媒介研究始终是在与不同学科交叉之中发展,产生了五种具有代表性的研究范式:美国大众传播研究(莫顿、拉扎斯菲尔德、卡茨)、当代马克思主义批评(本杰明、阿多诺)、符号分析、媒介受众的批评研究(霍尔、莫利)、人类学对媒介的研究趋向(金斯伯格)。①尼克·库尔德利于2004 年发表了一篇题为《媒介的实践化理论》的论文,尝试将实践理论引入媒介研究,他又于2014年出版《媒介、社会与世界: 社会理论与数字媒介实践》一书,进一步详细阐明了媒介实践观的价值内涵、研究主题与研究方法等基本问题。库尔德利认为,媒介研究的上述五种研究传统,虽然关注重点和理论预设不一样,但在它们的背后有一个共同特点,即都是一种深度依靠媒介展现出来的文本展开分析的研究路径,力图从文本的角度分析媒介对人们的影响,具有强烈的主观意识和精英意识。这些研究传统将文本解构为具有传播效力的主体,天然地忽略了具体实在的受众所具有的能动性和主动性,受众在这些研究中只是作为一种抽象甚至空洞的对象存在。
以媒介文本作为分析对象产生了大量研究成果,其中的假设或预设大多没有经过实证的检验,而多是从修辞角度、主观推断、实验测试等方式断定媒介技术之于人的效果,考察媒介技术可能对人们的态度和行为产生影响,围绕媒介文本在社会生活中有何用途进行求证,走的是一条用文本效应代替媒介影响的路子。而事实上,这些研究传统并没有解决媒介研究探讨的根本性问题,即媒介对人的整体体影响和文化意义,因为文本效应和媒介影响之间并不必然存在必然的因果链条,二者之间存在着一个复杂的主体即受众并没有全面地纳入分析范畴之中。比如,美国卫生局组织的关于影像暴力与攻击性行为之间的关系的实验研究,设计严谨、过程规范,但最终也只得出两者具有相关性,而不具有因果关系,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在实验室的测试环境里,研究无法观照促成个体产生攻击性行为的复杂社会性因素或力量,而单一的影像暴力又不足以解答研究假设,最终只有含糊其辞地得出二者具有关联性的结论。又如,在大众传播研究领域具有转向意义的“使用与满足理论”,看似将受众的主体性推向前台,但研究始终以媒介文本为参照点和核心元素去揣摩文本满足了受众怎样的心理需求、对受众发挥了何种功能,后续运用“使用与满足理论”展开的诸多研究也多停留在假设层面,即便有些研究通过问卷调查展开,仍也无法厘清文本与受众行为、受众影响之间的复杂关系。
立足于“文本效应”路径研究得出的结论,要么像“涵化理论”一样,宏大到将受众及其行为化为乌有;要么像“劝服理论”一样,微小到不停地反复追问怎样的文本表述与写作对受众会更有说服效果。一宏一微之间,媒介技术与人的复杂关系被简单化,看不到人的主体性和复杂性。总之,“文本效应”的研究路径一味强调文本对受众的效果,精英主义的色彩较浓,具有鲜活生命个体的受众并未以经验性的主体进入研究的视野。库尔德利指出媒介研究的文本路径无法说明媒介技术对大范围的社会与个体的人有什么意义、有多大的意义以及意义是如何起作用等主要问题,他认为“实践范式”的媒介研究正是使媒介文本去中心化,他对此的发问鲜明,直指文本研究或“文本效应”的短板:我们怎么知道哪一个文本以什么具体的方式改变了受众的行为呢?……文本本身有价值,既然如此,除非你知道文本的细节对大范畴的社会过程有意义,为什么要把媒介文本作为首要的研究焦点呢?一般而言,这正是难以说明的地方。②
其实,在库尔德利提出媒介研究的实践观之前,詹姆斯·W·凯瑞的理论体系中媒介研究的实践观也十分突出。凯瑞以一种“传播是社会实践的整体”③的理论重新认识传播的内涵与意义,他认为,“传播的文化学把人类行为或更准确地说是人类行动看作是一种文本,我们的任务是建构这一文本的‘解读”,④进而提出传播的传递观与仪式观的二元论,立足于仪式观的视角明确将传播过程中人类的实践行为作为分析对象,分析媒介技术对社会整合的非凡意义。凯瑞离开了“文本效应”的研究路径,關注人使用媒介的具体行为和细节事实以及人在其中受到的整体性影响,认为实践路径不仅限于媒介文本或媒介机构,而是始于人们与媒介相关的事件。可以说,凯瑞对传播概念进行了实践角度的定义,并通过传播的仪式观阐述了受众的实践行为对于剖析媒介技术影响力的重要性。这是一种舍弃以文本为中心转向人的实践行为的研究路子。
相较于凯瑞只是将实践作为一种分析媒介影响的视角,库尔德利的媒介实践观则相当明确,并阐明媒介实践观的时代背景、分析主题和研究方法等基本问题。他认为,“实践范式”的出发点要求我们把媒介实践和社会实践之间的关系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关注“人们正在做的什么事情与媒介有关”⑤,以此回答媒介技术对人的整体性影响。这一研究思路抛弃旧的作为内在意识形态或对人的效果的抽象霸权概念,转而寻找媒介实践中惯常的活动,也即具有无意识的、自动的、不假思索的特征和话语中含有“意义的系统”。就这一点而言,库尔德利与他的老师阿尔都塞分道扬镳,他彻底走向了关乎实践及其意义的阐释,并没有坚守他的老师开创的国家霸权意识形态的宏观分析。库尔德利提出的问题看似很简单,但探讨的空间和理论预设则非常深:在各种情景和语境中,人们(个人、群体、机构)在做什么与媒介相关的实践?人们与媒介相关的实践如何与广阔的动因联系?⑥从潜力上看,库尔德利断定这一条路径是媒介研究的新范式。这一路径不限于人们使用媒介的过程,而是将人们的媒介实践行为放置于社会语境之中加以解读。
库尔德利立足于媒介实践观,集中关注作为受众的主体性实践,指向媒介的隐性影响、民主政治、文化需求、媒介资本等层面,实现了媒介研究“实践范式”的理论表述和现实回归,这也是他确立“实践范式”的引人入胜之处和“实践范式”之于媒介研究的理论意义。
二、“实践范式”的媒介研究路径
媒介研究的“实践范式”的价值在于,它为研究人与媒介技术之间的关系提出一系列开放性的问题。库尔德利认为,媒介研究的实践路径不仅有助于我们区分媒介技术或媒介文本本身的不同用途,而且使我们不至于未经仔细考察经验性材料和证据时,我们就知道媒介技术或媒介文本有何用途,“媒介研究的实践路径提出问题的参照,不是把媒介当作物件、文本、感知工具或生产过程,而是在行為的语境里参照人正在用媒介做什么”。⑦他进一步指出,在“媒体多元体”的世界,实践路径的开放性特别重要,他以实况转播足球赛的例子对此进行说明:一个在电视上看球赛的人可能是某球队的粉丝,那是他情绪的释放;对另一个人而言,他陪伴侣或孩子看球可能是为了履行他的责任,或与其分享快乐……单从“文本”(比如实况直播的球赛)入手,单凭人们如何阅读文本(媒介研究最早的出发点),我们不可能把握人们在用媒介做什么。唯有足球粉丝“阅读”文本的方式可能会具有研究意义,因为只有他们看球赛才是大范围实践中核心的、不可替代的成分。⑧他进一步指出,政治背景、经济水平等社会因素左右着人们阅读文本的方式,各种社会因素协调着人们的媒介实践行为进而形成习惯做法,媒介研究的实践路径正是要“把握这些习惯做法产生的社会过程”。⑨库尔德利列出了“搜索与搜索能力”“展示和被显示”“在场”“归档”⑩四种媒介实践行为,这些行为已经形成习惯做法并已深深嵌入到人们大范围的日常实践之中发挥效力。
库尔德利立足于媒介实践观的思路引出了两大具体研究对象:媒介社会权力关系与媒介行为模式。解开媒介社会权力关系无疑是要通过人们的媒介实践行为去实现,因此,媒介行为模式是“实践范式”研究的逻辑起点,重点讨论人们展开媒介实践行为的社会过程,“这一条路径不是用心灵主义的‘文化观(如内在‘理念或‘意义)来解释行为模式,而是偏重实践中达到的协调,这就是莎茨基所谓的‘语境构建的生活的整合”。11库尔德利认为,媒介实践研究范式首先应当从实践行为的组成元素入手,着力发现实践形成发展过程中主客体元素的协商机制以及起关键作用的核心元素。这些组成元素是布尔迪厄所讲的社会行动者的客观物质条件:阶级、群体和资本等,它们成为人类媒介实践行为得以展开以及如何推进的社会基础与现实情境。并且,人类的媒介实践同时也会对媒介技术的存在方式与运行过程产生影响,而这也正是媒介技术发挥的整体性影响。
针对媒介社会权力关系与媒介行为模式两个主要研究对象,库尔德利认为媒介研究的议题主要集中在 “媒介与日常生活”之间的关联上,认为媒介技术给人们塑造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形式。其实,关于这一点在推崇新受众研究的学者身上比较突出,他们把受众放回自身的文化结构和日常语境中,研究具体的个人如何看电视、使用媒介,注重立足受众复杂的媒介日常实践与接受情境对媒介的实践过程展开分析。比如,霍布林的《十字路口:肥皂剧研究》、拉德威的《阅读罗曼史》、利文斯通的文本与读者关系等研究,都注重受众的接受行为是立足于何种日常生活才得以生发及其对日常生活的意义。学者潘忠党对此也有相同的理论预设,他认为媒介研究要从微观叙事中窥见那些“平凡、琐碎、自我、边缘的日常生活现象,从中看到人们如何在创造性地运用新传媒技术,尤其是个性化的、移动的、可无限删改且集体创作文本的、可以跨越时空等各种界限的组合成‘群的技术,重构他们与社会、公众、公共空间、民族、国家等宏观类别之间的关系,并同时重构这些宏观类别本身”。12他的这一论断,将看似简单的媒介实践与个体繁杂的日常生活进行学理化的关联提供了一种研究路径。库尔德利一方面将日常生活视为人们进行媒介实践的背景,强调要在具体规定时空条件下探讨人们的媒介实践行为;另一方面,他也十分看重由媒介技术所支撑的日常生活形式或样态,重点探讨人们如何依靠媒介展开日常生活、媒介实践对人类的行为习惯和基本需求的形塑。
在研究方法上,以“实践范式”展开的媒介研究,无论是针对受众的使用与接受行为,还是对媒体的生产制作环节,库尔德利认为都讲究要通过具象的行为来阐释其中的意义,探究媒介实践对其它实践行为的影响。面对人类开展媒介实践的复杂过程和丰富事实,研究者无论是展开参与式观察,还是进行深度访谈,都要求其以一个“参与体验者”介入研究对象的媒介实践活动之中,在这个过程中与研究对象展开深度的交流互动,进而产生一种共情体验。
三、“实践范式”的现实需求
事实上,在当今的媒介化社会,媒介研究必须关注人的媒介实践过程,主要还有两个方面的现实需求。
其一,在媒介化社会,人们在使用媒介的过程中身体的参与度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身体的功能与意义得到放大。比如,在当下非常流行的手机拍照并上传网络空间这一媒介实践行为中,无论是线下的拍摄还是线上的上传,从媒介技术实践的角度上讲,都要求身体的深度参与。身体与媒介技术的关联、媒介实践过程中对身体的调用是媒介研究必须直面的一个现实问题,“实践范式”的研究路径则较好地将身体纳入讨论范畴之中。美国以研究身体闻名的学者Lindlom J和Lakofif G 强调,具身涉及到身体与环境的嵌入性与交互性。一直以来,媒介文化研究并没有忽视身体的存在,麦克卢汉的“媒介是人体延伸”观点是一个学术来源,另一个是媒介考古学,涉及身体跟机器的关系,我们在使用机器的时候成为了机器系统的一部分。海德格尔还说过,打字机剥夺了我们身体的本真性,因为它把手的书写功能变成了按键的机械动作。唐·伊德认为,技术总是生活世界的组成部分,在实践中,具身是我们参与这个生活世界的方式,在此过程中,技术表现为一种文化嵌入性,即是说,具身关系是我们跟环境之间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包含了物质化的技术或人工物,我们将它们融入到我们身体的经验中。13在当今的媒介化社会,我们的运动状况被穿戴设备记录下来,我们的各式偏好被各类App记录下来,我们的人际交流与社会交往在虚拟空间得以“面对面”地展开,“身体成为了人类在与世界交往中实现自我意义的‘纽带,‘挺身于世界便是一种不断拓展生存能力、表达能力的姿态”,14这也正如西尔弗斯通所说的,“我们将自己的痕迹烙在这些我们拥有的物件上,并用它们来表达我们的身份”。15简言之,在媒介化社会,人们在开展各式媒介实践的过程中,身体在场贯穿于媒介实践之中,媒介实践之中对身体的调用十分频繁与突出。立足于媒介研究的“实践范式”,将身体实践纳入讨论之中,有助于我们认识媒介技术与人的关系以及媒介技术对人的深刻影响。
其二,在媒介化社会,当今的社会景象已充分说明以智能手机为代表的媒介技术不仅帮助人们实现信息获取,还帮助人们实现各种社会互动,媒介技术因此演变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有机构成部分,媒介实践也成为人们日常生活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由新媒介技术特别是智能手机实践构筑人们的日常生活形态,人们使用媒介更加私密与个性化,人们与媒介的互动更为频繁与复杂,人们经由媒介构造的日常生活更加多元,學界需要回答的问题,如新媒介对人们的影响,也更加全面与深刻。面对媒介技术已经全面嵌入了人们日常生活的现实,库尔德利发出疑问,媒介使个人最细微的行为都为之一变,同时又改变了我们最宏大的生活空间,当这一冲击与之平行的其他变化嵌入日常生活,并渗入了生活的每一个层面时,我们又如何把握其影响呢?16对此,他也给出了解决的方法:分析人们在媒介实践中的日常行为和习惯。他认为,从更宽广的视域来看,媒介技术只有在日常语境中与我们的大范围习惯结合在一起,与我们办事的方式结合在一起时,我们的媒介习惯才会变化,手机应用软件的力量在于,它们能重构我们与媒介互动的基本习惯。17在库尔德利的媒介实践观中,媒介技术已经是一种社会行为,促成新的行为习惯得以构建与稳定,对人们的日常生活具有重新塑造的意味。由此可以看出,媒介研究的“实践范式”在分析媒介影响时不仅注重对技术本身的力量展开探讨,还十分注重技术之中人的个性化和主动性以及由此引发的社会性变革,力图将媒介技术作为塑造人们行为习惯的结构性力量加以剖析。
媒介研究从“文本效应”转向“实践范式”,并不是以直接切换的方式到来,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其中有研究者的倡导与引领,但不可否认的是,媒介技术本身的发展在其中发挥关键作用。在大众传播时代,人们对待媒体技术的诉求集中于它传递了什么内容,人们对媒介技术的信息传达功能十分看重。现在,人们进入由互联网和智能手机构筑的网络空间,获取信息已不再是人们使用媒介技术的唯一甚至重要诉求,媒介技术以一种嵌入的方式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进一步而言,媒介技术成为人们顺畅开展日常生活的一种社会基础设施,它将人们的生存时空包围与架构,人们的一言一行、衣食住行都在媒介技术的世界之中生发,这其中人们使用媒介技术形成的现象与经验性材料也为媒介研究创造了天然的土壤和养料。总之,媒介研究只有立足于受众的实践行为,才能更好地观照个体的人和社会现象,全面理清媒介技术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进而深刻阐释媒介技术的多元意义与文化价值。
注释:
①齐爱军.尼克·库尔德利:媒介研究的“实践范式”转向[J].山东社会科学,2017(01):152.
②⑤⑥⑦⑧⑨⑩111617尼克·库尔德利.媒介、社会与世界:社会理论与数字媒介实践[M].何道宽,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40,39,41,39,46,47,47-53,44,4,17.
③④詹姆斯·W·凯瑞.作为文化的传播[M].丁未,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63,42.
1215潘忠党.“玩转我的 iPhone,搞掂我的世界! ”——探讨新传媒技术应用中的“中介化”和“驯化”[J].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 (04):159,158.
13刘海龙.传播中的身体问题与传播研究的未来[J].国际新闻界,2018(02):37-46.
14曹钺,骆正林,王飔濛.“身体在场”:沉浸传播时代的技术与感官之思[J].新闻界,2018(07):18-24.
作者简介:甘庆超,兴义民族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云南大学传播与社会发展研究基地研究员,博士
编辑:白 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