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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的逾越

2022-05-30顾文艳

读书 2022年10期
关键词:王德威怪兽现代性

顾文艳

在一九九七年出版的英文著作《被压抑的现代性》的最后一章,王德威从狭邪、公案侠义、谴责、科幻四种晚清小说文类,轉向二十世纪末的华语文坛,勾连起当代小说与晚清先驱的隐秘联系。在他的考察中,二十世纪末中文小说中丰富多重的现代性,分明透映着十九世纪末“被压抑的”绚烂印痕。这个不无怀旧的结论暗含了作者对新世纪中国小说走向的期待抑或预言:中国小说终将冲破“五四”单一叙事典范的束缚,重新实现文学现代性的众声喧哗。

二0二0年,王德威出版了由他在布兰代斯大学曼德尔人文讲座的授课内容集结而成的英文新著《为什么小说在当代中国如此重要》(Why Fiction Matters in Contemporary China ,以下简称《为什么》)。在这本书中,他接续此前的世纪末小说观察,对世纪之交以来中国小说叙事倾向的发展进行了系谱学和主题学的考察,在“当代”的坐标上重新审视中国叙事文学的现代性走向。几乎二十年前,王德威曾有《跨世纪风华》《众声喧哗以后》等著作纵论当代小说,而这本书则代表了他这些年对当代小说“作为一种象征性的社会活动,所具有的丰厚潜力”(王德威语)的观察与解读。

熟悉王德威作品的读者一定对他独具修辞特色的理论风格有着深刻的印象。他总是善于使用极富个人色彩甚至表演意味的词语为各种文学现象进行抽象、概括和命名,用回旋往复的辩证性论证不断提醒我们,不仅是文学文本,批评与理论文本也是具有对话性的。《为什么》由口头演讲改造而成,其行文布局渗透着强烈的观众意识。开篇以“讲好中国故事”的时政指示为起点,铺叙小说与当代中国众所瞩目的紧密关联。中间三个章节分别围绕三个相同词缀的英文概念,即“越界”(transgression)、“轮回”(transmigration)、“透视”(transillumination), 展开有关新世纪以来中国叙事文学发展面向的讨论。最后一章重审作者本人在二00四年提出的“历史怪兽论”(TheMonster That Is History: History, Violence, and Fictional Writing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 2004),重新揭幕现代性(modernity)与怪兽性(monstrosity)的辩证,在迂回的文字游戏中探索历史与小说的互动关联。当我读到名曰“小说怪兽”的结局,不能不在惊叹当代中国小说瑰丽风貌之余,也惊羡王氏文论不亚于文学创作的起承转合。

无论是作为演讲还是书稿,这番有关“中国故事”的讨论主要面向的是来自英语世界非中文专业的观众和读者,因此,王德威有意识地引入和运用了大量他所娴熟的西方理论。这也是王德威一贯的论证思路,多少显示了对西方后现代理论的偏爱。第一章有关“小说”概念的理论综述,在重点介绍从梁启超到鲁迅和沈从文的中国现代小说观之后,他转向当今欧美比较文学学科久盛不衰的理论话语,列举了韦伯、阿多诺、本雅明、阿伦特、巴赫金、德勒兹、阿甘本等人的说辞,以呈现中西小说观的广阔视域,在这样的视域中,展开关于中国当代小说的具体观察和分析。当然,王德威并没有陷于理论的泥淖,而是尽可能简明地加以阐述,把原本晦涩的理论术语直接运用到对中国文学的观察上。比如讲到中国小说“越界”的政治学时,他联系德勒兹的“解辖域化”来解释李锐的《张马丁的第八天》和韩松的《火星照耀美国》等二十一世纪中国小说中跨越地域、国别、宗教、文化乃至时空界限的爆发力,但几乎完全省略了对“解辖域化”的概念解析,对一些常识性的中国文化符号却给予详尽的注解(如《西游记》)。这种写法虽然不免有理论先行之嫌,其实却是引导西方读者认识和理解中国文学的不二法门,也体现了欧美学界以熟悉的西方理论话语来解读陌生的中国文学现象的基本立场。可见,作者的预期读者群应该是一个对当代中国和中国文学怀有兴趣的西方群体。但是,如果因此而小看了本书的学术能量,那就大谬不然了。王德威在书中所提出的问题,所展开的思考,所做出的论断,对于我们换一个角度反思中国当代文学甚至华语文学,显然是极为重要的他山之石。

面向海外读者或潜在的华语读者,王德威开宗明义地提出了核心的问题:“为什么小说在当代中国如此重要?”在辨析了种种有关当代“中国故事”的讲述之后,他把问题悄然转化成了“什么样的小说在当代中国是重要的?”这两个问题共同的答案便是中间三章标题中所出现的三种“逾越”(trans -)。对于王德威来说,当代中国重要的小说——这里的“小说”可以直接和“中国故事的讲述”等同互换——是流动的,是可以逾越界限的。作为“越界”,小说得以逾越现有道德、理性、认知和政治律法,联结外界与自我相“异”的他者,重写秩序与治理;作为“轮回”,小说能够逾越人类生存的界限,探索人类与其他物种、其他存在之间的关联,是超越以人类活动为中心的“人类世”并走进“后人类”想象的一种方法;作为“透视”,小说可以逾越启蒙之“光”的现代神话,在光明与失明的辩证中凝视璀璨深邃的黑暗。在三种“逾越”的特征分类下,王德威遴选解读的当代中国小说共同呈现出一种流动性的叙事美学特征。故事/ 叙事自由地越过各式各样的边界,在一片融合文学与现实的时空中穿流交错。这些自由地讲述“中国故事”的尝试,在当代中国是“重要”的。小说在当代中国之所以重要,也是因为它承载着一种不断逾越界限的自由。

然而,如果我们反观虚构文体,小说的“自由”似乎是不言而喻的。无论是写实摹仿还是抒情想象,小说本身就具备跨越虚实界限的基本属性。就中国文学而言,晚清至“五四”时期小说崛起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其对传统语言与文化禁锢的逾越。早在一个世纪以前的现代中国,小说已经开始承载打破社会与个人桎梏的潜力。这种潜力可以演变成王德威反复援引的“支配人道”的“不可思议之力”(梁启超语),也可以化作多样的叙事想象,召唤多重现代性的迸发。一个世纪以后,挣破束缚、逾越界限的潜力仍然统摄着当代中国的叙事尝试。小说依然如此重要,其重要的原因与百年前如出一辙。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德威给出的回答似乎并没有太多针对“当代”中国的特殊启示。

那么,《为什么》为当代中国小说勾勒的几种“逾越”,较之二十世纪,确实全无新鲜之处吗?显然不是。事实上,王德威的理论假设从一开始就已经逾越了世纪的门槛。他讨论的主要文本都是二十世纪末至今的作品,试图揭示的当然也是新世纪以来中国小说不同于上一个世纪的新的样态。他关注的“当代”并非文学史意义上固化的发展周期。正如他在本书的题解中明确表示的那样,这里的“当代”沿用的是阿甘本在二十世纪末给出的定义,一种辩证性的“不合时宜”(untimely)。当代小说不是在固定的此刻再现当下的历史,而是在流动的时间性里见证现实的呈现。因此,当他在探讨当代中国小说如何越界、轮回、透视,或者说如何逾越秩序、人本和启蒙的时候,就已经将一种流动的、不合时宜的、当代性的“逾越”写入了新世纪中国小说的特质。换句话说,“逾越”是当代中国小说的一种姿态。当代小说的重要性在于它不仅逾越从二十世纪延续至今的种种界限,它还企图逾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对“现代”的执迷。

不难发现,书中三种“逾越”指向的秩序、人本和启蒙正是现代性的三种表征。我们可以简单梳理一下三种“逾越”。第一种“逾越”是“越界”,王德威聚焦中国小说中的“异者”。这里的“异者”包括异域外来的他者和流放异乡的自我,其基本身份特征就是作为一个与所处环境相“异”的入侵主体或流亡主体,对既有边界的跨越。无论是李锐《张马丁的第八天》在十九世纪末异国传教士来华的历史坐标上展开的虚构,还是严歌苓《陆犯焉识》书写知识分子“异化”经历的历史悲喜剧,抑或刘慈欣《三体》、韩松“医院”三部曲、吴益明《复眼人》等有关外星异形的科幻想象,“异者”在当代小说中的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秩序,尤其是所谓现代秩序的动荡。于是,在讲述这些“异者”故事的过程中,叙事主体得以探索国家、宗教、政治、伦理、科技等现代治理体系的边界,从而有效地书写了“越界”。

第二种“逾越”是“轮回”,王德威从莫言《生死疲劳》中主人公转世后的畜牲视角讲起。在他看来,当代中国小说实践中的人类中心观念正在动摇,因为这些小说挑战的正是以“人的文学”为基本坐标的中国现代文学,或者说以人为本的现代性典范。其实,这条线索在很久以前就已进入王德威的学术视野。他在考察二十世纪末中国小说“鬼魅叙述”时,已经指出鬼魂书写传统在“五四”时期发生断裂,与“反映人生”的现代文学范式格格不入(《历史与怪兽》)。“轮回”一章中,王德威除了继续考古中国文学中的鬼魂主题,还进一步讨论了作为历史“鬼魂替身”的“乌有史”(uchronia)写作,包括香港作家陈冠中的《建丰二年》和马来西亚华裔作家黄锦树的《犹见扶余》。此外,他还加入了其他两种大致可以被纳入“后人类”研究范畴的小说主题:一种是关于小说如何处理人和动物的关系,另一种则涉及人类死亡与文明消亡之后的存在。

如果仅仅从主题学的布局来看,很难确定这几类小说究竟能否被放到“轮回”的关键词下一并加以处理和讨论。不过,在这种大胆的归类尝试下,王德威成功地将近年来全球人文学科热点领域的重要维度,比如生态文学和“后人类”,纳入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讨论。同时,相应小说文本的选择,也体现了他个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领域的理论尝试。比如在考察小说中的动物时,他重点分析了回族作家石舒清的《清水里的刀子》、藏族作家次仁罗布的《放生羊》和台湾地区作家夏曼·蓝波安的《天空的眼睛》,指出这些文本对人类中心主义观念不同程度的解构。有意思的是,王德威在这里将以人类为中心(anthropocentric)的固化写作范式和以汉民族文化为中心(ethnocentric)的中国小说联系在一起,提出少数民族作家在处理动物和人的关系时,比汉族作家更倾向于打破以人类为中心的动物寓言式叙事框架。这个观点的内部逻辑其实和上一章的“异者”一样。作为与主流汉文化相“异”的他者,少数民族文学本身就在改写主流文化的既定秩序,书写生态时也自然更容易打破这种秩序中固有的规则,比如人与其他物种的优胜等级。尽管这个话题没有完全展开,生态文学的理论化论证也尚待补充,但是这种假设一方面将中国小说研究引向了当代人文学科的前沿,另一方面也回应了王德威近年来围绕“华语语系”的理论尝试。华语语系的观念旨在打破地理疆域和民族语言的边界,将中国现代文学范畴在“世界中”的动态中扩张(《“世界中”的中国文学》)。王德威在这里聚焦少数民族动物书写,除了呈现当代中国小说对人本中心主义的超越,或许也有意将原本位居中国文学外缘的少数民族文学挪移到另一个去中心化的“华语语系文学”版图之中。

当然,超越人本中心主义的书写倾向并非只在“轮回”一章中得到讨论,而是贯穿了本书的三种“逾越”。王德威在前一章“越界”中列举科幻作品时已经触及“后人类”想象对人类秩序的超越。在第三种“逾越”即“透视”一章中,以人为本的观念又一次受到来自华语小说的挑战。王德威列举的作品是骆以军的《匡超人》。小说从主人公身体上的一个黑洞写起,跨越人类与地球的边界,写到宇宙的黑洞。不过,这部作品与“透视”主题的真正关联还是在于“黑洞”这个关键词的黑暗意象。“透视”原本是个医学术语,即运用特殊射线进行医学观察,王德威从这个技术术语暗含的光暗逻辑延伸出去,提出中国当代小说的“黑暗诗学”不仅打破了启蒙之光的现代隐喻,还将一种更为广阔的“幽暗意识”注入时代、人性与宇宙内外的思考。除了《匡超人》,被纳入“黑暗诗学”代表作的还有阎连科的《日熄》和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前者在一个具有末日狂欢意味的民族寓言中重写日光与日熄的光暗辩证,后者在暗夜的讲述中直视死亡,在个人、集体乃至生态的创伤中寻找救赎。在王德威看来,这些当代的“黑暗”书写颠覆了现代性的启蒙信条与叙事范式,在黑暗的主题意象中探索一種“ 宣告着中国后现代的认知玄学”。在黑暗之光的“透视”中,小说家克服了“感时忧国”(夏志清语)的执迷,在一个更广阔的文学时空里想象中国,逾越现代。

越界、轮回和透视作为当代中国小说的三条主题线索,分别质疑了现代性的三个面向:秩序、人本和启蒙。至此,作者已经完整地回答了书名所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小说在当代中国如此重要”。小说的非凡意义在于它不仅是“虚构”对现实的超越,也是对所有权威的逾越,包括以上列举的几种现代性的权威形式。这种逾越的姿态属于阿甘本所谓“不合时宜”的“当代”,也构成了当代中国小说最动人的面向。小说是具有当代性的自由的讲述。小说家在讲述当代中国故事的同时,也赋予“讲述”这种古老的人类活动独具超越性的当代精神。

那么,既然当代中国小说叙述的重要性在这三种“逾越”中得到彰显,这是否也意味着这本书正在把我们带向一个把人类重新概念化为“叙述人”(homonarrans)的世界图景?根据人类学的叙事理论,所有的人类交流活动都是叙事活动,人们通过讲故事与环境发生关联,在叙事中编制世界与自我的形象(Walter Fisher, HumanCommunication as Narration , 1987)。王德威为当代小说勾画了三种“逾越”主题,除了展现虚构性的叙说活动在当代中国的重要意义,或许也同时在梳理有关“叙事”本身在经验世界与本体论层面的思考:什么是叙事?叙事可以作为人类认知可靠的理性经验吗?当叙事主体与历史主体重合,小说与虚构是否必须重组历史的偶然无序?在这个过程中,叙事是否也在孕育一种权威,一种秩序,甚至一种暴力?

因应着这些问题,本书的结尾回到了王德威在二00四年就已经基本铺叙完毕的叙事伦理。最后一章“小说怪兽”,王德威在《历史与怪兽》中从远古神话里打捞出来代称“历史”的怪兽“梼杌”又一次出现。怪兽梼杌怪诞残暴,凶劣邪恶,是一种“人与非人的混合”,全然脱制于人类道德法则。在中国文化历史系谱里,梼杌也可以投射同样幻魅多变的“历史”和“小说”。王德威由此文化意象攫取灵感,阐发了有关二十世纪中国历史暴力及其叙述(再现)的问题。到了《为什么》的结尾,“小说”也露出了梼杌凶暴恣睢的面孔。在王德威看来,无论是历史还是虚构,当“叙事”不得不充当再现暴力的形式,人类的叙说活动本身就会脱离人性的界限,会被附上恶魔式的暴戾印痕。于是,我们在有关“小说怪兽”的解析中重新读到了王德威十多年前对“历史怪兽”的陈述:“在梼杌—作为怪兽、弃儿、邪恶的历史记载和虚构的代表—反常而多态的中介下,我们或许会发现自己一面想象着过去的非人道,一面期望着去实现一个几乎无法想象这种非人道的未来。我们可能会意识到,如果没有对过去和未来非人道行为的想象,我们就没有准备好在它的下一个化身中辨认它。正因如此,所有的现代性都背负着原始野蛮的烙印。”小说“逾越”的潜力与叙事的暴力共生,现代性的逾越同樣见证着怪兽的复归。

通观全书,可以看到王德威此前不少理论观点和论证的再现,在在说明作者念兹在兹的用心之所在。尽管略显重复式的写作(讲说)可能会削弱本书的体系性,但它并不妨碍读者关注和理解王德威在当代文学研究方面持久探索的重要面向,即小说与历史、文与史的互动关联。“小说怪兽”大致可以被看作“历史怪兽”的替身,作为叙事的分身,见证并体现诸种邪恶、颓废、失范。当小说与历史成为同一怪兽的两副面孔,一起记录、理解和想象人类历史的暴力—那些“现代化进程中种种意识形态与心理机制……所加诸中国人的图腾与禁忌”(《历史与怪兽》)—小说与历史的疆域也不再泾渭分明。王德威以史家的眼光品评当代文学文本,重组当代文学批评,在二十一世纪中国小说的三种“逾越”中找到了属于当代小说叙事与历史想象的共同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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