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的“三美”美学
2022-05-30林艺萌
林艺萌
作为新月诗派的代表人物,徐志摩主张新诗格律化,追求诗歌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标榜健康、人性和尊严,追寻着适意的自我和人生。轻灵多情的浪漫主义是徐志摩诗歌特色的总基调,他不断发展和完善现代诗歌“三美”原则理论,以合辙有度的音乐美而著称,展露出性灵深处丰富的自我情感。新月派代表人物闻一多提出:“我们才觉悟了诗的实力不独包括音乐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词藻),并且还有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也就是著名的“三美”原则理论:音乐美,借助音节、节奏的和谐,追求诗歌的韵律,朗朗上口;绘画美,追求辞藻的华丽,讲究诗形象性和直观性的冲击;建筑美,从诗的整体结构上安排布局,崇尚字里行间的匀称和整齐。
这从理论上奠定了新格律诗派的基础,为鉴赏白话新诗带来了新的角度。徐志摩则在实践方面丰富了“三美”原则理论,推动了新诗的成熟完善。
一、声律和谐的音乐美
新月诗派提倡新格律诗,主张褪去白话新诗初始的幼稚和粗糙,传承中国古典诗歌的音韵精髓,在错落有致的格式中酝酿出新的自由形式,蕴藏着中国深奥的哲学思想和文化底蕴。在诗美规范中,音乐性主要体现为声韵的和谐。中国诗歌从诞生就和音乐密不可分。从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开始,“诗乐舞合一”的特点就沉淀在诗歌的深层内蕴中,唐代律诗更是以朗朗上口的合辙押韵造就辉煌大气的诗篇。新诗诞生在剧烈震荡的时代,将白话作为新诗的语言形式,在通俗易懂的同时不免呈现出粗糙和稚嫩的特点。白话新诗急于反抗传统的压迫,以一种完全决裂的形态去挣脱时代的窠臼,对规整的四六言句式、合辙押韵的节奏进行义无反顾的背离。在经历了短暂狂欢的爆发期,徐志摩等新式文人的归来给诗歌语言形式带来了新变革。徐志摩推崇形式与内容的优雅和谐统一,善于将内心敏感浪漫的多情熔铸成诗歌内容。茅盾称徐诗具有“圆熟的外形”的优点,并评价徐志摩为“中国布尔乔亚‘开山的”诗人,同时又是“末代”的诗人。徐诗继承中国古典诗歌的格律要求,注重发挥诗歌语言的精致美感,所以前所未有地注重新诗的格律化,这就从音乐性给新诗作出规范。而音乐性就是新诗逐渐成熟的标志性特点之一。
徐志摩难能可贵的是在诗歌音乐性上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徐诗既突破了传统的字数排行限制和语言形式的框架条例,又崇尚现代诗歌的音乐性,不断进行对“十四行诗”等新诗体的尝试。徐志摩注重诗歌形式与内容的和谐,努力创建一种新的语言形式和内在要求规范,力图打造一套新的、完整的音律规范。另外,也许与他的经历或翻译工作有关,徐诗中西方相结合的典型特色突出,其表现形式是既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音律、意象的倾向,又融合了西方自由以及浪漫主义的思想和新的语言形式。徐诗借鉴、融合西方浪漫主义思想和语言形式,让白话从口头语到书面语的过渡在诗歌体裁方面渐趋成熟。徐志摩的诗歌受到雪莱、拜伦等西方浪漫主义诗人影响,在创作风格和语言表达上都呈现出异域风情的健朗,对新诗多样化的丰富和探寻近代诗歌体裁的内在演变规律都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再别康桥》更是精心安排,徐志摩巧妙地运用音节的搭配,营造出合辙押韵、朗朗上口的音美盛典。全诗共七小节,每节四行,每行两顿或三顿,不拘一格而又法度严谨。从诗歌的音乐性角度欣赏,诗歌的“换韵”起了奠基性的内在作用。大部分小节中停顿尾字皆押韵(如下文),“来”(lái)与“彩”(cǎi)押ai韵,“娘”(niáng)与“漾”(yàng)押ang韵,“摇”(yáo)与“草”(cǎo)押ao韵,“箫”(xiāo)与“桥”(qiáo)押iao韵。正是这种错落有致的韵律,才构成了诗歌铿锵又寂寥的音韵。
再别康桥
轻轻地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轻轻地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地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地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二、五彩缤纷的绘画美
中国古典诗歌注重辞藻、意象的选择,追求一种超凡脱俗的意境,善于捕捉色彩的搭配和体会“留白”的意蕴,有“诗书画一体”的特点。唐代“诗佛”王维,便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境界备受推崇,他的《竹里馆》寥寥几句便塑造了清新淡雅的幽静。徐志摩从小受到良好的中国文化教育,对绘画、审美有坚实的基础,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对于意象的选择和营造,又受到西方艺术思想的影响,注重发掘日常生活中平凡事物的美感,善于捕捉转瞬即逝的动态美,对颜色运用也是得心应手,所创作的诗歌便有了油画般的想象和色彩描绘。
徐志摩对色彩的抓取可谓一绝,在他的诗篇中,总是善于用色彩去表达内心充沛的情感体验:黑色寓意庄重、压抑、凝重;红色象征热情、狂放、不顾一切;灰色暗含晦涩、沉重、愤懑。时代既赋予了他才思,又赐予了他苦楚,促使他在腥风血雨中用诗歌去表达自己内心的声音,他将颜色的敏感感知运用在诗歌中,塑造了独特的审美,营造出栩栩如生的、独特的意境。徐志摩凭借独特而敏感的心灵感受和丰富奇特的想象力,让自己缠绵多情的思念爱慕得以倾泻,汇成柔情无端的涓流,滋润读者心田,也让温文爾雅的诗人形象跃然纸上。
《再别康桥》更显徐志摩的温柔小意。徐志摩十分注重追求诗歌意象的提炼和展现,塑造了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经典意象群。别具匠心的“康桥意象群”运用动静、远近相结合的手法塑造了带有浓重色彩的景物意象,体现了诗人非同寻常的辞藻组织能力,将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徐徐展开在我们眼前。而对自然的无限赞美,赞颂大自然的旷达和包容,渴望在自然中无拘无束地畅游,也是中国哲学思想中道家“道法自然”和儒家“仁爱”的集中体现。他巧妙地运用“河畔的金柳”喻“夕阳下的新娘”,光与影的交叉错落相映,汇成一幅泛着温暖的油画,色彩鲜艳又静谧,堪称绝唱。“河畔的金柳”“长篙”“星辉”等词藻的选择,本身就给读者留下了梦一般的想象空间,进而又搭配 “荡漾”“满载”等充满诗意的动词,把夕阳照耀下湖泊里倒影的柳条喻成沐浴着阳光的新娘,栩栩如生,耀眼温暖,将康桥河畔的景色描写到了极致。而承载这些朦胧美感、梦境般的字词形式被巧妙地镶嵌在小小的短句中,排列成动人心弦的情诗。“金”的温馨、“青”的生意和“星辉”的斑驳闪烁交织在一起,融成一幅蕴藏着淡淡的忧伤、浓浓的眷恋的油画。
三、结构精致的建筑美
白话新诗和中国古典诗歌的不同主要表现在语言形式中,新诗诗歌语言的建筑美主要体现在白话与文言之间的差异。新诗以“白话”为突出特征,借助朗朗上口的韵味和未曾有过的新奇引起人们注意。“言文分离”让曾经习以为常的“俗”搬上了文坛,成为新潮的代名词,各种新名词、音译词、舶来词也纷纷映入人们眼帘。如果说,黄遵宪是以我手写我口的“别创诗界”异域风情诗人,那徐志摩就是标榜爱与自由的“新格律诗”风流才子。
徐志摩将时代赋予的新潮跟诗歌内在要求相融合,让感人肺腑的情感和具有美感的表达形式完美结合。徐志摩的新格律诗主要可以分为三种:抒发内心蓬勃情感的,最为成功的爱情诗;寄托自我性灵的,赞颂的大自然诗歌;描摹时代黑暗的,痛心疾首的现实主义诗歌。就如茅盾所说,我们不能够把徐志摩披着恋爱外衣的诗单纯当作情诗,而要透过恋爱的本质,去参透有关他人生的单纯信仰。遇到令人悲痛的国家命运,正直诗人笔下的诗文也不自觉地演变成尖锐讽刺的话语,化作匕首去呈现整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同时,徐志摩也有柔性的一面,他将苦苦执着的爱情与自由视为灵魂,他将浪漫、多情化为气魄,他将满腔的热血付诸文字笔墨倾诉。时代造就不一样的人生,处于外强侵略的民族战争当中,徐志摩不仅是文人还是一名战士,以自己的文笔诉述那个时代的苦痛,表现出强烈的反对战争、呼吁和平、同情黎庶的爱国之情。
徐诗对爱情充满无限的憧憬,力图建构一个内容与形式和谐的框架,去承载这些感人至深的情思,从而他笔下的抒情诗也是尤为精彩和唯美。《再别康桥》将对校园的依恋诗化,催生了如同飞蛾扑火般炙热的情感。在诗歌构筑布局上,徐志摩充分发挥了短诗音节抑扬顿挫的特点歌咏自由和坚定,塑造出诗歌构造上行与节的均齐,从而体现出优雅精致的建筑美在视觉上赐予文字的动感。《再别康桥》以优美华丽的辞藻、错落有致的声韵、感人至深的情感和独树一帜的风格引起文坛的轰动,可谓是近代抒情性散文式诗歌的代表之作。它以朦胧又雅致的美感和富有音律的节奏备受人们喜爱,而蕴含其中的情思更让人为之动容。诗人把对大学的一腔热爱和不舍怀念诉诸于诗歌的字里行间,借助诗人精心的布局设计,抒发了对康桥以及大学时光的依依不舍之情。全诗结构上脉络清晰、层次分明,以再次离别的感情波动做线索,运用动静结合、虚实相生、由远及近的叙事手法,将温暖耀眼的夕阳余晖,水波中摇曳的水草,到夜幕降临时星辉斑斓的康河,都刻画得淋漓尽致,让这次离别后的重逢,显得那么的珍贵难舍。徐志摩在整体构思上设计巧妙,营造了一个臻于完美的诗歌结构。在诗的开头“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挥手”,三句都用“轻轻”一词,加强情感表达又不赘余,既塑造了诗人温文尔雅的气质,又暗含了即将再次别离的留恋之情,奠定了整首诗“温”与“悲”的基调。结尾处“悄悄地我走了”与开头“轻轻地我走了”再次相扣,让“轻轻”与“悄悄”形成呼应,构成整个结构上的回环往复,更深层地烘托出诗人对美景不忍破坏的珍惜。这首诗巧妙的结构与和煦的音乐性,也将诗人安静、留恋、难舍的“情”写得淋漓尽致,使整首诗“沉默”的孤单之情始终萦绕在读者眼前。
与此同时,这首诗又让清冷和温暖并行不悖,在沉默中掺杂着淡淡的暖色,显得失落但不压抑,沉重又不乏浪漫,在静静的哀婉中透露出带着温馨的怀念,像是一幅工巧、美妙的水墨画呈现在我们眼前,使得读者能身临其境般感受到诗人那份难舍难分又无可奈何的悲凉。总之,得益于精巧的形式、妥帖的景物色彩搭配,《再别康桥》始终呈现出轻盈、柔和的语言特征和圆熟、精致的风格,成为徐志摩诗作中的绝唱。
在徐志摩身上展现了现代文学赋予文人独特的历史痕迹,他借鉴中国古典诗歌对于韵律的讲究和意象的选择,善于营造充满浪漫的意境,将现代诗歌的自由和古典诗歌的节奏完美地结合起来。徐志摩始终践行着“三美”原则,诗化日常事物,赋予它们非同寻常的感情,营造出浪漫优雅、充满想象的美感,使得徐诗仿佛是一幅优美的油画,细腻、文艺、甜蜜又清新。得益于优雅精致的形式、深奥又真诚的情感,徐诗语言清新秀丽,节奏轻柔委婉,他笔下的文字汇成一首首惊心动魄的爵士乐,代表了典型“臻于成熟”的新诗,象征着新诗摆脱浅显的白话外表和直白的新词拼凑,用优美又带着朦胧的词语去倾诉诗人内心的彷徨、无奈和迷茫,像在失望的边缘又发现希望的滩涂般,让人感受到一种久久徘徊的絕处逢生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