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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散文理论初探

2022-05-30张天欢张克军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6期
关键词:太史公风神史记

张天欢 张克军

茅坤是明中期的散文家兼批评家,不光在创作上取得了较大成绩,在理论上也颇有建树。本文以茅坤作为研究对象,以明中期文坛为研究背景,并结合“唐宋派”的整体文学思想,主要从四个方面论述了茅坤散文观的丰富内涵及独特意义:首先,茅坤所编选的《唐宋八大家文钞》(以下简称《文钞》)对“唐宋八家说”的完型、后世的散文创作与批评影响深远;其次,文统观标志着茅坤散文观的初步建立;再次,“情至说”见证了由“道”至“文”,再至“情”的转变;最后,“风神”的提出可视作茅坤在散文美学上的最大贡献。

一、“唐宋八家说”的完型

茅坤在《文钞》总序中有这样一段论述:

我明弘治、正德间,李梦阳崛起北地,豪隽辐辏、已振诗声,复揭文轨,而曰:吾左、吾史与汉矣。以予观之,其于六艺之遗,岂不湛淫涤滥而互相剽裂已乎?

茅坤态度鲜明地对极端复古的散文理论提出了尖锐的批判。茅坤认为,许多文人趋赴当时的复古流弊,而不能立于文章根本,即便有想追求新变的人,却无所依循、不得其法,只得以搜刮隐僻文辞为“奇胜”,将直白粗陋美名为“贵真”,以剽袭骚赋为“风流”等。种种弊习,莫可指数。他更针对七子所提出的文章一代不如一代,文学随时代而衰退的主张,认为文章无谓古今,无論如何发展变化,无论士人的才情、学力有深浅盈缩之不同,而创作必有所宗主。《文钞》选出八君子具有代表性的文章,能够归旨于道,取绳于法,为后学者指迷破暗。

茅坤极力推崇八大家,并予以高度评价,认为隋唐之文日渐靡弱,韩愈引领古文运动,重振文风,此过程已非易事。而近代之文,也存在着“剿而赝”的弊端,希望有志者如“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文公般,能得柳柳州与其桴鼓相应,乃至启发后世欧、曾、王、三苏等天下之士,涤荡风气,出而振之,并意欲以《文钞》作为反击拟古主义的有力工具。唐宋各大家文钞前,皆有一篇《文钞引》及《本传》,本末大旨均放在标题之下或篇末处,眉批与旁镌文字均加在文中,不仅如此,茅坤选编八家之文,简明扼要,去芜存菁,保留了诸多优秀篇目,对各家的基本风格和美学特征都有鲜明的评述,指出八大家的散文各具特色。韩之雄奇,柳之峻洁,欧之婉曲,曾之醇厚,王之劲峭,老苏之纵肆,大苏之豪放,小苏之澹泊,面目各异,评语不失公允、褒贬得体。

二、文统观的建立:“文特以道相盛衰”

在中国传统士人的意识中,往往对血脉、源头、归属或传统尤为重视,为政为学,论道论史,皆寻求一个可以序次统绪、明证渊源的宗主。而文学发展也不例外,诸多文人学士在梳理文学发展的脉络时,有意无意地显现出一定的统绪意识。韩愈、柳宗元在古文运动中倡导以儒学道统作为文学正统的基础,体现出鲜明的主流正统意识。至明代以王慎中、唐顺之、茅坤为代表的唐宋派,力图在古代散文创作中建立起可供为典范的文统。唐宋派诸公对古文统绪的理论观点各有侧重,他们对文与道关系的不同看法,也见证了文统建立过程中的承续、发展和变化。

韩、柳等人提出的文道关系理论内部存在着一定的矛盾,“文以明道”若将“文”看作是具有独立价值的个体,“道”作为提升和完善文学创作的基础,即有重视“文”的倾向;如果将“文”作为承载“道”的对象,最终是为了宣扬道的正统,即为重“道”的倾向。宋代性理学的兴盛,则加重了重道轻文的趋向,基本否定了文的独立性。至明代前七子,“文必秦汉”的追求更多的是学习其辞章典句,具有强烈的重文倾向。而唐宋派对此的理论观点,则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长久以来因文与道关系自身产生的或轻道、或轻文的弊病。唐顺之《答廖东额提学》云:“文与道二也,更愿兄完养神明以探其本原,浸淫六经之言以博其旨趣,而后发之,则兄之文益加胜矣。”提出了“文道非二”的论调,文与道是一个整体中各自独立又相互承辅的两个部分,为文的“本原”即是道,要集中神思研习六经,并应用于创作,才能使文章有所进益。然而,随着后期修习六经却始终不得其旨,唐顺之转向了弃为文于不顾的重道倾向。王慎中在《曾南丰文萃序》中提出:“文章要为表达心中的思想和见解而发,而非仅仅从外在形式上藻饰文辞,重道但不轻文。”可见,王慎中的见解较之于韩愈所言之“道”,是从重视儒学正统转向展现人的内心情感,拓宽了“道”的内涵。

茅坤在《文钞》总序中,有一段更为详尽的论述:

孔子之系《易》曰:“其旨远,其辞文。”斯固教天下后世为文者之至也。然而及门之士,颜渊、子贡以下,并齐鲁间之秀杰也。或云身通六艺者七十余人,文学之科并不得与,而所属者仅子游、子夏两人焉。何哉?盖天生贤哲,各有独享。

茅坤将“其辞文”视作文章不可或缺的一个要素,认为孔子弟子中通晓六艺的有七十几人,但擅长文学创作的却只有两人,只有具有独特的禀赋才情,才能从事文科之学。具备了这样的条件,还需专注于此,才能达到极致。可见,茅坤极为重视文学的独立地位,“其文辞”与不违背圣人之道的“其旨远”相互联结,确证了文与道之间的密切关系。汉代则涌现出司马迁、刘向之辈,继承六经遗旨,而后历经多代文气靡弱,文统一脉默然匿迹,逐渐流失,韩、柳一出,如泉水涌现,至宋代又得欧阳、苏氏一族、曾、王相为佐助。值得注意的是,茅坤提倡上窥“秦汉”,与七子标举的拟古主义,不可同等视之,这里其所强调的仍是学习秦汉文章的“道”的根本修养。茅坤所论之“道”相对于前文提到的王、唐二人,更多指向“为文之道”,更加关注文章本身。

三、散文观的核心:“万物之情,各有其至”

茅坤在与友人蔡汝南的通信中第一次论及了“万物之情,各有其至”的思想:

传不云乎:“捶工于为弓,而言天下之善射者,必曰弄也;奚仲工于为车,而言天下之善御者,必曰造父也。”盖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而人以聪明、智慧,操且习于其间,亦各有所近,必专一以致其至,而后得以偏有所擅而成其名。

人的主体才情在不同的方面各有擅长,世间万物也独具色彩,人们通过专心致志的努力,才能在某个领域有所偏擅、名成一时。应用于文学创作中,便要根据自身情况,专注于何种体例、何种文风,如李陵、苏武擅写五言,司马迁、刘向长于文章,人各自有能,有不能,不必一味贪求所涉庞杂,反而会分散精力、耗损灵气,各擅其长即可。今人读《楚辞》,有感触而涕泪涟涟,读《庄子》,则产生隐世之心。茅坤通过仔细研究秦汉唐宋的诸家作品,将其作为创作的原则来讨论,认为人在创作时,要充分体认和把握事物本身的丰富特征,从而达到人的内心与万物交融的境界。茅坤屡次推举司马迁为行文典范,一个重要的原因,即司马迁对人物风采神情的生动摹写,如见其人,而其文辞激荡的功力,倒并非茅坤最为关注的重点。其后,茅坤在与不同人的书信往来中,虽有不同的阐述方式,但在内涵上没有根本变化。茅坤在《复五岳方伯书》中说:

仆少尝与蔡子木论文书,窃谓天地间万物各有其至,而世之文章家当于六籍中求其吾心者之至,而深于其道,然后从而发之为文。

这段文字中有两个方面值得我们关注,即“六籍”和“吾心”。通过对六籍的修习最终体悟“道”的真谛,从字面义解来看,似乎有“文以明道”的倾向。但正如前文论述“文统”时所说,茅坤所言之“道”,是专注于为文之道的,指包含在“六籍”之中的作文之“道”,“吾心”也不带有理学家所倡导的“心性”色彩,单纯地指作家主体的心灵、情感。这种说法看似是周旋在“心”“物”“道”之间的复杂理论,更因论“道”而产生了玄之又玄的色彩,其实仍然没有跳脱出“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故”的思想。

四、散文观之审美属性:风神

“风神”一词在魏晉时期,多用于品藻人物的仪态容姿、内在精神,展现魏晋名士自由解放、浓于热情的人生态度。南北朝时期以顾恺之、谢赫为代表的绘画理论家,在绘画创作中提出“情韵连绵,风趣巧拔”,以达传神写照的艺术效果。在诗歌理论方面,胡应麟运用“兴象风神”来品评盛唐诗歌,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严羽所言“兴趣”的影响。虽然“风神”范畴出现已久,将“风神”引至史传散文创作的审美层面,乃是茅坤的首创。

对茅坤“风神论”的关注,首先源于其对司马迁《史记》的极力推崇,称之为“史迁风神”。无论是对唐宋八家文的品评,抑或是《史记抄》的选编,足见出茅坤是以“史迁风神”作为散文创作和品评的审美标准、审美范式。茅坤在《史记抄》中的如下论述,对“史迁风神”作出了阐释:

而太史公之才,天固纵之以虬杳幻之怪、騕褭超逸之姿,于六艺百家之书无所不读,独能抽其隽而得其解。

茅坤将太史公的才力比作飞龙、神鸟的超脱俊逸,如云汉风雷的景象,蔚为壮观,触而成声,引发“天动神解”的感染效果。提到少时观缙绅学士从形式上摹拟《史记》的文辞,却不能真正洞悉其中的笔力风神。茅坤遂将《史记》的人物塑造,比作绘画写像,其逼真动人处不在貌,而在其神。为了作出更为具象的解释,茅坤还将《史记》与《汉书》进行比较,引用了许多生动的例子作喻,在篇首明确道出二者的特点:《史记》是以风神胜,而《汉书》以矩矱胜。其指出《史记》具有“遒逸疏宕”的风格特色,用此四字指出《史记》具有强健有力、超凡旷远、舒缓平和、跌宕起伏之美,从人物眉眼间的刻画,表露出内在的种种情思,令人受到感染,读之开颜欢笑。而评《汉书》时提到的“矩矱”二字,指规矩法度,行文如布画绳引,能够在复杂庞乱的事件中,使首尾节奏紧密。茅坤又以治兵之法作例,直言太史公如韩信、白起老将带兵,以气势统摄,不拘小节,长驱直入,正如司马迁文风疏宕,纵横恣肆,颇有奇气,似有战国豪士之感。古人习惯以“实录精神”作为对史传文学的评价标准,因此司马迁的纵横文风在史书体式和学术思想方面时受诟病,而韩、柳、苏辙等人对《史记》的文学艺术性颇为推崇,茅坤正是提炼了历代对《史记》文学特性的评论精华,他在《文钞》总序中说:

西京以来,独称太史公迁,以其驰骤跌宕,悲慨呜咽,而风神所注,往往于点缀指次,独得妙解,譬之览仙姫于潇湘洞庭之上……世之文人学士,得太史公之逸者,独欧阳子一人而已。

“览仙姫于潇湘洞庭之上”,是一种对“神”境的描述,使人可望而不可即。而八家之中最得“史迁风神”的是欧阳修,“得太史公之逸”也体现出茅坤不仅欣赏太史公的雄奇风力,还醉心于其神逸韵味,甚至后者更得其偏爱。在评价韩愈的碑志文时,茅坤首先称赞韩文的奇崛巉削,但也指出其盛气有余而韵折不足,终究不能“得太史公之逸”。

综上所述,茅坤虽然不曾著有专门的散文理论作品,但其提出的文学观点和理论范畴确乎存在着紧密联系,文统观作为对文学主体性的考量,茅坤散文理论的胚胎肇始于此,阐述了以“辞文”“旨远”为原则的文道关系。“情至”之“情”,讨论了在追寻为文之“道”的同时,如何做到心、道、物的交相融合,并突出了主体之“心”,在沟通“道”与具体物象间起到的重要作用。当散文理论上升至审美层面,提出了“风神”的范畴,这些理论范畴相互联结,使茅坤的散文理论具有了一定的系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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