捶打中的人生
2022-05-30张志鹏
张志鹏
老家有一块捶布石,像一位憨厚、慈祥的老人眯着眼坐在院子角落里,打量着整个院子和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
捶布石是一块由人工制作的、形状规整的石头,青石材质,略呈长方形,中间稍稍高于周边,上表面打磨得非常平滑、光润,底部四个呈方形的脚让它始終在地面上坐得稳稳当当,不会倾倒。
这是个有着鲜明时代特色的物件。从前缝被褥、做衣服用的布料多是自织的粗布,为避免洗后发脆,都要用面糊浆一下,浆过的布料会变硬,人们就把布折叠起来放在捶布石上,用木制棒槌反复捶打,使其变得绵软舒适。现在,五花八门的新型面料早已取代了传统手工织的粗布,即便偶尔还有,也进行了改良,不再需要捶打了。于是,家里的捶布石也就光荣退休,过上了颐养天年的日子。
不清楚这块捶布石在我家住了多少年,只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它就坐在屋前,年龄肯定比我大很多,我深信它能记起无数个在我家里的时光。那时,父亲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工作,家里只剩下爷爷、奶奶、母亲、哥哥和我,年轻而瘦弱的母亲却并无畏惧,精心照料着一家人的生活起居。母亲虽然生长在农村,却非常喜欢干净,屋里破旧的家具总是被擦得一尘不染。黄土垫的院子被修理得平整极了,很难见到杂草、树叶,来串门的人都说比麦场还光。被褥拆洗很勤,衣裳就更不必说了,不论新旧全都洗得干干净净,哪怕熬夜也不让家里积攒脏衣服。这也就使得母亲与捶布石打交道最多。幼小的我玩棒槌时,感觉很沉,要用两只手才能抡起来,总觉得捶布是个体力活儿。母亲却能用纤细的胳膊抡着棒槌,一下又一下地在捶布石上捶打,捶出了一家五口人整洁的衣服和被褥,也将生活打理得有声有色。
小时候,自家的大娘、婶子,还有一些住得较远的街坊邻居,都来我家捶布,院子里时不时就会传出“梆、梆、梆”的声响。捶布石也一定还记得,别人来我家捶布让小小的我大发脾气,遭到母亲训斥的那次经历。
一天中午,我睡得正香,忽然被传来的“梆、梆、梆”声惊醒,生气极了,喊道:“谁让你们来俺家梆梆的?咋不在你们自己家捶?”
“不许说这话。”母亲一边制止,一边轻轻打了我一巴掌,我哭了。捶布的大娘很不好意思,收拾收拾就要走,却被娘拦住。
大娘离开后,母亲把仍在抽泣的我拉到身边,用手抹了抹我眼角的泪花,叹了一口气,说:“孩子,不是谁家都有捶布石,乡里乡亲的,谁都有用人的时候,咱可不能光想着自己,要学会相互帮衬、相互照应才对。”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后来,再也没有向外撵过任何一个来我家捶布、借东西的人。
就这样,在“梆、梆、梆”的捶布声中,一件件衣服、一块块布料由干硬变得柔软、舒适起来。我也一天天长大了,开始上学了,知道了“人要实,火要虚”的道理。再想起母亲当年说的话,我懂了她的一番良苦用心,在她的反复捶打中学会了做事、做人。
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女性,没上过一天学,却有一双灵巧的手,做起针线活来让人叹服,洗衣、做饭、做家务,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起居,谁见了都说好。她身材瘦弱、力气不大,在田里劳作的人群中,就如毫不起眼的一块小石子。唯一令我骄傲的,是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印象中从没见她与邻里有过纠纷、争吵。她与任何人都能坦诚相待,相处非常融洽。她告诉孩子们做人、做事都要像石头一样实实在在,不能动歪脑筋、耍心眼,同时也得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该硬的时候必须硬起来,就像石头一样,不可叫人随意拿捏。娘要求我们这么做,并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教育着我们,这不正如家里的那块捶布石吗?
母亲善良、耿直的品性得益于姥姥的影响。姥爷去世早,姥姥一个人拉扯着五个孩子艰难生活。突发的家庭变故没有把姥姥击垮,她面对那些瞧笑话的人说:“只要有我这根破草绳在,这个家就不会散。”这句话从一个弱女子的口中说出来,分量不亚于原子弹爆炸,年幼的孩子们被深深震撼。姥姥的坚强,让全家人从艰难中挺了过来,也成就了舅舅和母亲硬朗的性格。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悄悄地把这些好传统印在了家里的捶布石上,我只要看到这块石头,也就想起了姥姥、舅舅、母亲,想起了他们的坚强。
说到坚强,女儿也值得一提。
女儿上小学时成绩挺好,凭借自己的努力一举考入市里的重点中学。然而接下来的中考、高考却接连失利,没能进入理想的学校,这让她一度沮丧、沉默了很久。我和爱人没有责怪孩子,而是耐心劝导,跟她讲人生没有一帆风顺的道理,鼓励她要学会勇敢地接受一次次“捶打”。
我开玩笑说:“唐僧取经还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这点儿打击你就受不了?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是金子总会发光。”
女儿慢慢地平静了,也悟懂了“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最终,顺利考入了心仪的学校读研深造,我欣慰不已。
我不清楚捶布石的出身贵贱,也不晓得它又是如何选中并来到了我家。已然没有了棱角的它身上写满了故事,就像曹雪芹笔下的“顽石”一样,影响着、捶打着一代又一代人,留给人无尽的思考。
恍惚间,我的耳畔好像又响起了捶布的声音,“梆、梆、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