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五人:成熟没有尽头
2022-05-30王佳薇
王佳薇
左起:鼓手哲谦、主唱犬青、主唱潘云安
这句歌词奇怪吗?
“嗨大家好,我们是告五人。”
潘云安、犬青、哲谦的声音依次交叠出现在舞台上。台下歌迷随之尖叫,情緒沸腾。
7月末,告五人回到广州,开启在这座城市的巡演加场。演出前两个小时,我们在后台见到了刚结束彩排的他们。女主唱犬青走进化妆间,一边补妆,一边和男主唱云安讨论着哪款遮瑕液好用,寡言的鼓手哲谦默默坐下。三人穿着即将上台的演出服,接受我们的访问。
问起这次巡演与三年前那次有何不同,他们齐声说道:“我们进步了,还带来了新专辑。”2020年底,告五人以安全感为轴心发布第二张专辑《运气来得若有似无》。为求逼近声音的原始形态,他们在家乡宜兰租下一整栋民宿,邀请制作人陈君豪等脱离常规录音室,尝试盘带录音。
民宿外就是一片幽静小湖,录歌感到疲累时,他们就去湖边划船,“看谦哥打鼓”。这件起初在云安看来只是好玩的事,事后证明“真的挺有趣的”。
有趣可以是第一要义。几年前每写好一首歌,云安都会带着demo潜入海里听,他说“这不只取决于‘耳感,更可以让全身上下所有感官跟音乐共振”。
熟悉告五人的乐迷对他们的团名由来都不陌生。那来自一次突发奇想。有天在云安家楼下,对着布告栏,乐团初代成员提议每人闭上眼睛在上面指一个字,于是便有了“告五人”。
听起来颇为无厘头的气质也体现在他们的作品中,首张创作专辑的主打歌之一《爱人错过》,他们干脆将儿时宜兰复古的骂人说法“你妈没有跟你说喔,撞到人要说对不起,没看电视也要有常识”转化为歌词。
喜欢告五人多年的歌迷觉得他们浪漫、无厘头,实际上都不够准确,他们分明有更具实验性的作品《新世界》。这首与台湾原住民歌手阿爆合作的歌中,他们讲述了困在自己世界中不愿动弹的人的生活——宁愿每天懊悔也懒得做出改变。
用乐评人爱地人的话说,“告五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风格难以用固定的标签定义。”他用“草东没有派对”作对比:“听草东,你会觉得这是一支很牛的乐队,但听告五人的时候你感觉他们就在你的身边。”
告五人善于从日常中攫取素材,“因为日常,所以特别重要”。云安的灵感常常在不经意间迸发,上次来广州巡演,演出结束后大家一起吃牛肉火锅,吃罢觉得好像可以写点什么,然后就有了《带我去找夜生活》。
类似的歌还有《法兰西多士》——那是他们在香港演出结束后搭地铁时想出的点子,三人重复着“西多士”错误的粤语读音,兴奋了一路。回到住处,云安随即写下这首歌,以甜点美味比速食爱情,描摹爱的不同面向。
给最新发布的单曲《给你一瓶魔法药水》作词时,云安心里一直有个念头,“假如另外一半是魔法师,爸妈还会问他要聘金吗?”他原本写下的词是:“宇宙的有趣,我才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妈跟我说,婚后住哪里。”还是太现实了,他说,后半句很快被划掉。
《给你一瓶魔法药水》于6月发布,一度成为音乐平台上人气最高的单曲,上线三天播放量超3亿次。不知道云安如果坚持最初的想法,这首歌是否依然会收获这么高的人气。
“你们创作时会把自己框定在某个框架中吗?”
“写的时候,我比较不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云安接过麦克风,眨了眨眼。
问题便被略过。可那天访问结束,他走向妆镜前正在收三脚架的摄影记者,问道,“你会觉得‘你妈没有告诉你,撞到人要说对不起这句歌词很奇怪吗?”
回家的感觉
告五人成团于2017年,三人来自宜兰,也一直住在宜兰。
潘云安很早就知道自己要走音乐这条路。念高中那会儿,他拿了学校的奖学金,爽快地和哥哥、朋友一起录了几首单曲,上传到网络。
20岁时,他曾短暂地在北京住过两年,期间参加《华人星光大道》《中国好歌曲》等节目,也做过音乐企划。后来接受访问,他说,“那里算是我创作能量产生的起点,自此我对创作产生很多不同想法。”两年后随着他搬回宜兰,这段经历也很少被人提及。
犬青是潘云安的学妹,17岁就跟着他一起录歌。回到宜兰的云安邀请犬青加入乐队,对她一阵猛夸:“你在唱歌方面真的是天才,不唱歌很可惜。”这些话让还在读服装设计系的犬青招架不住。
成为服装设计师是犬青在年幼时便立下的志向,她用了三年时间考上实践大学相关科系,却没想过,在实现梦想的途中“被人抓去唱歌”。“那个时候云安说服我的点是,‘没关系啊,你多一个技能,也是多一个选择,没什么损失。我想想也对啊。”犬青加入了告五人。
哲谦最先认识云安的哥哥潘燕山,后者常被戏称为告五人的“第四位成员”,是《跳海》《红》《夜里无星》等作品的词作者。哲谦当时在电信公司上班,做着和打鼓大相径庭的事。自然是更喜欢音乐,但对所谓命运似乎顺从得多。高中毕业后他想学打鼓,曾去请教打鼓老师,老师叮嘱他一定要有工作,不然不肯教学,他这才找了份和音乐看起来全然无关的工作。
哲谦加入告五人以前,云安曾三顾茅庐。问起他当时的考虑,他直言,“首先要重新认识云安,搞清楚他想要做的音乐,再来是看我有没有办法支撑他想要的。”“他总要想想看吧,我那时什么(歌)都没有。”潘云安在一旁帮腔。
回想起来,那些际遇都太刚好。几个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开启这段旅途。告五人早期一共有四位成员,2018年底,随着吉他手班长的离开,乐队变成固定的三人编制。
团队成立初期,他们的观众寥寥,唱过几个手指数得过来的场子,也常常要解释“告五人没有要告任何人”这回事。某次演出,看着台下许多抱着小孩的观众,他们毕恭毕敬地自我介绍,“我们是告五人,没有要告任何人,我们的歌都很有教育,你看我们撞到人都会说对不起。”(这源自他们发布于2019年的首张专辑《我肯定在几百年前就说过爱你》里的主打歌《爱人错过》。)
2018年,还只发了一张EP和两首单曲的告五人在台湾跑了一百多场巡演。那时,有乐评人说,“一百多场演出,这就是青春啊,就算一百天被人家请客吃饭我都受不了。”
那阵子三人常常是清晨6点就出门,花一小时驱车至台北妆发,紧接着便是一整天紧凑的行程,到了晚上11点才回到宜兰。如此往复。
比较窘迫的时候,他们自嘲睡遍全台湾的加油站,对哪家商店的热狗好吃熟稔于心。起初或许是出于经费考量,后来这样的日子也惯了。直到现在,他们都爱自己开车去台湾的大小巡演。许多媒体曾问他们,为什么不搬去台北?
他们给出的答案是:大城市,步调太快了。宜兰全年多雨,犬青高中有段时间厌倦了这种天气,渴望去台北。可等真的搬进大城市的学生宿舍,高楼林立的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超想家的。”
告五人在广州演出
从宜兰开车到台北,不堵车时只消一小时的功夫。“过了雪山隧道就是城市。”沿途一边是海,一边是平原。告五人的许多企划和文案都诞生于途中。云安说:“我们好像特别喜欢区分工作与家的距离。”哲谦在一旁点头,“或许有一天这里(住的地方)也会变城市,不如现在就珍惜。”
既非主流,也不indie
大概有两年时间,他们一边演出和筹备专辑,一边忙着各自的事。犬青读夜间部,下课回到宜兰常常做作业到清晨,睡几小时再起来排练。觉不够,她总是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有时觉得“天呐,自己快死了”。
有次演出碰上她期中考,表演到了一半她才赶来,云安在舞台上电话她,对着台下的歌迷说,“喏,你们的犬青快到了。”“很奇怪,搞得我像嘉宾一样。”聊到这,犬青大笑。那晚演出结束,她手里还握着期中考试要用的剪刀,上面缠绕着诸多线头。
“为什么会有一把剪刀?很荒谬诶。”犬青撑不住了。2018年的一个早晨,她和云安、哲谦聚在咖啡馆,讨论要不要休学,一边分析一边大哭。三人拿出计算器认真计算学杂费,并设置了“停损点”。云安立刻插话,“那是我数学最好的时刻。”
犬青跑去问当时合作的制作人陈君豪,对方调侃,“你要做巨星,读什么书?”这句话后来被三人笑称为,“压垮稻草的最后一个骆驼。”后来再碰到陈君豪,三人将这个故事讲给他听时,对方却坦白,“当时是开玩笑的。”
可若仔细追问他们有没有想过失败,或走不下去,答案总是很笃定的没有。“与其在那边瞎紧张,不如就把它做到最好,至少尽力了对不对?”
2018年12月,告五人在Legacy Max开专场演出,2000人规模的小型演唱会开票即售罄——要知道,他们当时连一张专辑都没发。为了更好的演出效果,他们请来音乐总监黄中岳指导,“像参加某个集训夏令营”般魔鬼训练了两周。再去回看之前“没有对click(节拍)”的表演,他们感慨,“天呐,粉丝怎么会这么爱我们?”
黄中岳常常叮嘱他们“艺人要懂得上台,也要懂得下台”——“我们既然上台,就对歌迷有责任,要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他们。下台是说不要太沉溺于台上的掌声,还是要好好生活、吃饭和练习。”犬青被这句话“打到很久”。
Legacy Max演完后,三人感觉都还不错,转而思考将乐队作为志业。哲谦把那个过程比作“调整视窗(窗口/界面)”。虽然犬青休了学,但另外两人除乐队外都还在忙别的工作。“慢慢要把其他视窗关掉,专注在一个视窗上。”
2020年,告五人和相信音乐签约。相信音乐北京副总庄东翰记得第一次与告五人正式碰面是在台北,三人在他面前说说笑笑,“还蛮单纯的,没有设计。”
加入公司,机会和资源自然而然变多。哲谦最大的认识来自音乐之外的事。“公司会告诉你,在台上音乐是音乐,我们要负责的事情还有演出,它们是两件事,你要思索怎么把它们融合为一。”
质疑声也接踵而至。那年底,告五人发布第二张专辑《运气来得若有似无》,许多人说,还是demo好听,告五人变商业了。
“其实《在这座城市遗失了你》的Vocal部分就是直接采用了原版的demo,因为他們自己也觉得原版无法超越,但是我还是看到有歌迷说demo唱得比较好听。”在播客节目“感官一条通”中,专辑制作人陈君豪回应道。
实际上,“当相信音乐的老板陈勇志听到了整个告五人二专的情况时,所有的内容他们自己都已经弄好了,没得改了。”在陈君豪看来,听众市场中,主流和独立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化。告五人在独立圈中小有名气后,签给了大公司——这种模式也为独立音乐圈提供了一种借鉴。
这个千古难题在告五人看来也很难作答。“我们想做个fusion(融合)专辑,那前面还要加一个indie(独立)吗?云安不解。几年前接受访问,他曾说,“我们就是在做告五人的音乐,究竟是独立,还是流行,那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音乐能不能感动人心,能不能被大家传唱下去。”
爱地人分析,从告五人第二张专辑的宣传可以看到一些公司印记,但商业化运作对他们的创作影响不大,他们自己也清楚自己的特点。
音乐博主“小岛音乐速报”第一次听告五人是在2017年,在台湾掀起新一波“乐团潮”的彼时,比起以上世纪70年代白人抒情为基础的落日飞车、以方言为创作主轴的茄子蛋,告五人的音乐性更贴近主流华语音乐歌迷的口味。“因为签了公司,他们从严格意义上讲不算独立乐团,可如果用流行乐团来定义他们,好像也不太对,他们的作品还是有一些自己的气味和性格,并不完全迎合市场。这不是个二选一的问题。”
“幼稚的尽头在哪里”
采访时,我时常感慨于告五人的创作活力与信念。身为创作者,他们对音乐保持绝对的自信。当然一定有困难,“可那些和音乐本身无关。”
“好像就是一股劲”,带他们走到现在。制作第一张专辑时,他们直言是在认识音乐工业,“很单纯地录音、做音乐,陈君豪老师其实是在帮我们完成。”等到第二张,签了公司后,他们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唱片工业。团队愈来愈大。每个人都提出很好的意见,希望这张专辑畅销。“你必须有企划和提案,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你是谁。”他们也有这番渴望。
他们给第二张专辑取名《运气来得若有似无》,名字想了很久,某种程度也是在回应自身的成长。后来与金曲奖擦肩,他们以为自己会很失落,其实也没有。
今年6月,告五人开启全国巡演,主题定作“在这座城市遇见了你”。密集的巡演安排被庄东翰比作“挨家挨户登门拜访”,他跟着跑了全程,对三人的唯一要求是“确保处在生活的状态”。
不同城市的气质迥异,三人也觉得新鲜,像交朋友:到了重庆,一边感慨山城的上坡,一边赞叹美食;来到广州,喜欢粤语的他们便流连于早茶店,听隔壁桌看报的叔叔阿姨在聊什么。
今年他们还发了两首新单曲《我以为你不会出现》和《给你一瓶魔法药水》,在歌迷之外传唱度也颇高。成团五年,告五人逐渐成为这样一个乐队——“他们(现在)几乎每出一首歌,就爆红一首。”爱地人评价道。
告五人在广州演出后与乐迷合影
可是面对高人气,他们却说没有特别感受这件事。“你要感受的是在台上。音乐响起的那一刻,歌迷来现场看告五人到底有没有很开心。”
三年前《披星戴月的想你》爆红,许多人由此认识了告五人。云安曾在电台节目中坦白,“很早就告诉自己要把那些流量啊数字啊忘记,创作不能为了那些虚幻的东西,也不能為了讨好乐迷。讨好乐迷是在演唱会现场做的事。”
从这点看,他们似乎没变。
有次出于好奇,三人问合作多年的贝斯手,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很厉害?对方答不出来,只说,“练习的这条路没有尽头。”
我抛出相似的问题给他们,问,什么时候感到成熟?
云安认真作答:“成熟是没有尽头的,不会停止。”“每天都有新的科技出现。”犬青在旁迅速补充,又把麦克风递回给云安,“对啊,不如我们一起找到幼稚的尽头在哪里。”
(特别感谢“小岛音乐速报”对本文的帮助。参考资料来源:街声StreetVoice、Blow吹音乐、VERSE、Bios Month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