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仰望的偶像塌房后
2022-05-30王佳薇杨皓辉
王佳薇 杨皓辉
图/受访者提供
过去两年被戏称为内娱偶像的“塌房”之年。数个偶像由于出轨、嫖娼等有违法律和公序良俗的行为人气尽失,或销声匿迹,或锒铛入狱,粉丝们纷纷感慨,塌房了。
粉丝将对偶像的仰望与爱慕砌成一座房子,可当偶像曝出负面新闻时,房子便有顷刻倒塌之虞。
“无论疾病或是健康,对偶像的应援都不会停止。”在小说《偶像失格》里,听说偶像殴打了粉丝后,主人公明里在博客中笃定地写道。
明里是一位女高中生,有轻度注意力缺陷,学习成绩不如意,却常被家人拿来与姐姐作比较。追星是支撑着她活下去的“脊梁”。可当偶像从万众瞩目的“神坛”跌落,明里的生活也随之被搅动。
这部于今年下半年在中国出版的小说聚焦于时下的追星文化,文字洗练,日文原作在日本一经出版销量便突破52万册。2021年,年仅21岁的作者宇佐见铃凭借《偶像失格》获得第164届日本芥川龙之介奖。“芥川奖”评委、作家岛田雅彦认为,《偶像失格》中对“推”的心理分析具有一流纪录片的价值。
《偶像失格》的日文标题是《推し、燃ゆ》,“推し”可译为“最喜欢的人”、“本命”。宇佐见铃在过往的一次采访中解释道,“无论是偶像、歌手,还是YouTuber,能被支持的人,都可以被称为‘推。这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日本真实存在的。世界上存在家人、恋人、朋友等多种关系,处在这种关系里的人,都会微妙地影响彼此的存在。‘推也是一种关系。”
小说无意于追究追星的对错,以第一人称克制白描主人公明里对偶像上野真幸复杂的情感。4岁那年,明里第一次看偶像少年时期出演的舞台剧,后来真幸作为偶像团体“晰栩座”的成员开展演艺活动,明里成了他的应援。
明里的姐姐偶尔评价她的偶像宅(注:追星族)生活,好奇她迷上偶像的原因。在书中,明里如此回答:“哪里需要什么理由?一旦喜欢上他这个存在,他的脸、舞姿、歌声、性格、动作等,围绕着他的一切都会变得迷人。”
偶像的应援色是蓝色,明里的世界于是也彻底染成了蓝色。她听写记录偶像在电台、电视等媒体上的全部发言,密密麻麻写满二十几个本子,耐心捕捉偶像的语言习惯和动作,试图解读他。在博客上,她解读偶像的内容收获了同为粉丝的网友的关注与点赞。
偶像出演的舞台剧,明里会悉心调查相关时代背景与人物关系,有次历史考试遇到相应范围的题目,她不可思议地拿到高分。在书中,明里自白:“是偶像让我知道,原来我也能全神贯注地投入一件事中。”
追星的意外支出不容小觑。“打工两小时能买一张CD,赚够一万日元就能买一张门票。”明里整个暑假都在快餐店打工。追逐偶像的日子里,肉身的痛苦似乎变得可以忍受。“尽管这是单方面的情感输出,我却前所未有地感到被填满了。”
偶像被曝出负面新闻后,人气一落千丈,在一次打投活动中,明里目睹偶像的排名跌落至团队末尾。她无法再忍受温吞的应援,“看见二手转卖的偶像周边就尽量买回家,不再为追星之外的事情花錢。”
成绩愈来愈差,高二那年,明里被迫留级。现实生活里的不如意接踵而至。先是外婆猝然离世,随后她被父母不断催促着找工作。可她就是“做不到像普通人那样”。
距离偶像“塌房”事件过去一年有余,明里注意到,留言区的友善评论逐渐增多,偶像却在此时突然宣布退出娱乐圈,并被曝出有了结婚对象。小说末尾,参加完偶像告别演唱会的明里搭巴士去往偶像传说中的住所,不远处,她看见一个短发女人抱着换洗衣服出现在阳台,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明里迅速别过脸,奔跑着离开了。
真相或许不再重要,对明里而言,“已经无法追逐他了。无法看着不再是偶像的他,偶像变成了人。”
写下这个故事时,宇佐见铃也有一个支持了八年的偶像。与明里的经历迥异,追星时,她既没有恋爱情结,也不热衷于积极的交流。在回复《南方人物周刊》的邮件中,她说,“追星的方式‘十人十色,我写作的时候,不想否定其他追星方式的人们的存在。”
“虽然我支持的演员不是小说原型,但通过追星这件事感受到的热情成为了我写作的契机。如果有家庭小说和恋爱小说,对偶像的热情也会变成小说。通过追星见证在舞台上发生的如奇迹般的瞬间,我感到很幸福。”
人:人物周刊 宇:宇佐见铃
一个有挫败感的偶像
人:写作本书时,你说自己参考了很多博客与粉丝留言板。在此过程中,你对“推”的认识有何变化?是否有你无法共情和理解的现象?
宇:我的想法没有发生改变。基本上,每个人对“推”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一部分让我产生共鸣,也有很多与我不同。我对演员的私生活不感兴趣,除了演戏,我不太关注他们的采访或综艺节目。所以,主人公明里“想要解读偶像”的想法大多来自于我对博客的参考。
人:有趣的是,书中明里喜欢的偶像真幸与整个偶像工业体系保持着某种距离,并不完全讨好粉丝,也没有对偶像的身份驾轻就熟,为什么想要设定这样一个偶像?在你看来,这种形象是否格外吸引粉丝?
宇:就像存在各种各样的粉丝一样,偶像中也有很多不同想法的人。很多情况下,他们表现出来的东西和本人之间相距甚远。特别是拥有很多粉丝时,甚至被骂了也不能解释。我想把真幸塑造成一个抱有挫败感的人。但是,我并没有把他的人物形象完全固化。小说中的描写都来自明里眼中的样子,我觉得粉丝还是无法了解偶像真正的样子。在小说的后半段,明里也会意识到这一点。
人:很多有过追星经历的中文读者阅读这部小说后觉得很惊喜,但也提出疑惑:不了解追星文化的读者阅读这本书后,也许会对粉丝群体抱持某种刻板印象(不努力,社会不适应者,崇拜错误对象的狂热者)。你怎么看?
宇:明里的生活,对于像她姐姐光里那样——在现实中一边吃苦、一边每天都在努力——的人来说,可能难以理解。但是,对明里来说,偶像是给她肉体上的障碍带来光一般的存在。因为肉体的“重量”,她不能像大多数人一样完成日常的生活,周围的人也不理解她。因此,应援偶像成为她推着自己向前走的脊梁。如果把明里的应援换成工作、恋爱、育儿等等,也许能逐渐产生一些理解吧。
粉丝观看国内少女偶像团体演出。图/视觉中国
人:明里在快餐店打工时,顾客听说她在追星时评价“但必须面对现实里的男人啊,否则很容易误入歧途”,这是对追星文化的一种十分常见的偏见,背后也隐藏着一个命题——追星的人是不现实的吗?何为真实的生活?你如何看待这个命题?
宇:虽说明里是女性,但不意味着她必须喜欢现实中的男性。有的人不谈恋爱,有的人把恋爱置于优先级比较靠后的位置。对明里来说,偶像不是恋爱对象,与偶像之间遥远的距离反而带给她安全感。我相信现实生活不是由社会规定的,而是每个人自己去发现的。
“我把政治正确抛在脑后”
人:高中时,你开始写作,并下定决心“这是唯一的事”,这个过程是如何确定的?你曾在采访中直言高中时期的自己有过一段困难时期,当时治愈你的是写作吗?
宇:最开始写小说是我上小学的时候,但真正开始投稿是从高中开始。参加社团活动时,我接触到了表演、合唱、古典芭蕾等表现形式,与之相比,小说虽然能通过文字留下来,但它的完成和传达,都让我感到是一种很缓慢的媒介。消失在舞台上的艺术是动态的、美丽的,但一开始就想把无法用語言表达的东西写下留存的欲望是丑陋的、粗俗的。小说不会在现场获得掌声,出道前也不会被读者看到。
可是当我动弹不得、只能哭泣痛苦的时候,小说总在等着我。当它完成时,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度过的时光孤独又丰富。
人:在与村田沙耶香(注:日本作家,其小说《人间便利店》获第155届芥川奖)的访谈中,你提到小说可能会伤害到某些人,虽然自己只写了两本书,但对此深有体会。写作《偶像失格》时,是否有类似挣扎?能否聊聊这种体会?
宇:那是我出版第一部作品时特别思考的问题。所以与主人公的痛苦相反,出现了很多强烈且明确表达她情感的词语。现在,我认为不管什么样的作品都有可能会伤害人。比如,我在拉面店听到播放的流行歌曲,或看到不喜欢的人气漫画系列广告时都会心悸。但那不是作品本身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只是我们不合适。因为每个人的价值观和人生观迥异,有的事你可以坦率地接受,有的事你虽然难以接受但觉得可以拓展见识,还有的事你既无法原谅也接受不了。
“伤害”这个词是模糊且暧昧的。正如上面提到的那样,有人会因为“价值观的迥异”而受伤,也有人因此攻击少数派,互相争论。我们可以明确地区分它们吗?我认为很难(除非是参与了明显不正当的行为)。今天没有遭到质疑的事情,在不远的将来也许会变得不可饶恕。作家不能因为写什么都会造成伤害而马马虎虎、将错就错,反而应该认真看清现实,一边质疑,一边把自己当下相信的东西诚实地书写出来,不能以不伤害他人,或基于现在所谓的“正确”来写作。我认为作家的工作是坦诚面对自己的伦理道德,为了现在还不被世间接纳和救赎的人写作,这样做反而能推动对那些被忽视的人的感受和问题的讨论。
说句题外话,写《偶像失格》的时候,为了鲜明地描写主人公的性格和想法,我下了很大功夫。特别是明里与我不同,她不是情绪激动的类型,所以写到她不想流泪的部分时,我在想自己是否抓住了什么。
人:如果不写作,你认为自己还可以做什么?你曾说,毕业后希望工作一段时间,也可以帮助自己汲取创作灵感。现在有方向了吗?
宇:我将来想做临终关怀相关的工作,但还不确定自己是否找到了理想的工作。我现在还在读书,还没机会工作。
人:一种评论指出,第164届芥川奖颁给《偶像失格》是一种政治正确,你怎么看?距离你获奖过去一年了,这一年你生活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写作时,是否会被过去的奖项“限制”,变得更加谨慎?
宇:写小说的时候,我会尽量把政治正确抛到脑后,专心思考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虽然不太清楚具体细节,但我想芥川奖的评选过程应该也是如此。
获奖至今已经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但我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反而因为这个奖项,我更想挑战新事物了。
(感谢琛瑶为本文提供的翻译帮助。参考资料来源:BUSINESS INSIDER、《读卖新闻》、《新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