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里的“少年”

昨夜雨

深秋，天津。

大片的梧桐叶从枝头脱落，如蝴蝶飞舞，26岁的方晶晶一袭驼色大衣，长发和衣角在风里翻飞，与眼前的秋景融在一起，美如画。

方晶晶跟着中介往老房子走着。十年前，她那段青涩的喜欢是在老房子里暗暗而生的，数度坎坷又无疾而终。方晶晶久难释怀，半年前，远在美国的她收到朋友转发给她的一段视频，方知当年男友离开的原因。

所有沉睡的记忆被唤醒，而今，她只想买回那间老房子，守住那份情怀。房子二度易主，现在的房主不同意售卖，方晶晶拜托中介一再联系房主，表明老房子对她来说意义非凡，房主才松口答应交易，方晶晶为此特地从国外飞了回来。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韵味绵长的唱腔悠然响起，方晶晶浑身一凛。秋高气爽，老房子为背景，一个年轻男人身姿挺拔，面容清俊，正在唱戏。

是他！她大脑一片空白。

中介介绍：“方女士，那是房主程先生！”

“方晶晶，好久不见！”阳光璀璨，程青瘦了些，还是那样轮廓分明，脸上闪着微光。

方晶晶嘴角颤动：“怎么会是你？”

……

高一暑假，北京女孩方晶晶去天津姥姥家小住。一天清晨，姥姥和老伙伴们相约去公园晨练，方晶晶一个人在小区里溜达。

几只飞鸟掠过树梢，清风送来隐约的咿咿呀呀声。方晶晶循声而去，一个长相俊美、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正在唱京剧，唱的是旦角女声，字正腔圆，细腻婉转。反串？方晶晶来了兴趣。男孩沉浸在戏里，并未发现有人到来。他虽未着戏服，也没有配乐，可唱腔圆润动听，眼神传神，姿势优美。

男孩撞上方晶晶的视线，露出几分赧然。方晶晶大方搭讪：“我叫方晶晶，你唱得真好！”

“你……不会觉得男生唱旦角很奇怪吗？”男孩迟疑了一下问。

方晶晶大大咧咧挥着手说：“怎么会？京剧可是国粹，‘四大名旦不都是男旦么！我姥爷生前就特爱听梅兰芳大师的戏。”天津人爱听戏，小时候，姥爷总是将方晶晶扛在肩头，带她去梨园听戏，方晶晶对京剧素有情怀。

男孩眉眼舒展，嘴角上扬，他不笑的时候有几分冷峻，一笑，忽如满园花开。男孩就是程青，住在这个老小区里，也上高一。他的爷爷是京剧表演团里的男旦，他自小耳濡目染，爱好京剧。

方晶晶很好奇，他的男嗓很有磁性，唱腔却很清丽，这是怎么做到的？程青说：“唱的时候，丹田发力，这样，气经过喉腔时，喉孔缩小，气流变细，不仅音色会变，音调也能比真嗓高。”

他给她示范，让方晶晶也试试，方晶晶深吸口气开腔，声调却拐得找不着北了。两个人笑成一团。

凉亭的背景是一排排老房子，墙面斑驳，白色墙皮脱落后露出红色的砖墙，与蓊郁的绿树呼应，唯美如画。此后，每天早上，听到程青唱曲，方晶晶便会从窗口伸长脖颈，遥遥看着树影下少年的身影，然后，小鹿一般利索地下楼跑向他。

方晶晶的家人常提起一件趣事。当年，姥爷带她去梨园听戏，趁人不备，她钻到了后台，姥爷以为她丢了，慌得到处找，结果，发现她头上歪歪斜斜地戴着一顶凤冠，坐在挂戏服的角落睡着了。

方晶晶托着腮，有几分伤感，自姥爷过世，她再也没去梨园，没碰过戏服，没看过完整的戏。

那天清晨，方晶晶又来听曲时，惊呆了。程青上了妆，穿戴了一身宫装戏服。一番穿戴下，他眉目如画，俊美绝伦。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他唱腔动听，水袖翻飞，碎步微移。方晶晶看傻了，眼前的人，远胜于她幼年记忆的戏中人。

一曲唱毕，程青走向她，笑言：“方晶晶，我今儿偷穿了我爷爷最宝贝的戏服出来，风险很大哇！”方晶晶哈哈大笑道：“那我必须得珍惜机会，这套戏服也太美了，我也想试试。”

程青将凤冠摘下，小心翼翼戴在方晶晶头上，她摸着满头点翠珍珠，爱不释手。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吼：“程青，你在哪？我的戏服呢？”

“完了完了！”程青手忙脚乱地扒拉身上的戏服，方晶晶赶紧摘凤冠，越忙越乱，长发被勾住了！

“别动！”程青站定，轻柔地帮她弄头发，两人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几近可闻，甚至，能听到彼此胸腔中的心跳。方晶晶不由脸发烫。

终于，程青帮她把凤冠取下来了，他抱着戏服和饰品转身往家里赶。方晶晶抿着嘴偷乐。

她看见，程青的耳朵红了，都红到脖子根了。

再见面时，两人关系变得有些微妙，他们还是有说有笑，只是，都不太敢看对方的眼睛。

暑假很快要结束了，程青送给方晶晶一个盒子说：“这是我自己手绘的，送给你。”里面是五个鹅卵石，上面绘着京剧花旦脸谱，精致又漂亮。二人约定，等方晶晶寒假回来再见。

回到北京，方晶晶有空就将石头拿出来摩挲，脑中浮出他好看的脸。才别离，就开始了想念，这大概就是喜欢吧。

开学不久，方晶晶的外婆突发脑中风，妈妈将她接到北京救治，老人病情不乐观，以后都需要子女陪侍，方母做主卖掉了天津老家的房子。

方晶晶和程青没互留联系方式，她竟没机会再返回天津了，老房子前的惊鸿少年，竟成了梦中人。

时间飞逝，方晶晶考上了北京工商大学，大二上学期，天津籍的舍友非拉着她参加老乡同学会，称她也算是半个天津人。

阳光明媚，绿柳摇曳，光影错落，故宫红墙下，有个少年聲如珠走玉盘，唱着《白蛇传》：“雨过天晴湖山如洗，春风习习透裳衣。”方晶晶看到那副熟悉的面孔，心不受控制地狠狠跳动了几下。

程青一曲唱毕，与方晶晶视线对上，一脸的不可思议，他大喊：“方晶晶！”“程青！”她冲了过去，两人深深拥抱了对方！

此刻的程青已经是中国戏曲学院的学生。那年分别后，他听说方晶晶外婆生病、房子出售的消息，他很懊悔没能和她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

很多次，经过方晶晶外婆家楼下，他都习惯性地抬头，怀念她从窗口探出头、笑容满面的样子。

再重逢，他们迅速恋爱了，这场初恋，如老房子着了火，燃得炙热。周末的相聚成了两人最快乐的时光。他们一起看电影，撸串，穿街走巷拍古建筑。程青演出，方晶晶一定会去捧场。

日子甜蜜得像一道光。毕业后，方晶晶繼续读研，程青有点想回天津，成为像爷爷一样的剧团演员。京剧界有句话：“北京学艺、天津走红。”

可他实在不舍方晶晶，不忍与她异地分离，为此，他与室友挤在狭窄简陋的出租房里，挤着地铁，去一些小剧团或艺术学校兼职。由于市场较饱和，初生代演员待遇一般，程青的日子很拮据。

方晶晶很心疼，只能给他打气：“加油！程青，一定会有伯乐发现你这匹千里马的！”

“嗯，我也相信，困难都是暂时的！”有女友的鼓励，原本沮丧的程青又元气满满。

然而，一年后，程青向方晶晶告辞，并含泪提了分手：“北京太累，我扛不住了，想回老家了。咱俩就算了吧！”

方晶晶呆住了，拖住男友的手说：“如果回去真能更好地发展，我支持你，但不要分手呀，我们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吗？”

程青一点点掰开她的手，哽咽道：“我累了，也没那么喜欢你了。”他决然转身而去，方晶晶泪流满面。

程青清朗、温和，恋爱中，待方晶晶也很仔细，可没料到，他回老家后，居然删除了和她的全部联系方式，彻底抽离。

心碎之下，研究生毕业后，方晶晶接受妈妈的安排，远走美国，舅舅早已在美国定居，她协助舅舅做中餐馆生意，一切顺遂。

这几年，她也谈了两段极短的恋爱，每次都是不咸不淡开始，意兴阑珊，莫名就结束了。

偶尔，静下来，她会拿出从国内带来的、少年程青为她手绘的京剧脸谱石头看上很久。

直到半年前，大学舍友给方晶晶发来一段视频，并激动地用语音留言：“我还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放不下，原来他也是！”

此时的程青已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曲人，他和朋友合作，将国粹京剧与流行歌曲糅合，推出的歌曲全都爆红。

接受采访时，记者问起关于爱情的话题，程青眼眶微红，说：“我只恨当时年少气短，假如我年少有为，怎么也不愿、不敢错过她。”

他说起了一段方晶晶从未听过的往事。一次商演，程青竟与方晶晶的妈妈不期而遇，这才知道，方母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高管，而方晶晶，一直顶着父母的反对在与他交往。

方母让工作人员将他从后台喊至面前，指指台上的演员们，又指指贵宾席的人们，冲他耸耸肩后说：“小程，你知道差距是什么吗？你的坚持，对她来说，难道不是拖累？你得表演多少场，才能给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程青浑身冰凉。恋爱只讲浪漫，可真要生活，人就得面对现实。现实是，他很落魄，前途也并非一片光明，他不能自私地要方晶晶背负全家人的压力，为他一等再等。那次见面后，他思索再三，痛苦地提出了分手。

方晶晶泪奔。程青，曾是她心头的白月光，失而复得又再次失去，便又成了她如今的朱砂痣，放不下，抹不掉，忘不了。

她拿出那几枚京剧脸谱，细细摩挲着，多少往事被唤醒。凉亭初见少年时的惊艳，优美婉转的唱腔，朦胧的心动……

那段青涩的喜欢是在老房子中暗生，无数次，她梦回那里。即使再无法回头，她也想细细收藏这段回忆。方晶晶开始联系中介，想买回姥姥的房子。万万没想到，老房子如今的主人，竟然是程青！

看着眼角潮湿更加成熟美丽的方晶晶，程青脸上露出一丝微红，说：“这房子，我本想替你一直守着，因为，那里也有我的回忆……”

当中介数次找到他，提到买家方小姐执意想买下这套老房子，是因为这对她来说有特殊意义时，他的心，无可遏制，再次狂跳。

方晶晶还怔在原地。

程青大方地张开手臂，说：“方同学，你确定，不来抱抱我吗？”

她还哭着，却也笑着，冲了上去，和他，那个梦中的老房子少年，狠狠抱了个满怀……

编辑/余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