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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之歌

2022-05-30凌飞羽

科幻世界 2022年6期
关键词:星球飞船矿石

凌飞羽

范锦和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手下丢弃在这颗荒凉的星球上。那些败类趁他不在的时候悄悄启动了飞船,让正在野外的他只能绝望地看着最后一艘飞船的尾焰从头顶掠过。

他朝着天空愤怒地抡起拳头,却因为用力过猛,在低重力下失去了平衡,只能无奈地摔倒在地,为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叹息不已。

真讽刺啊,这颗星球当初还是他带队发现的,虽然寸草不生,但好在地表有不少珍稀矿藏,在经历了两个世纪的大开采之后,才终于迎来了资源枯竭的一天。可谁能想到,就在他到矿场进行最后的收尾视察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一定是集团内的敌人收买了自己的手下,阴了他一把。

“这是谋杀!”范锦和对着天空大喊,但没有谁会听到。嫌疑目标有好几个,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接下来那些败类一定会伪造自己在矿井里失足踩空的画面,并声泪俱下地对着董事会赞扬一番自己曾经做出的伟大贡献,然后厚着脸皮接手他的职位。

范锦和想不明白,他们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就不怕警察来调查吗?直到他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警察不会来的,之前的猜想也不会发生,因为按照自己预定的行程,此刻应该在前往下一颗矿藏星球的路上,而这段漫长的航程需要在冬眠中花上五十年的时间。那些家伙就是抓住了这个机会,让人误以为自己还活着,从而在不知不觉中操纵一切。

五十年,不知道会发生多少事情,自己的人生怕是都要完了。

范锦和顿感无力,他看着天上那两颗暗淡的恒星,将自己的两道影子随意地拖拽着,延伸到荒凉的砂地上。

这颗星球呈现红褐色,很容易让人想到火星,也更添了几分荒凉,不过那些高低起伏的丘陵和斑驳的纹路,倒是有些美感,像是地球上的某种地貌。

这颗星球虽然有大气层,却没有生命,只有绵延千里的矿脉,所以公司才会买下这里的开采权,往地球运送大量的珍稀矿物。现在,这种矿藏被开采殆尽,这颗星球也就失去了价值,不会再有飞船来了。

基地已经废弃,工人们也乘着最后一班飞船离开。一想到这里,范锦和就再度懊悔起来,自己为什么不跟着一起走,非要搞什么情怀,留在这里欣赏最后的日落,感叹两个世纪的沧桑,结果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眼下最重要的是去基地碰碰运气,看看有什么残留的物资可以保命。

虽然基地已经拆得七七八八,大部分物资也都带走了,但不代表就什么都不剩了,还是有一些人们带不走看不上的垃圾货留了下来。比如废置的机械、快失效的电池、积压的化学品、过期的罐头等都被遗弃在角落里,慢慢积上了灰尘。

范锦和好歹是技术出身,用这些破烂撑一段时间没有问题,不会如那些败类所愿死得太快。

走进基地,范锦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选一处理想的舱室,作为自己的栖身之所。他把有可能泄漏空气的地方堵得严严实实,找到还能用的电池,重启了空气循环系统。基地太大,不可能全盘顾及,于是他把所有的资源都集中在这一处,确保自己的生命维持。

因为工人们才撤离不久,留下大部分的设施都还正常,他只花了一天的时间就置办好了自己的小窝。电力维持日常绰绰有余,机械臂还能使用,制氧机供应一个人完全没问题,压缩食品还能吃很多年,工人们留下的虚拟现实娱乐设备也足以日常消遣,他甚至还找到了几瓶开过的好酒。但是这些成就没有让范锦和开心起来,他还沉浸在愤怒之中,一脚把一个空酒瓶踢到了大门外,传来一阵空洞的回响。

难道就要这样在这里生活下去,混吃等死了吗?他不甘心,他还年轻,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怎么能被无耻的算计毁掉一切呢?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种是一直保持清醒,想办法利用这里的设备组装出一台通信器,不断向外部求救,如果侥幸被人接收到,那么自己就能逃出生天。第二种是重启废弃的冬眠机,然后躺进去等待救援的可能,只要有人察觉到自己的失踪,就一定会想到这颗星球。

虽然得救的希望不大,但毕竟有了目标。范锦和顾不上休息,立马撸起袖子,开始了自救计划,但很快他就泄了气。因为他发现,就凭基地里剩的那些破铜烂铁,根本就不可能组装出一台实用的大功率通信装置,最多只能被星球附近的飞船收到,可如今这条航线已经废弃,哪里还有飞船?

这条路走不通,他又去看了看仅存的那几台冬眠机,结果更失望了。那原本就是应急用的,但两个世纪以来一直都没用上,由于缺乏维护保养,里面的关键部件已经失效,只能当普通的冷藏柜用了。

没有足够的能源和人力,他根本无法重启生产线来制造替换部件,只能望着停摆的机器叹息不已。范锦和颓然走回房间,拿起半瓶红酒咕咚咕咚灌了起来,然后姿势难看地瘫在床沿,睡得天昏地暗。

他甚至后悔自己太早开始这些尝试,不然还能在虚假的希望中多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现在该怎么办?能怎么办?他想不到新的计划,只能没日没夜地枯坐在房内,任凭各种负面情绪将自己淹没。

不知睡了几天,他再也睡不着了,终于想起出去走走。他漫不经心地穿好防護服后,朝着基地外走去。走在空荡荡的黑暗大厅里,他突然一阵哆嗦,一种无来由的恐惧袭上心头。

看来人类对黑暗的畏惧是与生俱来的,和有没有潜伏的袭击者、有没有鬼怪没有关系。毕竟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自己。

这颗星球有三颗卫星,运气好的时候能看到它们在夜空中连成一线。范锦和走出基地,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奇景。

他喟叹一声,想起了自己过往的人生,忙忙碌碌,大部分时间都在飞船上度过,除了冬眠就是带领着下属辗转各个星球勘探,根本没有闲暇,也没有闲情欣赏风景。在他眼里,效率是至高无上的,为了效率,他对下属非常严格,也不是没人提醒过他做人不要太严苛,但是在他看来,只要能保证矿石的产量,什么办法都是可以使用的。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其他人才会将他抛弃在这颗星球上吧。

当风沙在耳边簌簌作响时,他的心情也终于平复了下来。这颗星球看上去挺美,就是没有生气,显得尤其单调,只有无尽的风沙在不断吹拂,从星球的一处吹到另一处。当然不只是这颗星球如此,迄今为止人类探测到的所有行星都是如此,虽然空气和水的含量各有不同,日照方式和地貌特征也各有千秋,但无一例外地都没有生命,从来没有过,只有地球是唯一的特例。

范锦和站在一座荒凉的小山丘上,看着远方,捡起脚下的一颗石子远远地丢了出去,在低重力的环境下石子飞出去老远。

这时,他看到了前方的矿井,入口处标志物的剪影独特,即使在夜晚也能清晰分辨。自从上次视察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他想起了两个多世纪前,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也许在矿井里,还能找到当年那种意气风发的感觉,为现在的自己找回一些信心吧。这么想着,范锦和来到了矿井入口,他知道那里的轨道车没有拆除,只要将备用的电池装上去就能用。虽然剩余电力不多,但来回几趟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开着轨道车下了矿井,眼前一片漆黑。这不要紧,即使没有人工照明,车子依然能够顺着既定的轨道行驶到目的地。但随着轨道持续深入地下,范锦和又开始后悔起来,那种使人无力的阴沉感觉始终萦绕着他,让他禁不住往负面的方向去想。自己究竟下来看什么呢,这条枯竭的矿脉早已不復往日的辉煌,已经不可能看到当初那种耀眼蓝光照亮地下的盛景了。

萤蓝矿是他给这里的矿藏起的名字,第一次在地下看到这种矿石的时候,他就被那种美丽的蓝色光泽深深吸引。虽然在阳光下只是普通的晶体,可一旦进入黑暗之中,那从内而外闪烁的光芒就会把晶体内的精妙结构尽数展现,犹如分形结构一般呈现出迷幻的形态,让人如痴如醉。

如果只是用来观赏,那就太低估这种宝石的价值了。事实上,由于独特的光电性能,它们在各种电子设备尤其是太阳能电池的制造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以说是完美的材料。不过还是那句话,物以稀为贵,在大规模开采进行前,这种宝石只是富人手中的奢侈品,是他范锦和主导了这项开采工程,从此让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能享受到这种奢华,以及随之而来的科技便利。

可如今,一切随着矿脉的枯竭而落下帷幕,他也被人抛弃在此,即将跟随自己的辉煌长眠于此。轨道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进入了最后的缓坡,马上就要抵达终点了,可是有哪里不对劲,眼前为什么会有明亮的光芒?明明这里的能源站已经全部拆除,连再生能源设备都不剩下了。

直到进入最后的地下洞穴,他才明白那是什么,眼前大片耀眼的蓝光逼得他难以直视,明亮程度甚至超过了两个世纪之前。

这不可能!范锦和一边遮住眼睛,一边又忍不住想要睁大来仔细看看,如果地下还蕴含着如此丰富的矿藏,开采队根本就没有理由撤离!

两个世纪的时间,公司派遣了无数艘飞船前来,大批的采矿机械和工人如蝗虫般降落在星球上,开启了浩大的挖掘工程。由于萤蓝矿只在地表浅层生成,探测开采起来并不困难,因此所有矿区的矿藏量都早已探明,产出量都是被精确控制的,不可能会出这么大的错误,尤其是在这个最大的矿区里。

他疑惑不解,根本不相信人类会善良到放弃这么大的利益,只是为了给这颗星球留下一点儿宝贵的原生资源,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他又后悔自己之前没有下井视察,但他觉得那不会有什么不同,毕竟两个世纪内自己已经勘察过这里无数次,消耗的速度远远大于自然生成,这里早就被挖成了一处空穴。

可又怎么解释眼前的景象呢?

他调整了目镜的透光度,下了车,近距离查看了起来。即使没有专业工具在手,他也能通过那些矿石呈现出来的内部结构和通透度判断其品质。

不会错的,这些都是最优质的矿石,哪怕是那些散落下来的边角料都能卖个好价钱,更别提附在岩壁上方的完整矿面了。脱下手套抚摸上去,那冰凉坚硬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

一时间,无数种理论在他脑海中产生,仿佛初次勘探时冒出的灵感火花。也许这颗星球上的矿藏有着独特的生成周期,并不是缓慢生成,而是在一个大的周期之后剧烈喷发,至于诱发因素,则有可能和地心活动有某种关联。

人类在此地挖掘了两百余年,竟然没有赶上一次喷发,可真的算是运气差到极点。范锦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嘲笑愚蠢的公司过早地抛弃了这座聚宝盆,今后这种矿藏在人类世界将会因为日益稀少而变得再度昂贵,而他,则会掀起新的热潮,收获享之不尽的财富。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他能够回到地球的基础上,否则,即使坐拥一座金山也只是徒劳。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远远的某一高处发出了一种紫红色的光泽,这让他大感惊讶。两个世纪以来,发掘出的所有矿石都或深或浅地呈现出蓝色,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紫红色。范锦和知道颜色越深代表纯度越高,也越稀有,难道说这是一种全新的种类?

他兴奋起来,立刻返身回程,急不可待地取来装备,开始新的冒险。

等到他回到矿井中时,那里的光芒变得更加明亮了。防护服上的探测装置显示辐射水平正常,并没有危险。他穿好辅助机械臂爪,系好绳索,开始攀登起来。

触摸着那些美丽的矿石,范锦和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感情。无比熟悉,无比亲切,就像是自己从出生时就与这些矿石生活在一起。

避开光线强烈的区域,他寻找着表面突起的部位。在攀登的过程中,他甚至能在某些光滑的暗表面上看见自己的形象,映在复杂的结构上,碎裂成片片虚影。

岩壁很高,他攀登了很久,像是玻璃墙上的小虫一般。随着高度的提升,一种奇异的感觉浮现出来,像是某种事物在吸引着他前去。他看到位于一丛绽开晶体中心处的洞口,那种绚丽的紫红色光正从中发出,将周围的晶体晕染得仿佛花瓣一般。

目标已经很近了,范锦和内心激动,开始加速移动,从洞口的大小和光芒的亮度来看,这种稀有的矿石显然不在少数。等到他终于爬进洞口,才发现里面的景象完全出乎意料,紫红色的光是从一块球状矿石中发出的,他从来没有在这颗星球上见过这种形状的矿石。球状物外围延伸出无数细枝般的矿化物,泛着光,连接到了岩壁深处。

范锦和走近那个球体,透过溢出的光芒看进去,惊讶地发现,那个半透明球的内部竟然是一个人类婴儿的模样。

他险些跌坐在了地上,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怔怔地出神,那迷幻的光芒和诡异的人形,让他瞬间迷失了一切,失去了思考能力。

这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在这座矿洞中,竟然会有人形的矿石,难道说这些矿石——

那一瞬间,他所认知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从这一刻起,范锦和对待这些矿石的态度有些不一样了,不再仅仅是当成一种可以给他带来金钱和名声的物质,而是思考起其中蕴含的可能性。

他近距离观察着那个圆球以及附属其上的一切结构,发现单从外表材质来看很容易与原生矿混淆,但是内在的结构却与人类的造物更为接近,比如那个半透明球体和延伸出来的细枝,几乎就是基地内生物培养舱与其养料导管的翻版。

难道说,这些矿石中存在某种智慧,试图模仿人类?可为什么两个世纪来都没有显现出任何端倪,唯独在人类离开之后才开始行动?

范锦和突然觉得这反倒更符合逻辑,也许它们在有意避开人类,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会在此刻才再度喷发,如果这是可以控制的集体行为的话,就极其合理。

但也有说不通的地方,既然拥有智慧,为何会任由人类大肆挖掘而毫无作为?

范錦和又仔细查看了周围的一切,他知道自己独自一人构不成任何威胁,既然能够进到此处,想必也是对方默许的吧。于是他在洞穴里花了很长时间,仔细勘察这些矿石的成分和结构,来回于基地和矿井之间,进行了大量的实验。

思路改变之后,他开始更加仔细地区分不同矿石之间的差异。他发现,靠近矿井入口处的矿石基本上和之前开采的相差无几,只是品质更优,而越往里走,纯度便越高,内部结构也越加丰富。等到了接近那个洞口的地方,所有的矿石仿佛质变一般突然提升了一个层次,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结构模式也更趋于生物,但本质上依然是矿石。

他试着用手中的凿子砸断圆球上的一截细枝,却惊愕地看到里面的液体喷溅到自己的护目镜上。原来之前那种泛光现象竟是液体流动造成的,而这种液体,看起来和培养舱内的营养液一模一样。

他看着延伸到岩壁内部的无数细枝,想象着它们可能连接的地方,心中一阵颤抖。

中心处的那个球体更加让范锦和感到战栗,甚至不用仪器,他也能看到内部的那个人形在明显生长,仿佛真正的生物一般。

他有些害怕,有些不安,一种无来由的情绪不停地抓挠着他的心,让他不知如何面对。原本孤身一人的自己应该极其渴望另一个人类的存在,但是无论如何不该是以这种方式,目睹一个外星矿石制造的人类。

它会长成怪物吗?身体会如同石头一般坚硬吗?现在还没有答案,但范锦和知道自己的心中必然会有一种期待,一种有可能会让自己陷入绝望的期待。他抑制住想用凿子砸下去的冲动,转身逃离了洞穴。

但他的脑海已经摆脱不了那个婴儿的形象了。

一天,两天……一周过去了,范锦和没有再回到那个洞穴,他每日都躲在基地里,靠虚拟现实游戏消磨时间。

不是游戏太有趣,仅仅是范锦和的内心实在不安,急需某样事物让自己转移注意力,缓解内在的焦虑。

他甚至有意避开基地内留存的矿石,将它们藏在柜子里,不去查看,但这种刻意的逃避却起了反作用,那东西不断抓挠着自己的内心,让他不得安宁,夜不能寐。

终于,他受不了了,连玩游戏也变得烦躁不安,不得不重新回到洞穴里,面对必须面对的一切。

一周不见,那个球体变得更大了,外壳也不再是原来的半透明,而是趋于深色,再也看不到内部的模样。

这让他安心不少,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范锦和开始了新的实验。

洞穴内部的这些矿石有着最精细的结构和最深邃的色泽,他相信,如果矿石是有生命、有思想的,那就一定存在某种交流方式,可以让自己理解对方的想法。他试着和矿石说话,但没过几秒钟就开始嘲笑起了自己,竟然会有如此幼稚的举动。

石头就是石头,不可能学会人类的语言,哪怕是真的拥有高度智慧,你也不能指望它开口说话。他想到了矿石的光电性能,试着将其连接到仪器之上,通上电流,虽然有了一些反应,记录下了看似规律的波形,但依然得不出有效的信息。

范锦和感觉此时的自己就像是一个刑讯逼供的人员,将拷问对象绑在电椅上,逼着对方招供,但对方却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仿佛在说,你倒是问个问题呀!

哪有那么简单,如果随随便便就能成功,那这两个世纪里,人类早就能发现矿石的秘密,展开真正的交流了。

所以说,思路并不对。范锦和想过,也许不是每一块矿石都拥有生命,也许矿石与矿石之间的区别就像人类与植物那么大,可是自己又如何区分呢?在人类眼中,它们看起来都差不多,要不是有着美丽的外表和可用的属性,恐怕和地表那些普通岩石也没什么分别了。

想到这里,范锦和又忍不住自嘲起来,谁知道地表那些普通岩石是不是真的普通呢?或许宇宙中没有发现比微生物更高级的生命,只是因为人类的眼光太狭隘了。

就在范锦和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球体发生了变化,又一次发出光来。范锦和呆呆地看着光芒,一个想法浮现了出来。

会不会这个人形婴儿就是对方正在尝试的交流方式呢?如果不能用语言或文字交流,那么模仿对方的形态就是最直观的表达。

他又兴奋起来,如果是这样,那么即使是一个奇怪的造物,自己也不需要害怕,如果对方不是怀着善意的话,根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他走近了那个重新变得半透明的球体,看到了让他极度震惊的画面。

那个婴儿已经长大成人,而且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

柔顺的长发半遮住精致的面容,曼妙的身躯蜷缩着悬浮在球中的液体里,这个女人的外表满足了范锦和所有的幻想,让他意醉神迷。他觉得有些眼熟,有些亲切,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些画面,仿佛自己曾经与这个女人在某个地方一同生活过,了解她的性格,熟悉她的情绪,甚至有一种患难与共的感情。

这是为什么?难道说这些矿石中隐藏的生命竟然能发掘自己内心深处的幻想,将之具象出来,以宽慰他这颗孤独的心?如果是这样,那就实在太过惊人了。

他看了很久,想了很久,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啊!这不是基地里最受欢迎的那款游戏里的女主角吗!范锦和自嘲一笑,玩游戏的时候,女主角的一顰一笑自然印在了脑海里,当然会觉得熟悉。而在自己来之前,女主角的性感海报就已经张贴在了工人的房间中,矿石中的生命将这个基地里唯一可见的女性形象还原出来,的确是理所当然的。这也证实了它通过观察了解了人类内心深处的渴求,并将之作为示好的象征,就如同给一个沙漠中的旅者赠送一杯清凉的饮料,自然是表达了极大的善意。

不管怎样,范锦和很乐意接受这样的礼物,他已经被困在这颗星球上很久了,也许还将继续被困下去,直到弹尽粮绝而死,如果在死之前能拥有一位美丽的伴侣,至少是一种不错的慰藉。

这一刻,他对萤蓝矿产生了更大的好感,在两个世纪之前带给他金钱和名声的好感基础上,又增添了新的一笔。他如痴如醉地欣赏着球中的一切,期待着破壳而出的那一刻。

没有等太久,三天之后,球壳上就出现了裂缝。从一个点开始,上下延伸开去,形成了一种极其精妙的对称线条。范锦和发现裂缝只要沿着这些线条裂开,球壳就能够完完整整地打开,不至于碎裂成片,而打开后的壳体会形成一个漂亮的底座,仿佛盛开的花朵。

他想象着自己的美人从这个底座上醒来,对着他露出微笑,她会说话吗?需要进食吗?会拥有游戏中的女主角一样的性格和能力吗?这些都是未知数,但是不妨碍范锦和的幻想像河水一样流淌,绵延到很远的未来。

终于,他等到了破壳的那一刻,当裂缝打开、里面的液体流淌出来时,球中的光芒也开始隐去。女人的长发垂在了身上,她坐在那里,睁开了眼睛。

太好了,范锦和松了一口气,没有变成怪物,身体也不是坚硬的矿石,他伸出手去扶住了她,手掌间传来了柔软的触感,以及温热的体温。

一切都正好,这是人类的感觉。

他抑制不住紧张兴奋的心情,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木讷地说了一句“你好”。

女人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回应他的搀扶,而是旁若无人地走下平台,怔怔地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她开始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范锦和发现她的目光停留在平台下方那片刚形成的水洼上,似乎没有了水的包围让她局促不安。

范锦和想要帮她,但她的目光穿过范锦和,径直走向岩壁,靠近了那些灌木丛般的细枝。

一根细枝被生生折断,液体流淌出来,女人张口接住,但又感觉不对,发了一会儿呆,任由营养液浇在了她的身体上,但还是不对。她干脆用那锋利的断口插进自己的手臂,深深地扎进了肉里。

范锦和本能地感觉到一阵疼痛,仿佛是扎在了自己身上,但很快他就发现,伤口处没有血,女人也没有表现出痛苦,反而安定下来,茫然地静立着。

液体流进她的身体,仿佛自己还留在营养舱里,然后她的表情变了,嘴角牵动,露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微笑,又举起没有连接细枝的另一只手,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

这一幕让范锦和感觉很不舒服。这个女人的眼睛里没有神采,动作也很僵硬,虽然有着人类的外表,但是没有人类的内在,没有心跳,没有思想,只是一个看似精美的仿制品。

他知道,艺术作品里的人物倾注了艺术家的情感和思考,行为有着内在深层次的逻辑,可以使人产生面对真人的假象。但是外星的矿石生命显然无法如此完美地还原出来,它们在外表的塑造上技艺高超,但内里的表现却如此粗糙。

范锦和感觉到深深的失望,但他还是试图交流,试图在对方的身上找到一些可能性,但是这一切都没有,那个女人的形象从醒来那一刻起就开始不断地崩坏,越来越死板,越来越不像人,那些怪异的表情和动作甚至有一些恐怖。范锦和终于放弃了,他任由这个失败的外星造物在洞穴里表演着,模仿着海报里的动作和表情,随意伤害自己的身体。

范锦和瘫倒在岩壁上,苦笑着看着这一切,这段时间的梦一点一点地碎裂,他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他猜得没有错,这种期待,确实将自己引入了更深的绝望之中。如果球体没有打开,如果婴儿长得再慢一点,也许自己还能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找到一些慰藉。

他向着那个朝自己走来的女人招了招手,看着她从自己面前走过,走出了洞穴,然后就听到一声沉闷的坠地声响。

结束了,随着这个失败造物的自毁,范锦和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他依然没有能力拯救自己,依然没有办法与这颗星球上的生命沟通。

就在这时,一阵尖厉的滴滴声从防护服的一处发出,范锦和惊讶地看着许久没有响起的辐射探测器在此刻发出了警报,而且上面的数值还在不断地增加。

为什么辐射水平突然升高,这里发生了什么?周围并没有别的动静,如果没有探测器,自己也许根本察觉不到什么。难道说无法开口说话的生命是在以这种方式驱赶自己,还是说实际上更加残酷,它们是在杀死自己这个外来者,连同洞穴内的所有原本不属于它们的事物?

实验后的消毒吗?范锦和苦涩地笑了起来。他没有力气离开了,没有力气攀下这高高的岩壁回到下方,更别提那下面还躺着一具残破的非人尸体。他只想就此睡去,让这致命的辐射了结所有的一切。

他感觉身体开始痛起来,是某种灼热的感觉,亦真亦梦,但身体却本能地渴望冰凉,渴望清水。迷迷糊糊中他站了起来,走向了岩壁边的细枝,张嘴接住流淌下来的液体,那种清凉微甜的口感顺着口腔流入喉咙,直达身体内部。

感觉不对,他怔怔地望着前方,任由液体浇在自己的身上,究竟哪里不对,他想不明白。刚才那个女人的动作提醒了他,他的心骤然一紧,手上用力,锋利的尖端刺进了自己的手臂。

痛,剧烈的痛提醒着范锦和自己的感觉依然敏锐,但这痛楚很快就融入了全身的痛苦之海中,再也分辨不出。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不知道是不是这该死的辐射已经在夺取自己的生命了。他看不清血液的颜色是不是红色,看不清流淌下来的究竟是血还是营养液,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无目的的动作。

生命即将逝去,他不禁有些怅然,也许刚才那个女人在生命刚刚苏醒之时也如同此刻的自己一般,在茫然和无措之中胡乱行动吧。没有了观察者,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否怪异,动作是否僵硬,那不断涌起的冲动是不是想毁了自己。

一切都无所谓了,但自己为什么还想活下去,还想着过去和未来,尽管這一切都混杂在一起,变得支离破碎。

范锦和茫然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朦胧的光晕染在一切表面。步履轻盈,如同走在云上,脚下似乎传来了冰凉的感觉,然后身体前倾,天翻地覆。

他摔倒了,但他自己并不知道,只看到身体周围有什么在慢慢升起,缓缓合上,那是一些美妙的线条,将自己包围在内。

水漫起来了,没过自己的全身,没过头顶,范锦和却有了一种更加安心的感觉,他可以呼吸,感觉充实,仿佛沉醉在甜蜜的梦境中。

朦胧的感觉从深海一般的幻境中浮起,一种电光闪烁般的刺激感遍布了全身,也许不是真正的身体,只是自己感觉所能触及的地方,都被这种电光所笼罩。

范锦和觉得某种东西随着水流不断侵蚀着自己的身体,内外发生了置换,他的躯体变得僵硬,四肢无力动弹,但是神经却更加敏锐,思维也在以更快的速度运转。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试着观察外部,发现自己的视觉已经变了,他分辨不出周围事物的颜色和具体形状,却能很清晰地知道某处有什么,距离自己有多远,是否正在移动。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自己的认知方式整个发生了改变,却依然符合某种体系,可以清晰地描述这个世界。

这种感知周围的方式有点像是雷达,但得到的反馈却要更加细致,甚至比之前的感官得出的结果更加精确。范锦和转而观察自己的身体,惊讶地发现他竟然能“看”到自己的内部,而那些身体组织和器官已经与以往不同,变成了矿石一般的形态,但这种形态也是以另一种感觉呈现的。

他是被同化了吗?范锦和不由得这样想,这种情况倒是他没有想过的,不过因为之前的辐射,他的细胞组织已经被严重破坏了,也许矿石生命这么做,只是为了拯救他的生命。

他发出了询问,用一种新的方式向四周发出电波,没有回应,只是得到了更多的周围环境的反馈,让他观察到了洞穴外的景象,甚至包括岩壁下方那个女人的行为。

那个女人并没有毁坏,而是站了起来,正在向外走去。她的动作没有那么僵硬了,其他地方也正常了许多,但范锦和已经没有兴趣了,他将感知收回,继续尝试着。

方法不对,他静下心来,试着遵循本能感应周围,很快发现有另一种相同性质的电波在附近回响,他模仿那种形式,与之接触,立刻收到了回应。

“你好呀!”回应反馈到范锦和的大脑中,被转化为他熟悉的语言,他兴奋地重复着这句话,然后得到了更多的回应。

终于成功了!在身体变得更像矿石之后,范锦和终于和外星生命交流成功了。

新的感觉可以使他分辨出电磁波的频率,直接读取其中的信息,可以通过流经身体的电流,描绘出周遭的环境变化。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台精妙的仪器,而周围的矿石,就是无数个如自己一般的存在。

是的,外星的矿石生命并不是一个统一的生命,而是如人类一般一个个独立的存在,那些普通的矿石就像是这个世界的植物,优质的矿石是这里的低等动物,而那些纯度最高、品质最优的核心矿石,就是如同人类一般的智慧物种,他们既独立又互相连接,形成了一个整体的社会,在地底深处观察了人类这个外来文明长达两个世纪之久。

也就是说,从范锦和刚来到这个世界起,他们之间就已经产生了某种长久的联系。

一道温柔的电流通过底座传导至范锦和的体内,这是对方派来与他交流的代表,通过她,范锦和了解了所有的一切。

为了分辨,范锦和在脑中将她称为“兰”,因为对方发出的电流带给他一种清新淡雅的感觉,如同兰花一般。

信息在双方之间传递,高效而清晰,这个世界的样貌也在范锦和的面前展现开来。他仿佛看到无数矿石生命在高温的地底熔岩中诞生,经历数亿年的打磨,演化出更加精妙的结构,然后在剧烈的地质变迁中迸发出智慧的火花。

矿石本身没有行动能力,只能通过生长的方式拓展群体的疆域,但对于个体来说,却可以通过电流的形式携带意识,在与自身属性相当的矿石之间跃迁,交换居所,以另一种方式完成旅行。

范锦和的认识又有了更新,他之前那种类比植物动物的区分方式并不十分恰当,虽然只有最高品质的矿石可以产生智慧,但低品质的矿石也可以成为高等意识的暂居之所。从这个角度来看,所有的矿脉中都有可能存在智慧,就像是人类中的旅行者,从诞生之地前往荒野之中进行长久的冒险。

这一刻,范锦和不自觉地将所见的一切都套用了自己熟悉的人类形象,在他的脑海中,一幕幕史诗般的开拓冒险剧不断上演,激发出了愈加强烈的刺激反应。

当然,此刻的范锦和不再像从前一样主要通过身体的激素反应感受这些情绪,而是以一种更加强烈的光电刺激直接作用于新生的大脑,以便获得了一种更加超然的感受。

他感谢兰,更感谢兰背后的种族,给予了他长达两个世纪的慰藉,从金钱名声这些俗物开始,直到此刻精神上的无上满足。

他突然有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这颗星球上有着如此高等的智慧,却要任凭人类大肆挖掘呢?在这个问题产生的一瞬间,他就得到了答案,不禁轻笑起来。人类的存在,只不过提供了一种方便的旅行形式罢了,乘着人类的飞船,他们开始了全新的冒险。至于矿脉枯竭,不过是这个智慧种族不再满足跟着人类的脚步被动旅行,要自行规划未来的探索方向了。而范锦和则是种种机缘巧合下出现的绝妙契机。

范锦和感到了释然,他悬浮在液体之中,被一阵阵轻柔的电流包围,沉浸在此刻的精神海洋之中,再也没有了痛苦。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接近矿石生命,思考方式也在发生改变。

前往太空吧!一个声音浮现出来,然后得到了周围所有意识的赞同,有了范锦和的帮助,他们制造飞船的进度可以加快了。

共识既已达成,计划便立刻实施起来。

对于矿石生命来说,人类飞船的原理和结构早已摸清,他们可以靠着传统的生长方式建造出一个雏形,就如那个营养舱一般。但是这种方法不但低效,而且材料强度和性能很难达到要求。现在有了基地的设备,这个过程就变得容易起来,他们只需要给这些机械设备不断地提供动力,余下的事情交给人类的自动化生产线来做就行了。

范锦和参与了整项工程,有了充足的能源,基地可以全功率运转,稀缺的材料也可以在矿石生命的指引下开采获取。他不需要制造人类以往使用的那种大型货运飞船,只要能带着他和新伙伴们升上太空就足够了。最妙的是,这些新伙伴本身也可以构成飞船的一部分,不会占用太多的配重。

反倒是范锦和为了维持自身的存活,需要一些额外的维生装置,虽然自己已经半矿石化,但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属于生物的,无法长期断绝空气和养分。

巨大的机械在各处运转忙碌,热闹的景象如同当初,夕阳的光芒照着红褐色的大地,将这些机械的影子拖得很长。范锦和坐在山丘上,远远地看着地平线,思考着这些天所经历的一切。他的感官可以看到很远很远,但内心却变得落寞起来,这段时间,他没有与周围的矿石进行交流,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的内心还是人类,记忆还留在过去,他依然感觉孤独,需要陪伴,也许是这具躯体本身的局限性导致的,也许是过去的人生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失踪的女人回来了,她来到了范锦和的身边,静静地坐了下来。

范锦和没有太过惊讶,因为他知道这个矿石生命的造物既然没有损坏,就不可能离开太远,她的身体还需要营养,迟早要回来的。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现在的自己已经可以通过计算还原出人体的形态,在大脑中恢复以往习惯的形象,但即使用另一种方式观察她,依然很美,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如此。可惜他无法像人类一样说话了,面对一个同样有着人类模样的存在,只能尴尬地沉默着。

但是,对方却微笑地看着他,直接发送了一道温柔的电波,代替了“说”的方式。

“兰!是你?”

范锦和错愕地看着对方,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的身上有着兰的感觉。

“是我,我让自己的意识跃迁进入了这具身体,要知道,我们创造这个身体就是为了与你交流。”

“原来是这样。”范锦和松了一口气。

“可惜失败了,即使有了这具身体,我们也无法像人类一样说话,所以只能把你也改造成与我们接近的存在。”兰说。

“这样挺好,我很喜欢,现在的我可以看到更多,可以感受到更多。”

“那你愿意放棄原来的身体,变成我们这样的存在吗?”

范锦和微笑着,日落的余晖透进他的眼中,闪耀出迷幻的深蓝,他的眼睛已经没有了视觉功能,却依然习惯地随着感觉方向移动。

他看着兰,轻轻将她搂过来,肩并着肩,即使对方不理解这样举动的含义也没关系。温度从对方的身体上传来,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投下。

“再等些天吧,我还没有下定决心。”

兰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默默倚靠着他,直到两颗太阳渐次落下,光芒从黯淡变得更加黯淡。

时间过得很快,工程进展也很顺利,在一段并不算漫长的生产期之后,飞船的框架已经制造完成,所有的零部件也准备完毕,只剩下最后的组装了。

这艘飞船和传统的货运飞船不同,接近球状,内部结构紧凑,更像是航天时代初期的载人飞船,如此设计既能维持范锦和的生存,又最大限度地节省了空间,更重要的是能够让矿石以最优形态攀附其上。

在矿石生命的帮助下,废弃的冬眠机也修复成功,改造了外形置入飞船。组装完毕之后,范锦和躺入其中,开始了最后的调试。

即使在舱内,范锦和也能看到周围的景象,在熟悉的基地里,各种机械臂在飞船外部装上最后的部件,然后纷纷退去。已经攀附于外壁的萤蓝矿石开始了最后的生长,很快将舱门部位缺失的那一块填满。从外表看,这艘飞船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只有喷射口处留下了最后的空隙。

兰的人类身体没有一起来,而是留在了基地,但是她的意识早已登上了飞船,作为矿石文明新一代的冒险者,与范锦和一同前往太空。

范锦和最后看了看外面,从那些机械所在的厂房看到自己居住的舱室,顺着大厅内的通道离开大门,前往矿井,最后向着极远极远的地方,直达所能触及的尽头。

别了,这个世界!这一次,终于是要离开了。

飞船点火升空,那些最外部的低等矿石起到了隔热与防护的作用,内部的高等矿石则充当了主控计算机的角色。范锦和不禁感叹,也许经过了这一次的实践,这些聪明的矿石生命已经可以自行制造飞船了吧,他们可以有目的地改变矿石的形态和结构,使之更加适应飞船的功能。

但这已经与他无关了,他将随着飞船前往深空,回到地球,回到自己真正的家园。

之后呢?之后要做什么?他还没有想好,也许是去复仇,也许只是回家看看,也许……

还早着呢,现在的他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在太空中,他的感觉只能触摸到无尽深邃的黑暗,不如就此冬眠过去,反正时间还很长很长。

沉沉睡去,久久无梦,但那只是生物的部分,他身体里矿石的那一部分却依然活跃着,将感觉的触手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些宇宙射线在高层大气激发的光芒是如此美丽,他与那些矿石生命一起,任思维交织,在宇宙中翩翩起舞。

时间流逝的感觉已经不同,范锦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冬眠了那么长的时间,在宇宙中的这些岁月里,他似乎忘记了以往的一切,只有不断跳跃的频率波动引领着自己的思维,在一片新的疆域中遨游。

所以,当地球出现在眼前时,他甚至没有立刻察觉,直到无尽的电磁波淹没了他的感官。

这景象使他错愕,继而震惊。他发现,自己可以接收到人类有意无意中发出的大量信息,却无法感知到人类的存在,他的感觉向地面延伸,可以定位那些电磁波的发射源,却无法找到那些设备和使用者。当飞船像一颗流星一般掠过地球轨道之时,范锦和借助飞船上同伴的力量扫描了整片大陆,却只能看到一片无尽的荒野,以及不时从大陆各处发出的电磁波。

“人类呢?那些动物和植物呢?都去了哪里?”

地球上并不像是发生过大型灾难的样子,从那些电磁波中的信息也能看出社会依然在有序运转,但是为何自己找不到人类的存在?

兰给了他答案。

“这是因为,地球上的生物体与我们的形态截然不同,用我们的感知方式难以将他们与环境区分开来。”

“可是,之前我明明能够看到你的人类身体,你们不也一直在观察那些工人的生活吗?”

“那是因为那具身体里含有大量的矿石成分,而那些工人们因为长期接触,体内也吸入了大量粉尘,可以作为标记。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些人类在我们的星球是稀缺的存在,自然十分醒目。”

范锦和愕然,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已经变得再也认不出原来的同胞了,甚至连普通的植物和动物都分辨不出。他可以感觉到地面有东西在移动,能够感知到它们的大小和速度,但是却无法分辨出那究竟是一块滚动的石头还是一个奔跑的动物。

他的记忆还在,也许在经过长期的练习之后,结合环境的特征,还是能够渐渐弄清楚的吧,就像在那颗星球上,最终也能通过电磁形态的不同将矿石与矿石之间的区别分清,但此刻,在他的感知里,地球就是一片荒原。

只有先入為主地知晓了一切,他才能够在大脑中还原出已经熟悉的事物,之前的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发现,现在的自己与以往有了多大的差别。

这一瞬间,他身体内生物的那部分微微颤抖,继而释然,他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是如此可笑。现在的他已经是一个矿石生命了。

之前的那个艰难选择也变得不再艰难,这具身体随时可以放弃,只要留下自己的意识,便可以投身于更广阔的世界,而过去的一切,就让它消散在应有的地方吧。

飞船进入了地球大气层,在外界看来,这只是一颗普通的流星,没有人会想到,在流星的内部,还藏着一个曾经的同胞,正在做着最后的缅怀。

他的身体发生着改变,开始分解,他的意识却已经归入了矿石生命的大家庭中,兰迎接着他,拥抱着他,带着他融入更高的连接之中。那一刻,所有的感知再度升级,整个新世界都呈现在了眼前。

“快看!那里在欢迎我们!”兰兴奋道,范锦和也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地球不再是一片荒野,而是有着无穷无尽的存在,虽然还无法分辨出人类来,但是那些人类的机器造物,那些早已来到地球的矿石同胞,以及无数个来自不同世界的生命,都在这一片电磁的海洋中共同奏响了一首纷繁的乐章。这是从前的他感受不到的景象,原来如此的神奇而美妙。

在这宏大的乐章中,他捕捉到了一个音符,那是人类发向太空的友好信号,长久以来一直没有收到过回音,只是孤单地在宇宙中弹奏着,但是这个音符并非真的没有回音,只是人类还不知道而已。

【责任编辑:阿 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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