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2022-05-30杨林
杨林
第一章
下班前我又给城里那家蛋糕店打了电话。那家LITTLE AND FRIDAY蛋糕店据说是圣基督城——甚至是整个南岛——最棒的甜品店,程君和我说过好几次,她和同学每次周五过去喝奶昔都要排队。在新西兰这个世界最偏远的角落,这可并不常见。
接电话的好像还是上个月去店里时接待我的小姑娘,她显然有点儿不耐烦了。我的口气有点儿急,想让她再次确认一遍蛋糕上的祝词,“一定是大写的CJ……”
她已经挂了电话。
我想了想,没有再打,把作业收拾好,锁上抽屉。隔壁桌的安吉拉老师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我向她摆了摆手说暑假快乐,她惊异地看着我,可能没有想到我还会开口讲话。不怪她,我一直是个独来独往的物理代课老师。
我今天太高兴了,这周是CJ十八岁的生日。
我没等安吉拉想好说什么就出了门。出门的时候,新西兰南岛六月深冬清冷的风猛地吹过来,我的心情也像小时候的夏天,直到在停车场碰到赵明之。
他的西装是夏天的款式,有点儿紧张,称呼我程教授,说他叫赵明之。中文很流利,但有些声调是错的,就像那种从小在国外生活的中国人说的中文,就像程君。他说自己在OPO①工作,“是复旦的刘弦教授介绍的。”他问我有没有十分钟的时间。我点点头,说放假了办公室不方便,让他跟我的车。
我上车后立刻给程君打了电话,没有人接。很正常。我告诉自己,又颤抖着拨给了纳尔登教练,他接了,一边快速告诉我程君还在训练场上,一边愤怒地大喊“专注!专注!”,背景里有乒乒乓乓的排球声和女孩子们的尖叫。程君虽然長得瘦小但勇猛灵活,在球队打替补自由人,和蒋廷以前一样。我请他告诉程君我今天又会晚点儿,让她跟琳达的母亲一起回家,之后我会去琳达家接她。纳尔登教练客气但明显很不耐烦地挂了电话。我喘了口气,想了想又拨给了刘弦。刘教授很快接了电话,说上个月的确有个姓赵的找过他,但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我的地址。
当然。我看了看反光镜,那辆黑色的福特福克斯依然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车窗挂着圣基督城联合租车公司的绿色标志。我是不是之前见过这辆车?我又翻出手机里亨德森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
“您可真难找啊,程教授,新西兰南岛的凯厄波伊小镇,这里几乎算是世界尽头了。”
我没有说话,赵明之咳嗽了一下,紧张地摆弄起领带,再开口时喉咙里继续吞吞吐吐。我想象那里面塞了一只椰子。“我见过您一次。那时我还在剑桥读书,您来做了一场精彩的演讲。我记得是关于您的团队如何处理克隆羊的几个基因特征点突变,让人印象深刻。可惜听说您后来离开了。”
我摆摆手,问他到底什么事。他递给了我一张名片,“对不起,这次来拜访其实和OPO无关,更多是我私人的一种好奇。我想向您确认几个问题,关于之前在伦敦的那次车祸。”
那次车祸。我看看手里的名片,拼命控制手不要抖起来。OPO公共关系专员,办公室在瑞士洛桑。我使劲看着他白净的脸,想找到一丝热带阳光炙烤过的痕迹,但并没有找到。一个小角色,不用担心。我对自己说。
“好的,但有什么问题呢?”我把手使劲按在膝盖上,“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十五年。”赵明之打开自己的本子,真诚地看着我,“对不起程教授,可能又要让您再回忆起那段经历了。”
我不想回忆,但我告诉自己必须留下来听他要说什么。于是他开口了,就像亨德森警长告诉我时那样。车祸发生在1998年3月12日,晚上9点。那个醉鬼把货车开到了时速110千米,迎面撞上了我太太蒋廷停在路口的卡罗拉轿车,蒋廷当场死亡。
“按照当时的记录,蒋女士的器官捐献给了OPO,移植给了四位接受者。”
我点点头,觉得自己可能又要失控,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对,我和我太太大学时就签订了遗体器官捐献。”
赵明之点点头,“事发时您在芝加哥出差,对吗?您女儿呢?”
我盯着他的眼睛,“程君当时在朋友家。到底是什么事?你要问什么?”
赵明之看看笔记,又看向我,似乎已经不那么紧张了,“是这样的,程教授,OPO去年做了一次针对所有受捐献者的随访,在蒋女士的受捐者那边发现了一些疑问。”
是吗?那只椰子好像一下子跑到了我的喉咙里。“什么疑问?出现了排异反应吗还是有病变?”
他摇摇头,从皮包里抽出一个文件夹,打开递给我,看着我的眼睛。
“不是。四份器官样本的DNA中,心脏的DNA和其他三个样本不匹配。”
我回到家的时候,程君和琳达已经在了,正躺在沙发上看书。
“我不是让你在琳达家等我接你吗?”我和琳达打了招呼,我已经收到了琳达妈妈的短信。
“艾泽今晚请了朋友开聚会,我们就来写作业。”琳达说,艾泽是她弟弟。
我点点头,走向楼梯。这时程君说,如果只能在家里过的话,她想请琳达和她们排球队来参加她下周的生日聚会。
自从上次吵架,她已经很久没和我说话了。我停下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反常。“CJ,我们说过了,这个生日有特别安排,要我们两个人一起过。生日之后,回上海之前还有一周,你可以再请球队来。”
“可这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我为什么不能按自己的希望来过!”程君大喊。她生气的样子像极了蒋廷。
“我们说过了,只有你和我。”
我走上楼梯。楼下程君继续大吼着,又威胁不去上海读大学。我最后听到琳达悄悄地说:“你爸爸今天的眼神很奇怪。”程君立刻愤怒地打断了她,“他不是我爸爸!”
我关上房门,从衣柜深处掏出两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小心地放进提包;又从床垫下摸出那张照片,照片里是程君刚出生不久,我们一家三口在爱丁堡的研究所门口的合影,照片下是我们手写的签名:程太永,Chris蒋廷,还有程君小小的手印。自从我们从泰国搬到新西兰,所有蒋廷和程君的照片都收了起来。
我摸着她的面容。房间里没有开灯,但我依然能看到她和程君的笑容。我能听到她的笑声,她的头发蹭着我的脸,苏格兰略带咸味的风仿佛还在她的发丝里。
对不起,亲爱的。我喃喃地说,眼泪在黑暗中滴落在照片上。
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我就来到了办公室。整个学校都已经放假了,校园里只有零散几个穿着运动服的学生,大声笑着走在路上,高大的水杉站在粉红色的天光下。办公室空无一人,暖气已经停了,房间很冷,这让我的左膝盖又开始疼起来。邮箱里有几封邮件,其中一封来自刘弦,问昨天的电话有没有事,并告诉我程君的入学手续已经办好,提醒我们务必在八月十五日前去復旦大学生物系报到。
我没有回邮件,事实上我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我把那两个信封从提包里拿出来,小心地放到书桌的抽屉里。时间很慢,我的心跳很快,当我终于从窗口看到那辆黑色的福克斯缓缓开进停车场,停到我孤零零的老式沃尔沃V70旁边时,我几乎要大喊出来。太阳这时刚刚升起,车前窗反射出柔和的光。
赵明之的敲门声礼貌得无可挑剔,说话也流畅了很多。他感谢了我的时间,告诉我他昨晚和同事讨论了我的建议,无论是当时器官移植手术记录出错还是测试样本被污染,都是不可能的,OPO所有的记录都有双重物理备份。
“我仔细交叉检查过很多遍。至于您提到的第三个可能性,”赵明之摸着领带,“即对这颗心脏做心内膜心肌活检的时候,错误取到了属于受体的心血管的DNA样本,的确是可能的。为了搞清这点,我可以申请总部尽快安排再做一次检查,这次只需要采集受体DNA,与上次样本做对比就可以了。不过……”
我看着赵明之坐在安吉拉的位子上,从提包里拿出另一份资料。他的手指在颤抖。
“不过,”他僵硬地微笑着介绍,因为这次受捐者样本随访的初衷,只是潜在病理预防,DNA不匹配的问题还没有人注意到,“所以,在把事情闹到伦理委员会也知道之前,程教授,出于好奇——事实上在来之前,我私下对四份样本的DNA还做了一个遗传特征比对,结果有了一个非常惊人的发现。”
我没有说话。
“这两份DNA存在亲缘关系。具体说,心脏DNA来源于其他三个器官的DNA的直系女儿。”赵明之继续小心地说,一边仔细看着我的眼神,“这非常奇怪,对吗?这完全不能用受体DNA污染来解释。”
我问他怎么想,他终于收起了让彼此尴尬的笑容,抑制不住的紧张让他咳嗽了一下,“程教授,我认为您一直在从事某种秘密人体基因实验。”
我的心情突然无比平静。这十几年,我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只是没有预料到来的会是这个脸色苍白的陌生年轻人。
“继续。”我说着,轻轻把书桌抽屉拉开。
赵明之显然受到了鼓舞,我相信下面的话他已经在镜子前排练过很多遍,“程教授,我相信您已经掌握了某种先进的基因复制技术,并早在二十年前就在蒋廷女士身上进行了应用!”
我把手伸向抽屉。太阳已经走到窗口的位置,房间似乎暖和了一点儿,一片云的阴影缓缓在赵明之脸上爬过。他在阴影里激动着,“我去了爱丁堡的研究所,官方记录显示您是在车祸后的第二年,突然因为未公开的个人原因辞职。除此之外,没有人愿意谈起您,没有人知道您的下落。后来,我还特意去查了车祸和器官移植的记录,发现很多和那次车祸有关的部分都被涂改过。医院的医疗信息是保密的,虽然当时负责的警官同样非常不配合,但我总算还是找到了警方的车祸勘查记录。不过里面只剩下车祸现场的照片,之后所有和尸检相关的部分都消失了!”
“程教授,您当然清楚,未经伦理委员会批准,任何人体基因编辑实验,都是被严格禁止的。蒋廷女士的心脏和其他三个器官不匹配,说明她早年一定也曾接受过心脏移植手术;这颗心脏显然不是天然的心脏,而是按照蒋廷女士的基因编辑修改过,应该是为了更好地控制排异反应,甚至还有其他改进人体机能的目的。”
他一定是看到了我惶恐失措的眼神,所以最后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所以,所有的这些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推断,即,您和蒋廷女士早就已经秘密研究并掌握了人体器官基因改造技术,并由此替换了蒋廷女士的心脏。那次车祸无意中暴露了你们的研究,所以您被迫离开了研究所,隐姓埋名来到了这个世界边缘的小镇。研究所为了掩盖丑闻,又利用他们在英国政府的影响力,进一步把所有相关的信息做了销毁。”
他终于停了下来,我的手也停了下来。赵明之激动地看着我,我看到胜利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你是这样想的吗?”我从抽屉里收回手,犹豫地看着他,“这些都是推测。而且哪怕你说的是真的,也早就过了追溯期。”
“说吧,你要什么?”我对他说。
赵明之笑了笑。“请别误会,程教授,我绝对没有任何恶意,我纯粹是出于对科学本身的好奇和崇拜。”他保证自己不会说出去,“绝不会败坏您的名誉。”他又提起自己也是学生物的,是我剑桥大学的师弟,对伦理委员会限制人类基因科学研究也一肚子苦水。最后他终于委婉地提到,想让我把人体器官基因编辑和复制技术拿出来,“人造器官是一个几十亿美金的市场。我们可以一起合作。”
我终于也笑了,突然间迸发的大笑,眼泪止不住的笑,直到笑得他开始紧张地揉起了领带,直到我突然想请他喝一杯。“即便你说的都对,赵先生,但是我已经彻底退出了科学圈,你说的名誉,我完全不在乎。”我早已不是那个站在世界中心的科学家程太永教授,我现在只是在世界最边缘的圣基督城南区初级中学物理老师Chris。我也不需要钱,我真诚地告诉他。
赵明之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我不相信!这可是个巨大的市场!而且你是大英科学院的院士!基因编辑技术的创造者!”他失控地大喊。我不想再听了,拉开抽屉,掏出一个黄信封扔给他,信封上有研究所的标志。“这是六万英镑,研究所给我的退休金的一半,也是我所有的积蓄,算是对你这些时间的补偿。”他呆呆地注视着信封,又看向我。
“我太太去世后,我对钱,或者学术研究,都已经不感兴趣了。”我告诉他我退休了,只想继续教八年级物理,在这个一半人口从事羊毛和奶酪业的小镇安静地度过下半生。
“真的,孩子。”我真诚地对他说。
赵明之拿着信封麻木地走了。我看着那辆黑色卡罗拉开出停车场,心却慢慢地重新沉了下来。我越来越相信我见过那辆车。
他跟踪我多久了,一周还是一个月?如果他真的已经闻到了那件事,我绝不能奢望那六万镑能让他永远消失,无论我多想;但我觉得它至少能给自己多买一点儿时间,至少可以到CJ的生日之后。于是我拉开抽屉,把另一个信封仔细地推到最里面,然后把抽屉牢牢地锁了起来。
然而,晚上我就接到了那个电话。
当时我刚吃完晚饭,程君没有吃饭,一直在楼上赌气,我正要开始刷碗。我看着手机上来自泰国的未知来电号码,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直到水池里的水差点儿漫出来,我终于按了接听键。
“好久不見,老伙计。”是老亨德森警长快乐的声音。
亨德森先讲了他的退休生活,阳光,沙滩,莫吉托。我十三年前留给他的那幢公寓,他已经卖了换了一幢海边小屋。他还有了个泰国女朋友,只有三十二岁,叫侬兰。“已经在芭提雅十三年了,你也走了十三年了,难以想象对吗?”我不用想象也都知道,他的脸书上全是这些照片。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想着他那幢海边小屋有多少是来自我那另一半退休金。他又问我是否回去参加了剑桥大学的八百周年校庆,我说没有,他知道我没有。他说太遗憾了,很多老朋友都回去了。电话终于陷入了沉默,我静静地等着,终于他说,有个年轻人在去年来过他家里找过他,“关于那件事。”
我已经完全不吃惊,继续等他说完。十三年前我们约定绝不会再联系,除非那件事出了问题。
“一个姓赵的小子。他说他是剑桥的校友,从伦敦警局找到了我泰国的地址。他说他在写一个关于你生平的文章,想问那起车祸的事。我什么都没说,只说十多年前的事谁他妈记得,就把他轰了出去。但他今天突然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他什么都知道了。”亨德森压低声音说。
亨德森告诉我,赵知道我们是剑桥医学院校友排球队认识的,是他帮我改了车祸记录,“还知道你给了我六万镑!那小子甚至还知道钱是装在研究所的信封里的!”
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别怕,赵知道你修改了什么记录吗?你说了什么?”我紧张地问。
“哦,没有。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松了口气,但他语气里的犹豫让我的眼睛很不舒服。果然,他停了一下又说:“我给你打电话不是害怕。我他妈有什么好怕的?我跟那小子也是这么说的。那小子说要告我,让苏格兰场取消我的退休金。我说我没做错什么,车祸勘查不是我负责的,你女儿的死亡记录也不是我删除的,只是的确没有上报而已——因为本身也不该我们上报,毕竟她很快被转到了瑞士,死亡证明应该由他妈的瑞士警方开,更何况后来她又被救活了,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程序瑕疵,我怕什么……”
我的心沉了下去,电话另一端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被拽进了万米之下的海底,人类嗓音频率被深不可测的海水拉得变形,像老式的留声机。
留声机里亨德森突然犹豫地说,赵告诉他,他其实是想邀请我们一起赚钱。“他说你能赚很多钱,你上次不是把你女儿救活了吗?很多人都会付你很多钱,去救其他人,非常非常多的钱,对吗?”他的语气变得热情,建议我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这个建议,“用技术帮助别人。”
“振作起来伙计,毕竟蒋廷已经死去很久了。”他说。他还提到侬兰看上了另一处公寓,离拉库拉海滩更近一点儿,她的几个亲戚也可以来一起住,可能需要一笔钱。我终于回过神来,看着手里的碟子,上面的泡沫温热滑腻得像心脏喷出来的血。谁的心脏?
我使劲控制自己不要狂叫起来。我说“好的,我会考虑一下”,然后挂了电话。
我继续站在洗碗池前,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世界上唯一美好的声音呼唤了我的名字。
我扭过头,看见程君正站在冰箱前,手里拿着一罐酸奶。
“嘿,水漫出来了。”她又说了一遍,眼睛里开始出现焦虑和鄙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她看我的眼神就一直这样,就像那个漆黑的太平间里的眼神。
我关上水龙头,请她和我一起在沙发上坐一会儿。“我有话告诉你。”
她不情愿地照做了,蜷腿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天啊,我已经忘了上次和她这么亲密地坐在一起是什么时候。她小小的完美的身体藏在一件已经褪色的排球队服里,那是蒋廷之前在剑桥排球队时的队服,因为洗过太多次,已经没有了当时的墨绿色,但依然能隐约看到蒋廷的英文名字。
我问她大学要带的行李准备得怎么样,她说还没开始想,我问她比赛准备得怎么样,她不耐烦地说不好,丽莎和乌塔继续在背后说她坏话。她用了“婊子”这个词,我告诉自己别生气,之前蒋廷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我继续问:“你觉得这里好吗?这里,新西兰。”
“不好。这里什么都没有。”她说。这不是我第一次问她。三年前,她们球队去法国打了一次暑期锦标赛,从此就一直吵吵着搬家。
“那我们搬到其他地方好吗?”
她睁大眼睛看向我,我努力不让自己失态,语无伦次地说:“不一定去上海,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你不喜欢排球就不打了,你想读任何专业都可以。你可以自己先去,刘叔叔会照顾你,我随后来找你,我要先去做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你今天怎么了,爸爸?”程君迷惑地看着我,她长大后很少叫我爸爸,我也不喜欢她这么叫我。我问她什么意思,她想了想,“因为你从来总是为我做所有决定,从没问过我的意见。”
“我穿什么衣服,打排球,学生物,去泰国,来这个连红绿灯都没有的鬼地方,去上海读生物学!你总是为我做决定!我的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她瞪着我,越说越愤怒,开始对我大声喊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又响了,是一条新短信,来自赵明之,他约我在一个熟悉的地址见面。我扫了一眼屏幕,立刻明白那个时刻终于到了。
“对不起,CJ,我错了,我从来不是一个好爸爸。我之前太想让你像你妈妈……像你妈妈希望的那样了。”我的嘴唇不停颤抖,“但我错了。你听我说,你不是任何人,你就是你,你不属于我,你也不属于任何人,你将拥有你自己与众不同的人生。”
“究竟发生了什么,爸爸?你让我害怕了。”她说。
她如同新出生的幼畜般纯洁的眼里充满了迷惑,她的一切都让人心碎,她现在看着我就像看一个真正的父亲。下周就是她十八岁生日,为此我们都等待了太久,但我知道现在就是那个时刻了。我凑过去,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她浓密的头发轻轻扫在我的手上,就像十八年前。我觉得自己要哭了。
“别怕,CJ,爸爸马上就要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能会离开你一段时间。我已经筹备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合作伙伴,现在是时候了……请再给爸爸一段时间,我会告诉你一切,在你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保证。”
第三章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非常早,程君显然也没睡好,坐在副驾驶位置一直打哈欠。我在学校体育馆门口放下她,她下车的时候拥抱了我。我已经忘了上次拥抱她是多久之前了,五年?十五年?
随后我去了办公室,把抽屉里的信封拿出来放进提包,紧接着去了昨晚短信里写的地址。那辆黑色卡罗拉就停在店门口,赵明之已经等在那里了,坐在窗子后面开心地向我挥手。
“为什么约在这里?”我问。其实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哦,因为听说这家店的奶昔和蛋糕都很有名。”赵明之笑嘻嘻地摇了摇手里的奶昔,“我帮您也点了一杯。”
我在他对面坐下,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甜食了。奶昔很棒,这家果然是圣基督城里最棒的甜品店,程君说得对。
“另外,我看到您定的蛋糕已经做好了,走的时候您可以顺便带走。除非,”赵明之继续说,“您想到时候给她一个大惊喜?”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果然很早就已经在调查我,他已经知道太多了。我问他想要什么,他把奶昔放回到桌子上。
“程教授,我要向您道歉,我错了,我完全错了。”赵明之把一份复印件递了过来。
“我之前以为您,程太永教授,全球生物医学界最耀眼的明星,公认的诺贝尔奖预订者,因为意外失去妻子后,隐姓埋名跑到这个世界尽头藏起来,是为了掩盖过去,然而我错了,您是为了掩盖未来。”
我低头看了眼复印件,是十五年前伦敦警察局的那份交通事故记录。
我始终记得当时太平间里的阴冷,我让医生留我自己和她们待一会儿。我看着两个白床单,床单下是我此生的挚爱。她们可用的器官已经被OPO摘除,角膜、肾脏,可能还有心脏。她们的心还活着,但我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一起剖了出来,无法抑制地急速跳动。
后来我求亨德森删除记录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直到那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删除程君的死亡记录。”
我抬头看向赵明之,赵明之继续说:“您付钱给亨德森警长,让他删除了程君的死亡记录。他是您的排球俱乐部队友,他已经告诉我了。之前我以为他只是一个老糊涂蟲,直到我拿到你给我的六万镑,我一下子想起来看到过同样的信封,就是去年在亨德森普吉的家里。于是我又做了一些调查,查到了这两个文件。”我看到事故记录后还有一份2000年的泰国房屋转让合同,房主是我,购买人是亨德森,出售价格是一百泰铢,签字注明现金付讫。他真的可能什么都知道了。
“我早该想到的,我太蠢了!程教授,您既然能做基因编辑,当然可以克隆人!
“程君的死亡记录被删除,两年后,我猜应该就是在您离开研究所之前,她的胚胎在实验室里被复活。然后您偷偷带着胚胎去了泰国,也许是为了掩盖记录,也许是在那里更容易找到代孕母亲。”
赵明之激动地涨红了脸,“最终,2000年的某一天,程君,你和蒋廷的女儿,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完全克隆人诞生了!
“然而对您来说这并没有结束。虽然技术上您可以让您女儿重生,但您知道,这个世界是绝对不可能允许克隆人存在的。怎样瞒住整个世界,确保您新生的克隆女儿可以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呢?在英国,或者任何知晓您和您原来女儿存在的世界里,都不可能。于是您才从研究所辞职,放弃科学界的一切身份,斩断所有社会联系,隐姓埋名来到新西兰南岛,来到这个现代文明世界地理上的尽头,成了凯厄波伊镇立初级中学物理老师。
“而您真实的目的是,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偷偷把您的克隆女儿养大,直到外貌足以蒙混过五年的生理年龄差异,再找到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让她重新以您死去的女儿‘程君的身份,回到原来的文明世界。”
“而且,程教授,”赵明之看着我说,“这个时机,应该就是现在吧?”
“我从泰国移民局只拿到了您和程君2000年的离境记录,目的地是新西兰。但具体地址,或者之后您是否又去了其他地方,依旧完全一无所知。我去复旦找刘弦教授,其实只是想从您的老同事那里碰碰运气。他没说什么,但告诉我如果要找您的话,可以下个月再来复旦等您,因为您的女儿将会在下个月来复旦读书,而且入读的,就是您和您太太曾经入读的生物系!”
“于是,你在复旦学生处找到了我的地址。”我说。当然,他真的几乎什么都知道了。
“对,我还拿到了您女儿程君的登记记录,显示她的出生日期是1995年6月23日。就是这个周末。”赵明之掏出另一张复印件交给我,又指了指旁边柜台里的生日蛋糕,“CJ”两个字母果然如我所愿地写在蛋糕上。
“十八岁生日,完美的时机。回到文明世界成为真正的程君,才是您为女儿准备的成人礼吧。”
我低头看着程君的入学信息登记表,那是我亲手填好寄出去的,那张最可爱的脸庞依旧甜甜地笑着。我的心彻底放松了下来,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接下来的一切我已经完全知晓,为此我已经准备了十五年。
我笑了,“对,这就是我送给CJ的生日礼物。”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店员给水杯重新加满了冰水,放暑假的孩子们大笑着,滑板蹭着地面,开门关门的铃铛清脆地响个不停。也许对孩子们来说,每一天都是他们的节日。为孩子过生日只是成人想参与到他们的快乐里。
“你是个相当聪明的人,赵先生,而且很有野心和手腕,我很钦佩。”过了一会儿,我轻轻地说,一边把提包打开。
“程教授,请别误会,我真的没有恶意,我真的只是……”赵明之激动充血的脸色已经平复,略带尴尬地想要解释,我摆摆手打断了他,“不用说了。”
他立刻急了,“不,您听我说,程教授,您不能再隐藏下去了!您手里的是科学,科学是无可阻挡的!而且这已经不再是什么见鬼的传统的人造器官,这是人类克隆,几乎就是起死回生!想想世界上多少像您一样失去亲人的人,为了能让亲人回来,每个人都愿意付几百万美金!”
“十亿。”
他愣住了,“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十亿美金,有人愿意出十亿美金。当时就有个中非元首找到我,愿意出十亿美金。”
“十亿?!复活他的子女?”
“不,是克隆他自己。”我笑了,“复制,养大,然后在他死去之后,新的自己继续成为国家永远的统治者。真是个聪明的主意,对吗?”
“天啊!对啊!不仅是起死回生,还能转世轮回、永生不死!这个推广角度太棒了!”赵明之的眼神炙热得像着了火,“世界上有的是富豪、教宗、独裁者,天啊,一个客户就有十亿美金!”
“甚至不需要我来动手。在我拒绝之后,他说他可以找其他科学家去做剩余的研究,只需要我的研究记录。”
“什么,您拒绝了!?”他睁大了眼睛。
“当然。”我摇摇头,无可奈何地敲着桌子,“我骗他人类克隆技术还远远没有成熟,需要很多复杂漫长的实验,但这被伦理委员会死死地盯着,任何涉及人类基因编辑的实验申请都无法被批准,也就无法走向成熟和应用。”
“但是你已经完成了啊!这可是无尽的财富!”赵明之气急败坏地盯着我。
“因为我不想死。”我说。
赵明之愣住了。
我吸了一口气,猛地从提包里掏出那个信封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第四章
我失魂落魄地躺在座椅上,直到有人轻轻敲了敲车窗。
“我们走吗?”程君在窗外问。这时,丽莎和两个同样穿着队服的小姑娘跑过来,使劲地拥抱了她,“生日快乐CJ!节后见!”告别后,程君拉开车门,把书包扔到后座,坐进副驾驶的位置。
“你们结束晚了。”我发动了汽车。
“训练完又留下了。”程君抱着腿,无聊地盯着后视镜里的丽莎,她们依然在向她招着手,“今天队里给我过了生日。”
我没有说话。等了一会儿,她又说,“爸爸,其实我很喜欢排球,也喜欢读生物。”我扭过头看向她,她依旧望着窗外,似乎在自言自语,“我的行李已经打包好了。”
她的侧脸美得像个天使。但我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打开了车灯。夜幕的黑暗已经开始降临,我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后面有辆黑车在跟着我们,就是你昨晚说的那个人吗?”程君突然问。
我看着她点点头,“是的,他就是我一直等的那个人。”
“赵先生,我一直在等你出现,等你这样的人出现。”
我紧盯着赵明之,赵明之紧盯着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信封上依旧是研究所的标志。我把手伸进信封里,硬物在信封里刺啦刺啦地响。
“这是什么,你要干什么?”赵明之警惕地问,紧张地侧身看向四周。蛋糕店里的孩子们已经不在了,只有两个女孩儿在趴着写作业,一个店员在远处低头数着小费罐。我们说的是中文,不会有人打搅,我早已经看过了。
我笑了。“别紧张。”我的手从信封里抽出来,是两本厚厚的硬皮笔记本。我爱惜地翻开,柔软的纸页刮着我的皮肤。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翻开过了,我曾经希望自己再也不会翻开。
“这是我的研究笔记,所有关于人类克隆和基因编辑的方法,都记录在这本笔记里。”
“天啊!可以吗?”赵明之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在我示意下,他拿起另一本笔记,小心地翻开。“天啊。天啊!”每一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记录,数字、方程、图示,“CJ”这个词反复出现。
“真的是程君的克隆记录,人类第一个克隆人记录!”他的手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我们是世界之王了!”
“你想怎么做?”
“当然是立刻……”他突然停住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一旦有人知道这个技术存在,我就死定了。如果当时我没有拒绝那个中非元首,我现在即便没死,也是被锁在某个非洲丛林研究所里关一辈子。”我认真地看着他,他也看向我。我把笔记本从他手里拿回来,“这就是我为什么必须隐瞒到现在的原因。”
“人类克隆技术是巨大的财富,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虚拟核弹,它绝对不可能被这个世界接受,因为它注定会彻底颠覆这个世界。一切的社会秩序,法律的、社会的、伦理的都将会被彻底毁灭。所以,如果要兑现这个技术,一开始必须是通过秘密的方式,用阴谋和暴力,在这个世界上巧妙地砍出一个灰色地带。我只是一个科学家,一个人无法做到这些,所以只能把这个技术封存到现在。我需要一个伙伴,一个不仅理解这个技术,而且像恶魔一样贪婪邪恶的人。”我看着他,“就像你。”
赵明之激动地点着头,他想说什么,但我制止了他。我盯着他的眼睛,嗓子干渴得像吞下了一片海洋。“听我说完!我说的是贿赂,是欺骗,是逃亡,甚至杀人和被杀!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求求你,说不。
“不用说了!”赵明之大声喊道,把手猛地拍在桌子上,声音颤抖,“程教授!我干!他妈的,所有巨大的财富底下都必须是血!任何敢站在我们马前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我都会像成吉思汗和凯撒那样割下他们的脑袋!”
女孩儿们还在专心地写作业,店员远远地望过来,又重新看向柜台。我盯着他的眼睛,他是认真的,他真的是认真的。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突然所有的力气都流走了。我这才发现自己背上全是汗水。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就是我等的人!”我笑了,他也笑了,然后我们一起大笑。
“我回头给亨德森打个电话,我们需要他,这个混蛋精通各种邪门歪道,而且他反正也会猜出来!”我把笔记本翻到最后的几页。这是我昨晚写下的,“这是需要的所有设备和实验材料,你应该很快都能搞到,然后发到这个地址。尽快,已经有个绝对完美的客户在等了。”我把纸撕下来递给他,手激动得把纸撕成了两半。
他兴奋地接过去,又抬头看向我,“这个地址,不就是?”
“对,就是我家,CJ后天就去读大学了。这里是世界尽头,是最适合我们开始征服世界的地方。”我使劲拍着赵明之的脸蛋,“老弟,这个世界再也回不去了,都要感谢你这个混蛋啊!”
后来的一切都枯燥恍惚得如同欧洲电影的长镜头。我们到了家,我们吃了蛋糕,我对她说了生日快乐。
“爸爸,你永远是我爸爸。”蜡烛熄灭。
第五章
程君回了房间。我回到书房,把笔记再次翻开,仔细又翻了一遍,里面的内容当然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我翻到最后,一张名片夹在那里,我走到院子外,用手机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很久,终于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接起了电话,“你好,程博士。”
我立刻记起了这个声音,带着一些欧洲旧大陆的口音,就是我最希望的那个声音。我立刻更加使劲地屏住说话的紧张,“请转告元首,研究完成了。”
那个声音停了一下,又说:“我还以为你早放弃了。”
“我没有,只是研究需要的时间比想象中要长得多。”
“完全可以应用了?”
“是的。”我握紧手机,“保罗,请转告您父亲,绝对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电话那边陷入沉默,只剩下背景里传来的沙沙声,可能是东大西洋湿热的海风。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山坡下的池塘,漆黑的树林在明亮的星空下划出清晰的剪影,剪影里一群斑鸬鹚依舊挤在那儿说着梦话。终于,手机里响起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浓重的殖民地英语口音。
“你要什么?”
“十亿美金。”
“好。”
“我还要在您的国家拥有一个永久庇护所,给我和我的伙伴们的研究所。”
电话那边响起一阵大笑,直到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好的,机灵鬼,你都有研究伙伴啦?没问题。你们还可以永久免税,直到老子十四岁登基的那一天。哈哈哈!”
我们一起大笑。最后他说:“我对你太太的事故很遗憾,后来更遗憾的是,保罗说你放弃了研究。我很生气,不过很高兴你还是挺了过来。听着,本来就该这样,男人绝不要被家庭羁绊。”
我没有说话,然后电话里换回了那个中年男人。我们快速约定了一些日程。他说元首会派专人把干细胞护送给我,但我建议最好还是元首直接来我现在的研究所,“我可以先帮他克隆一对肺脏,但这需要到我这里来,毕竟这里才有最成熟最保险的设备。”保罗爽快地同意了。之后,他详细问了我的研究伙伴的信息和我家的地址,我给了他。
紧接着我给亨德森打了电话,他立刻就接了起来,“老兄,什么时候干?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他兴奋地说。我们快速聊了几句,我让他定了一周后的机票。
等终于放下电话,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挣扎着躺倒在草坪上,新西兰南岛六月冰冷的夜风疯狂地吹在我脸上,南斗十字星在天空中扭曲成一个巨大的瞳孔。“生日快乐。”我对着她说。
第二天一早,我送程君去了机场。一路上程君都很兴奋,这是她第一次真正一个人离家远行,她说到了会给我打电话。我笑着拥抱了她。
后面的几天我都很忙碌,幸好有赵明之帮我。设备陆续送到了,我把程君的房间彻底拆掉,把她所有的东西扔了个一干二净,整个房子被我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研究室。程君并没有给我打电话,但我在她的朋友圈里看到她交了很多朋友。当然,她一直是个热情的人。我很高兴。
我还花了很多时间指导赵明之研究我的笔记。他很好学,也具有相当不错的细胞生物学基础。我把我的研究笔记放心地交给了他。
元首如期到了,带着保罗和两个保镖。亨德森的航班延期了,我很担心,幸好最后也及时赶了过来。手术很简单,进行得也很顺利。手术结束后,我们在厨房里开了一瓶酒,我给元首介绍了赵明之和亨德森,“其实他们才是后期研究的主力,对我原本的研究做了关键的突破。”他们矜持又兴奋地接受了元首的感谢。
元首一手举起酒杯,一手握着保罗的手。“多谢你们。我现在有了无穷无尽的生命,这一切保罗也将拥有!这个国家将永远属于我和保罗!它也将永远是你们的避风港!”
“万岁!”屋里人都举起了酒杯。我微笑着把酒杯敬向保罗,“万岁!”我兴奋地大声喊。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容,但最终还是放心地笑了起来。
漫长的尾声
《圣基督城邮报》 2013年6月30日
(本报快讯)昨日在凯厄波伊镇发生了一起火灾,火灾造成了一间房屋损坏,屋内有六人不幸死亡,一人受轻伤,目前已送至基督城医院救治。
火灾的原因初步猜测是厨房煤气发生了泄漏,具体原因仍在调查中。
《圣基督城邮报》 2013年7月1日
(本报讯)今日午间,基督城警局宣布,上月29日发生在凯厄波伊镇的火灾原因现已查明。
事发当天,××共和国博卡萨总统和保罗副总统秘密来本地拜访一位私人朋友。不料随后有刺客闯入开枪射击,造成了博卡萨总统等五人中弹死亡,刺客也被总统保镖击中死亡。射击还意外点爆了煤气管道,造成了房屋的彻底破坏。
刺客身份尚未查明。但据消息人士透露,行刺人来自泰国,极可能是职业杀手。目前已经有两个××共和国的海外抵抗组织宣布对此次事件负责。
副总统保罗·博卡萨在此次事件中受了轻伤,现已出院……
《共和国日报》 2013年7月2日
永远的统帅、全国人民最伟大的元首博卡萨将军在新西兰不幸遇难,伟大的保罗·博卡萨二世英勇归来!
《细胞》 2013年12月3日
前段时间,生命科学界流传出一份据称属于程太永教授的笔记,据说笔记中记载了完整的人类克隆技术。本杂志一个月前组织了五位世界知名的科学家,分别独立地对笔记内容作了检验,日前检验结果已经陆续完成。所有五位科学家的意见是一致的,即该笔记为伪造。其中记录的所谓人类克隆技术,几乎所有数据都无法真正达到,所有试验操作方式也完全不具有可行性。耶鲁大学医学院的米伟教授说,“……毫无疑问是伪造,不过伪造得非常真实,人类克隆依旧只是个科幻故事。”
……程太永教授在今年6月死于意外。
2018年6月23日
CJ,
这是我五年前给你写的邮件,我设置了定时发到你的私人邮箱,我知道你一定能收到。我要向你坦白所有的真相。这个真相一直折磨着我,我已经无法忍受。
你是我的女儿,你是我的妻子,你是程君,你又是蒋廷Chris Jiang。
在我写出上面这句话的时候,我几乎無法控制自己。我知道自己可能已经疯了。在十八年前就已经疯了。
你们一直是我的全部,那次车祸让我发狂。我知道凶手是谁,是一个恶魔,因为我拒绝了他,然而我没有证据。我只是一个生物学家,但我当时骗自己你们没有死,因为我可以通过克隆技术让你们复活。从那时起,我就已经彻底疯了。
我原来的想法是克隆我们的女儿,当时她才三岁,这样才有可能让复制体赶上她的生长,骗过全世界,以我们女儿的身份继续度过一生。
但在我编辑克隆胚胎的时候,鬼使神差之中,我选择了妻子的细胞作为了母体。我猜一定是我太爱你。
随后的十三年,我按照蒋廷的一切来打造你。发型,衣饰,排球,生物学。我要让你复活,让你重新成为蒋廷。但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并不能坦然面对这一切。你是我的女儿,虽然不是血缘上的。我爱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这和我对蒋廷的爱不同。对不起,她始终是唯一的。
原本这一切,会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伴随着我的离开永远被埋葬。然而多米诺的骨牌一旦推倒第一块,就很难随意中止了。那个人的出现,让这一切沉渣泛起。我觉得自己快疯了。
我痛恨他,但我也感谢他,他给了我一个结束一切的机会。我已经定好了计划,你走后我会骗谋害你们的凶手过来,让他们父子相残,再与我同归于尽。我还会留下一份捏造的笔记,这样就算凶手活下来,也只能按照我那份似是而非的笔记,进行一场永远没有结果的研究,他注定会在狂怒和失望中死去。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丑陋的、残忍的真相。
我的人生充满了错误和悔恨,我希望自己在那次车祸里死掉。死亡将是对我最大的解脱。CJ,但请相信,我从来没有后悔克隆你,从来没有过。你就是你,你不是任何其他人。你也是始终唯一的。你是我此生第三个人生至爱。
我真正的研究笔记,现在一并发送给你。我曾经想毁掉它,但我觉得,你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决定它命运的人。只有你。
CJ,今天是你第二次十八岁的生日。请允许我最后一次祝你,和我死去的女儿,祝你们生日快乐。
程太永
2013年6月23日
【责任编辑:阿 吾】
①Organ Procurement Organizations,简称OPO,器官获取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