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鲁迅与科幻

2022-05-30飞氘

科幻世界 2022年6期
关键词:凡尔纳科幻鲁迅

飞氘

1902年,梁启超在日本创办《新小说》,并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高呼:“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新刊吸引了许多读者,包括正在日本留学的周树人。这位怀着科学救国之梦的年轻人,开始翻译科幻小说。有关“鲁迅与科幻”的既往研究十分丰富,这里只对相关事件按照时间顺序做一梳理,并补充一点不太引人注意的有趣信息。

1903年12月,鲁迅翻译的《月界旅行》(即凡尔纳的《从地球到月球》)出版。书首的《辨言》称“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自那以后,极少有人再把科幻的价值抬到如此高度,在中国科幻不甚兴旺的岁月里,耕耘者们常用这句话给自己打气。不过,该书销量不多,且“以三十元出售,改了别人的名字了”,所以版权页上写的是“美国培伦原著,中国教育普及社译印”。“三十元”不算少,当时留日学生每月得到的官费差不多就是这个水平,扣除开销,鲁迅每月的零用钱不过几元,所以这署名权牺牲得还算值得。

同月,《浙江潮》第10期登载了《地底旅行》(即凡尔纳的《地心游记》)前二回,这次署的是“英国威男著,之江索士译”。在明治时代的日本,凡尔纳的小说很受欢迎,但原作者的姓名与国籍说法不一,以日译本为底本的鲁迅也难免受到影响。1906年4月,《地底旅行》全书出版,几个月后,译者也“惨遭”改名:上海书业商会的《图书月报》说该书译者为“之江孛士”。此类错误在当时并不稀奇。同年7月,《女子世界》第16-17期合刊登载短篇《造人术》,译者署名“索子”,文末附有周作人的解说:这篇科学造人的寓言,寄托着译者对四万万同胞改良进化的期待。另外,鲁迅还译过一部《北极探险记》,因“叙事用文言,对话用白话”,被商务印书馆的编辑大骂“译法荒谬”。译稿后来遗失,实在遗憾。

以上就是鲁迅的全部科幻翻译工作。1906年,受“幻灯片事件”刺激,鲁迅的思想发生改变,从“科学救国”转向“文学救心”的道路,科幻小说就此淡出他的视野。1924年,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下卷出版,书中没有提及清末的“科学小说”,只在介绍吴趼人时列出他的《电术奇谈》和《新石头记》。二十年前“因为向学科学,所以喜欢科学小说”的周树人,如今面对中国社会的严酷现实,有更重要的事要关心,不过他的文学工作与日常生活仍与科幻有着几丝关联。

1928年5月,鲁迅翻译的随笔集《思想·山水·人物》出版。原作者鹤见祐辅非常喜爱威尔斯,书中多次谈到这位英国文豪以及《如神的人们》《时间机械》等小说。就这样,鲁迅与科幻史上的另一位大师也产生了关联。更妙的是,1929年1月,《朝花》杂志发表鲁迅译的千叶龟雄的文章《一九二八年世界文艺界概观(续)》,其中提到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的《时空的生活》“凝冥想于四次元的世界”,为“焦尔威奴”(即凡尔纳)式的题材赋予独特的神秘韵味。鲁迅先生用笔写下“四次元”这几个字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呢?这是个有趣而无解的问题。

同样有趣的是,鲁迅自1927年起定居上海,此后数年里看了不少电影,包括《金刚》《科学权威》《电国秘密》《未来世界》《海底探险》等科幻片。当然,这不是什么特殊偏好,毕竟他也看《人猿泰山》和《米老鼠》(参见李浩、丁佳园编著《鲁迅与电影》)。

鲁迅说自己是电影的门外汉,不过他翻译过日本左派电影评论家岩崎昶的《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1930年《萌芽月刊》第3期),文章提到德国科幻巨制《大都会》(1927年),认为影片宣扬劳动者和资本家可以消除冲突、友爱互助实属童话,顺带还挖苦了一下改良主义者威尔斯。该片于1929年以《科学世界》之名在上海放映,《申报》宣称“全世界最奇奥神秘伟大作品……利用科学,造成机器妖妇,迷惑忠实人类,其放浪形骸,热情狂欲,观之不禁心弦紧张”。不管鲁迅是否看过此片,富于战斗精神的他应该会认同岩崎昶对其劳资调和论的批判。他在“译者附记”里说:许多电影都有浮夸的广告,“真令人觉得倘不前去一看,怕要死不瞑目似的。现在用这小镜子一照,就知道这些宝贝,十之九都可以归纳在文中所举的某一类,用意如何,目的何在,都明明白白了。”

该文发表的同一天(1930年3月1日),《大众文艺》第2卷第3期刊发了冯乃超的《“科学世界”吗,还是空想世界?》,文章严厉批判了《大都会》,说它是有意或无意地“替资产阶级说教”。次日,筹备数月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正式成立,鲁迅与冯乃超都被选为常务委员。今天的科幻迷可以从电影艺术和科学幻想的角度去欣赏这部影史名作,但面对国民党文化“围剿”的左翼作家们,是没有这样平和的心境的。

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使民族危机日益深重。1932年11月,鲁迅在北平辅仁大学演讲,期待人们能够“不要只注意在近身的问题,或地球以外的问题,社会上实际问题是也要注意些才好”(《今春的两种感想》)。同年12月,他提到侦探、冒险小说以及《新小说》上“焦士威奴所做的号称科学小说的《海底旅行》之类的新奇”,说这些“只能当醉饱之后,在发胀的身体上搔搔痒的,然而我们的一部分的青年却已经觉得压迫,只有痛楚,他要挣扎,用不着痒痒的抚摩,只在寻切实的指示了”。(《祝中俄文字之交》)

这种关注现实斗争的态度,也影响到他对自己早年译作的评价。1934年,正在搜集鲁迅佚文的杨霁云得到当事人的几封回信,其中称《地底旅行》“几乎是改作,不足存的”。1935年,杨霁云编辑的鲁迅《集外集》出版,据“编后杂记”,他本来打算收入从《浙江潮》上抄录的《地底旅行》,但“校正时依作者的意思删掉了”。看来“不足存”之说并非谦辞。

1936年,鲁迅生命中的最后一年,凡尔纳和威尔斯的影子又闯入他的生活。在一个早春的下午,鲁迅在内山书店看书时,《儿童杂志》的编辑陈伯吹走了进来。后者因为小读者们要求刊登长篇小说,想到了凡尔纳的《十五小英雄》(今译《两年假期》),他知道此书曾有梁启超的节译本(《十五小豪杰》,转译自日译本),因自己不懂法文和日文,想寻找英译本进行重译,但找遍上海书店而不得。店主内山完造查了半天,也没找到这本书的相关信息。陈伯吹颇为失望,一旁的鲁迅则建议:“依我看,这本书可以不必译。不见得怎么好。”就笔者所见,这是鲁迅最后一次对凡尔纳的作品发表看法。

10月6日,鲁迅陪家人看了科幻电影《未来世界》。影片改编自威尔斯的The Shape of Things to Come,书中有对中日战争的预测,中译本问世后反响极大。不过,在日记中一般不怎么记录观影感受的鲁迅特别写了四个字:“殊不佳也。”是影片本身太坏,还是因疾病而情绪不佳,或者两者兼有?十三天后,鲁迅去世。悲哀的现实也好,于事无补的科幻也好,都不会再让他烦恼。

1938年,經各界人士努力,《鲁迅全集》出版,《月界旅行》《地底旅行》得以全文收入第11卷,自此之后,鲁迅早年的科幻翻译才广为人知。

曾经钟爱凡尔纳的青年周树人成为鲁迅后,不怎么看重科学小说了。要理解这个变化,离不开20世纪中国的历史变迁。1956年,鲁迅逝世二十周年,许多人写下回忆文章。陈伯吹在《回忆和策励》中记录了与鲁迅的一面之缘,他说解放后了解到凡尔纳在苏联很受推崇,不免“有些迷惘”,后来认真读了鲁迅的《关于翻译》一文,找到了答案:先生的意思应该是,对于1936年的中国儿童,科幻小说不是最迫切的精神食粮;但可以推论,当新中国进入第一个五年计划,译介科幻小说理应成为重要工作。周作人则在《鲁迅与书的故事》中提到鲁迅的小说《奔月》,“如不是把汉魏的神怪故事和现代科学精神合了起来,是做不成功的。”我们不禁要想:在改写嫦娥奔月的故事时,鲁迅会不会想起凡尔纳?如果他能多活二十年,会不会重新翻译科幻小说呢?这些问题令人遐想不已。

在《月界旅行》出版一百年后的2004年1月,国务院批准绕月探测工程立项,命名为“嫦娥工程”。如今,中国人已经能够探测月球的背面,还把月球样品带回了地球,未来还要建设月球基地。先生若在天有灵,应该会很欣慰吧。因此笔者大胆提议:将来中国在月球开辟新的家园后,应该在那里的博物馆中陈列一本《月界旅行》,以此纪念先贤们走过的道路。

【责任编辑:阿 吾】

猜你喜欢

凡尔纳科幻鲁迅
PL-01:科幻飙车党
到达科幻里的未来
鲁迅,好可爱一爹
鲁迅《自嘲》句
海底两万里
海底两万里
海底两万里
拒绝做广告的凡尔纳
如何挑选100本科幻书
她曾经来到鲁迅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