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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格纳之“声”

2022-05-30卡斯滕·施米特译/顺心

科幻世界 2022年6期
关键词:玛琳瓦格纳

【德】卡斯滕·施米特 译/顺心

编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给大家带来的是2021年德国科幻最佳短篇小说哦,作者卡斯滕·施米特的文风依旧细腻动人。同本年二月刊的《共享忘川》一样,围绕着“人的记忆”展开科幻思考,深邃且有温度。但不同于上一篇颇为曲折的故事,本作选择将一名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科技生活细节娓娓道来,描摹出格式塔心理学派“人并不是部分的简单相加”这一论断的现实图景,这不失为一种对当下技术万能论的反思。

他的脑海中每产生一片新的空白,都会有一个声音试图将其填补。医生告诉延斯·瓦格纳不用太担心,这声音和自己是一回事儿。瓦格纳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这种解释某种程度上令他安心。毕竟,无论是这个声音,还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希尔德曼先生似乎很饿,你该喂它了。

希尔德曼先生是一只公猫,正坐在它那红色塑料碗前,示威似的舔着周围地板上堆积风干的猫粮渣。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永远都吃不饱。是不是,可怜的小家伙?”瓦格纳拉开水槽旁的底层抽屉,看着里面堆放的罐头,有些犹豫。

“好吧,要吃什么呢,鸡肉还是鹿肉?”

希尔德曼先生咕哝着离开了它碗前的岗位,和瓦格纳先生一起盯着抽屉里的东西。

冰箱里还剩了一些猫粮。

话音刚落,天花板上的微型投影仪随之投出一束光。红色的光点在冰箱外层的不锈钢上跳动着,试图引起瓦格纳的注意。瓦格纳打开冰箱,拿出一罐猫粮。

“哎呀,希尔德曼先生,我们刚刚差点儿开了两罐猫粮。爸爸这是越过越糊涂了吧?”

希尔德曼先生发出了赞同的叫声,但一看到食物摆在面前便偃旗息鼓了。瓦格纳轻抚着这只灰白色的大猫,从头到尾,然后站了起来。他刚刚在这里做什么?他四处打量着厨房。厨房的操作台面很整洁,除了一个咖啡杯以外空空如也。瓦格纳发现杯子里面还有一些喝剩的咖啡,他不确定地翻看着杯子。他是想再泡一杯吗?他不知道啊。

电话响了。

是玛琳打过来的。你要接吗?

“不!”你认为这个声音应该早就清楚这一点,因为它为此而生。观察、学习,然后明白瓦格纳先生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好的。

铃声渐息。

去了一个小时了。延斯·瓦格纳待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盯着另一头的投影屏幕,上面是他过去的照片。

“我需要说点儿什么吗?”

神经控制技术员告诉瓦格纳,“只要你有想说的。你的脑内即时想法有助于我们对你的情绪反应进行分类。”

“但严格来说,这并不是必须的。我们已经为你接好线了。”她一边说,一边检查心跳和呼吸频率的传感器是否装好,“你不用僵坐着一动不动,但请尽量保持头部的平稳。”技术员把平板电脑屏幕转向瓦格纳,“我们希望可以始终记录到你瞳孔的图像。”

屏幕上是瓦格纳左眼的特写,他认出了他那标志性的褐色虹膜上的金色斑点。

“好的。”瓦格纳说完便把头沉入枕垫。

技术员在平板电脑上打着字,坐在瓦格纳身后。所以,瓦格纳只能从眼角瞥到她的身影。

瓦格纳已经同意开放云端,让他们扫描其中所有的图像、新闻推送和文档。这些都是人生的文物。但这一步只不过是最简单的部分,真正的挑战在于要在这重重的原始数据中评估出每一块的价值。算法将通过这些数据建立一个囊括他所有习惯和性格的个性模型,一份“如何成为延斯·瓦格纳”的指南。

这绝非自动化能办到的事。计算机可以从智能手表的数据中得知他常常在午饭后散步,甚至能知道他去向何方,但它不会明白瓦格纳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感受如何,或他为什么要选这样一条特定的路线。它不懂瓦格纳是多么享受在新鲜的空气中锻炼,它更不明白的是与其共存近四十年的生命之旅的种种细节。那家早已人去楼空的老咖啡馆,是瓦格纳和萨布丽娜相遇的地方。它就在瓦格纳平常散步的一个拐角处,人工智能可能将那里判定为他需要休息一会儿的地方。但其實,他停下来只为了重温那个午后。饮下一杯又一杯的拿铁后,他们确认了对彼此的爱。

数小时过去了,瓦格纳一直在这个房间里,和技术员一起看着照片。他想到什么就告诉她什么,照片里的人是谁,在哪里拍的,当时为什么拍。

技术员大部分时间都保持沉默。起初她会微笑着点头,时不时发出赞许的低语。但随机图片数据流的持续不断,让她变得越来越安静。瓦格纳可以从眼角看到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敲打着键盘。

“人工智能已经完成了元数据中大部分人物的识别和其他内容的处理。”当瓦格纳开始抱怨这无休止的图像如掠影般接连闪现时,技术员回应道,“现在,我们只是在测量你对这些照片的情绪反应。”

瓦格纳嗫嚅着道歉。他继续沉默地看着照片,即使他想到了些什么。有时它们闪过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那蔚蓝的假日天空、嫩绿的野餐草地、闪光灯照亮的客厅景象和白发苍苍祖父母的褪色相片几乎融为一幅图景,其中各部分却又各自摇曳变换。瓦格纳不知道他该如何识别这一切,更别说作出反应了。但机器还在闪烁着,滴滴作响,涌动的图流也没有停息。技术员抬头检查显示屏,也没有什么反应。

瓦格纳感到他正于自己的一生中飞驰而过,那速度风驰电掣,以至于裹挟的气流几乎使他无法呼吸。电脑似乎有所察觉,倾泻的图像数据流放慢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此时,瓦格纳的生命之旅已经到达了他和萨布丽娜的第一次假日。那是一张他俩在前往西西里岛的渡轮上的自拍。背景中,有航运公司的标志,岛的盾形纹章被印在红黄相间的烟囱上。咸咸的海风把他零碎的短发吹成了尖尖的刺猬状,还卷起萨布丽娜红色的长发,遮住她的脸颊,只能看到她微笑的唇。

下一张照片上,他们那老旧的旅行车正停在露营地周围。萨布丽娜的下半身被后备箱挡得严严实实,她正在找瓦格纳放错包的东西。地平线乌云密布,浓烈得近乎漆黑,酝酿着后半夜的暴雨如注。暴风雨卷走了他们的帐篷,瓦格纳和萨布丽娜不得不在车里度过那个夜晚,剩下的假期则在廉价的民宿和度假公寓里度过。瓦格纳笑着说正是风雨的怜悯,才让有情人共度,不苦春宵短。瓦格纳和萨布丽娜都很确信,玛琳正是在那个晚上来到他们身边的。他們后来常开玩笑称她为他们的“风暴之子”,只是后来,这个称谓承载了越来越多的挫败与失望。瓦格纳差点儿脱口而出,把这件事告诉年轻的技术员。转念又想,她大概不会对一位老人的私事感兴趣,况且,也没有必要,不是吗?

片刻之后,多波动描记器记录下了瓦格纳刚刚的心跳、呼吸频率、瞳孔扩张和面部表情,将它们分割成单独的部分进行分析后,推测并将其归入“幸福的回忆”中。屏幕上的照片再次开始流动,转瞬便跳到了暴风雨的三年后,停在他们第一套小公寓附近公园的操场上。玛琳站在那儿,一只手扶在摔倒的自行车把手上,鲜血从擦伤的膝盖上涌出。她的嘴巴大张,扭曲成一个尖叫的模样,鼻眼随时准备好开始涕泪横流。当她跑向他,寻求安慰和鼓励,跑向他,总是跑向他时,他是否放下了相机?瓦格纳先生不记得了。

玛琳吵闹而莽撞,反复无常,显然和萨布丽娜是两个极端。

“她这些毛病是打哪儿来的?”

与我无关,瓦格纳暗道。你们俩内心深处可不要太像。

时间流加快了速度。几年,然后是几十年,定格在那栋位于郊区的住宅。那里有露天大阳台,花园的桌子上放着一块芝士蛋糕,那是瓦格纳的最爱。瓦格纳想起了那一天,他退怯了。他们的邻居本来也在场,还有玛琳当时的女朋友苏珊娜。瓦格纳从来都不喜欢苏珊娜,但萨布丽娜当时是憎恶她。那一天以争吵收场,跟过去多次发生的一样。

这张照片就停在那儿。

“不。”瓦格纳开口。

“怎么了?”百无聊赖的技术员抬起头来问道。

“请跳过这一张,我不想看到它!”

“瓦格纳先生,这些都是您允许我们查阅的。”

“我不想看到这一张。请接着往下放,现在。”这是一个命令。瓦格纳很少这样说话。技术员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按钮,照片消失了。

那一天,他们比往常更早结束了测试。

延斯·瓦格纳坐在沙发上。沙发套因为沾着一层灰扑扑的猫毛,看起来几乎有原来的一倍厚。瓦格纳用大拇指和食指揉搓着,捏出一条条小小的毛辫儿。

“哎呀,希尔德曼先生,又得给你梳毛了。要不要试一试,还是说你又要抓我?”

希尔德曼远远地坐在沙发的一端,眨了眨眼睛,像在说它今天愿意勉强一试。瓦格纳到处找梳子,它应该就在这附近的某个角落,一定是有人把它收起来了。萨布丽娜总是把东西收拾得很好,好得瓦格纳从来都找不到,就像这把梳子。

“你只是有一套自己的体系。”他总是这样说。

“而你压根没有任何体系。”她总这么回答。

如今,再没有人会把梳子收好了,但现在瓦格纳还是找不到了。

今晚是游戏之夜。你该出发了,否则会迟到的。

瓦格纳从沙发上蹦起来。又是周三。他朝希尔德曼说:“看来你今天可以幸免于难了。”鉴于自己胜券在握,它早已蜷缩在沙发垫上。

你得在下一站下车,或许最好现在就按下车按钮。

听到耳边的声音,瓦格纳哼着回应了一声。他本来想说他还不傻,但公交车上人满为患,瓦格纳没有因为一时的冲动在公众场合大声反驳它,他不喜欢这样做时人们脸上异样的表情。他站起身来,在行驶的车上艰难地挤过人群,在出口按下停车蜂鸣器。

“你应该按红色的按钮。”一名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子说道,“蓝色的是用来降低巴士速度的。”

瓦格纳等着那句“早就告诉过你了”,但那个声音没有什么动静,好像是察觉到了他此时的恼怒,不去打扰他。瓦格纳自己找到了剩下的路。五分钟后,他来到了桌游吧。

这是一家游戏酒吧,十年前就在这儿了。门口的正后方矗立着一座真人大小的兽人雕像,清楚表明这不只是小兵、骑士和王后的战场,黑暗精灵和矮人的部队同样也在此厮杀。

兽人的战斧早就被换成了一把木勺,圆盾上贴着当天的菜单。酒吧里很暖和,但通风不怎么好。内部的装饰是两种不同风格的怪诞共存——既像啤酒厂租赁册中的伪巴伐利亚小酒馆,又到处都是极客风尚的宇宙飞船模型,以及过去四十年的电影海报。有些客人来这儿只是吃吃喝喝,但大部分的桌子上都摆着游戏。

瓦格纳走到中间窗户的那张桌子。那帮伙计早就到了,马里乌斯和保罗点了可乐,迪尔克像往常一样点了薄荷茶。桌子上放着麻将盒,看来今天又是老规矩。大概他们终于想要推翻瓦格纳无可置疑的常胜宝座了。简单地寒暄了两句,马里乌斯迫不及待地开始码牌。

瓦格纳把自己面前的牌调整码好。他害怕有一天,这个游戏将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到了那时,他会察觉吗?万一他早就认不出这些牌了呢?他怎么会知道呢?他当然可以问那个声音,但这很难为情,而且瓦格纳也不想让别人觉得他在作弊。

一开始打的节奏很慢,但瓦格纳逐渐找到了自己的状态。他慢慢不再担心朋友们可能发觉他的异常,他们中也没有任何一个对他有不同于以往的评价。

在第二轮里,瓦格纳找回了自信。他打得很好,胜利在望。当保罗丢出一张他刚好需要的牌时,瓦格纳得意扬扬地拿起它,“嘣!”

其他人抬起头看向他。瓦格纳脸上一热,错了,说错话了,他露馅了。

这一招叫碰牌。那个声音响起。如果别人打出一张刚好和你有的能组成一副三张一样的牌,你得说碰。

“碰,我是说碰,当然是。”瓦格纳嘟囔着,抬了抬眼睛,“阿尔兹海默症嘛,对吧?哈哈……”

马里乌斯点点头,注意力转回自己的牌。保罗眨了眨眼睛,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有迪尔克皱着眉,清了清嗓子。他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开口道:“前几天我在镇上遇到了玛琳。”

“嗯。”瓦格纳感到所有的警报都在嗡嗡作响。

“她说她一直联系你,但你从来不接电话。她拜托我告诉你,还是给她回个电话。”

瓦格纳没有回答,因为有一条无形的锁链缠绕在他的胸膛,他的头都在发烫。

“延斯,和她谈谈吧,这对你们都好。”迪尔克一脸担忧,但瓦格纳此时只想给这叛徒的脸一拳。

“你想打牌还是讲废话,混蛋?你怎么敢在背后说我?你為什么总喜欢插手别人的事,为什么?”

迪尔克瞪大了眼睛。面对这连环炮般的谩骂,他撤退了。另外两人沉默不语,卸了力般瘫坐在那儿,“延斯,我从来没有在背后说过你……”

“你他妈放屁,混蛋!”

延斯,你正在失控。你最好去趟卫生间冷静一下。

那个声音是通过骨导体向瓦格纳说话的,本来应该不会被任何东西所掩盖。但瓦格纳心中因熊熊怒火而肆虐起的风暴,几乎将他的理智吞噬殆尽。他猛地跳起来,带倒了身下的椅子,反手扫了一把桌面,几枚麻将飞到了邻桌局促而尴尬的客人面前。桌游吧里从来没有这么吵过,从不像这样。

“你懂什么?她甚至连葬礼都没来,那个该死的葬礼她都没有来!”

瓦格纳从地上捞起外套,夺门而出。他整整迷路了三次,才意识到脑中的声音只是想告诉他方向。

“爸爸,你知道可以申请政府津贴升级供暖系统吗?”玛琳的口吻中带着一种有意为之的客观,她每次试图说服瓦格纳什么时就会这样。

“已经没有必要了。”

“万一你想把房子卖了呢?老旧的供暖只会让它在原价上大打折扣。”

“你知道你妈妈不会同意的。”

玛琳深吸了两口气。“之后或许会吧。”她的意思是,死后。

“为什么不搬进来呢?房子足够大,我们也很希望和你一起生活。”

“你知道我和妈妈合不来。那会是一场灾难。”

“谁知道你妈还能活多久?别这么固执了。”

玛琳甚至没有出席萨布丽娜的葬礼。从那天起,瓦格纳就再没有和他的女儿说过一句话。

你还好吗?

瓦格纳正坐在厨房的桌子旁。他的面前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希尔德曼先生想方设法想爬上他的腿,但它们都没有牵引住瓦格纳的心神。他嘀咕着一些难以理解的话,揉了揉眼睛。

你昨晚失控了,伤害了你的朋友。你应该给迪尔克打个电话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瓦格纳反问。

说那样极端的情绪状态是病情的一部分。

“你的工作不就是防止这样的情况发生吗?”

是的,延斯,我很抱歉。但我不是无懈可击的,我从我的错误中学习,不断改善。

“嗯。”

延斯,那个声音问道,昨晚提到玛琳的时候,你的反应很强烈。

“你敢?!不准提,你也一样!”瓦格纳嘶吼道,“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好的,延斯。

“你应该更仔细地照顾好我,我不希望昨晚的事再次发生。那不是我。”

我将尽可能保存您的个性。

听到脑海里响起的这声音,瓦格纳不由得一笑,听起来很像他自己的。它也并没有掩盖其他任何声音,只是存在于他的脑海中。瓦格纳用拇指和食指摸了摸右耳后面的石膏。他们在那里植入了骨传导装置,可以把那个声音直接传送到他的内耳。

“它听起来和我的一模一样。”

那位瘦骨嶙峋的医生笑了笑。他似乎经常笑,面容诉说着光阴的痕迹,并且从唇边、眼角到灰色的鬓角都布满了笑纹。

“我们有一套算法可以让系统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你自己说话一样。这项技术已经在助听器上使用很久了。”

“挺好的。”瓦格纳说道,“就是感觉有点儿吓人。”

“刚开始是的。”医生认同地点了点头,“但语音只是系统和你交流的渠道之一。除此之外,它还会提供我们称之为‘推手的视觉提示。把这些当作温和的提醒吧,比如从此你就不会忘记带雨伞了。”

“但是,输入信息是最重要的。我们已经把你提供的所有数据都传到了系统,通过你的搜索历史、社交媒体、个人记录和照片来创建一个真实的个性模型。系统将在接下来的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时间里学习剩余的其他部分。”

瓦格纳微微颔首。和照片相关的事甚至很有趣,除了那一次。

“放心吧。如果你是素食主义者,你明天就不会再误吃肉。如果有骗子来冒充你的孙子,你会记得让他滚,直到最后一刻你都会是延斯·瓦格纳。”

直到最后。这话听起来是在安慰人,但瓦格纳很清楚它的意思。尽管如此,他还是微笑着伸出了手,“再见,医生……”

“魏因曼。”医生提醒他。

“我知道。”延斯·瓦格纳说,“开个玩笑。”

晚餐是土豆加夸克奶酪。瓦格纳把分量拿捏得很精准,一点儿也没有浪费。做饭很重要,但从来不是瓦格纳的强项,但他不得不去学。萨布丽娜会教他,尽管她那会儿已经十分虚弱了。现在,他有那个声音帮忙。

“还差什么吗?”

你总是会加些辣椒粉。

“没错。”瓦格纳把辣椒粉拌到干酪里,又从冰箱拿了一瓶不含酒精的啤酒。在往客厅走的时候,一种感觉悄然爬上了他的心头,拉扯着五脏六腑。

“今天还有别的事吗?我忘了什么吗?”这样问好像在承认自己的失败一样。

没有,但你没记错。那个声音表扬了他。今天是周三,你们的游戏之夜。但保罗发了一条消息说流感季到了,暂时休息,下次再说。

流感季,好吧,对此你也无能为力是吧。瓦格纳打开电视。希尔德曼先生躺在他的旁边,发出一阵阵呼噜声。

晚饭的量分配得刚刚好,这很重要,这样你就不用倒掉什么了。今天晚上是一团棕色的东西,上面有白色的谷粒。

“再见,瓦格纳先生!”走廊里传来一个声音,“请享用您的晚餐!”

“再见。”瓦格纳回答他,接着问道,“他是谁?”

推车送餐的年轻人。

“他来干吗?”

他给你带了吃的。你应该在它变凉之前吃掉。

瓦格纳先生在一堆食物旁。他面前的柜台上放着一个他们之前在这儿做饭的塑料碗。因为没有人清洗,它很脏。

“我得弄点儿什么吃。”

你已经吃过了。

“不可能,我还没有做饭。”

那个年轻人给你送了吃的。

“那我要做点儿什么吃吗?还是不用?”

不用。

瓦格纳站在那儿。

你想看些照片吗?我们可以一起看,想一想上面都有谁。

“好吧。”瓦格纳开口,“照片在哪儿?”

来客厅。那个声音一边说,一边用一束光为瓦格纳指路。

瓦格纳在扶手椅上坐下,猫咪跳上了他的腿。

“猫!”他惊呼。

这是希尔德曼先生。

“猫怎么会叫这种名字?”

因为这是一只公猫,这个名字是你和萨布丽娜一起选的。

瓦格纳轻抚着呼噜作响的希尔德曼先生,一切都很顺利。

看。话音刚落,对面的墙上浮现出一张照片。它闪烁着银灰色的光,有着波浪状的白边。上面是一个头戴草帽身穿浅色夹克衫的男人。他坐在户外,在他的身后可以看到酒馆露天花园里的桌子和树木。照片里,他正把一瓶啤酒送向嘴边。他笑得那么开心,看起来好像随时会被酒呛到。

“干杯!”瓦格纳说道。

这是你祖父年轻时的样子。

“我们都曾年轻过,对吗?”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仿佛不确定它是否也曾年轻过。

这一张是你妈妈小时候。

小女孩儿坐在地上,卷发乱蓬蓬的,正在玩一只木头雕刻的腊肠犬。

瓦格纳不禁莞尔,“她喜欢动物。”

是的,有很多她和动物一起的照片。

墙上陆续呈现出更多照片,一张接一张更迭。最开始是黑白的,接着带了一点点儿橘棕色,直到最后经过完美曝光,变得流畅而光滑。但对瓦格纳来说,它们没有任何区别。每张照片都能让他微笑或是惊叹。他很享受看照片的闲暇时光。

“那是谁?”瓦格纳问道。

照片中,一个年轻人坐在躺椅上。他只穿着一条泳裤,赤裸的躯干被晒得黝黑。就在那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相机快门捕捉到了一个小女孩儿是如何扑到他的怀中,一鼓作气把他推到靠背上。女孩儿湿漉漉的头发上晕出一个尖尖的光圈。两个人都在笑着,此时的瓦格纳也扬起了嘴角。

这张是你和玛琳,你的女儿。

“天啊,我看起来真不错,对不对?”过了一会儿,“我还有一个女儿?”

瓦格纳的血压和心率逐渐攀升,瞳孔也慢慢放大。系统把这些都记录了下来,同时还录入了他二十八种面部肌肉抽搐、十四种扶额方式、十一种细微的眼球运动以及头部和面部的二十八种非自主运动,通过识别、剖析并解读后从中收集瓦格纳的感受。而这一切的完成,比相机按下快门的瞬间还要短。

“我们都曾年轻过,不是吗?放下一张吧!”

“好的,瓦格纳先生,请坐。”女人把他带到椅子旁。瓦格纳坐了下来。

这是蒂娜护士。

“蒂娜护士,”他大声说道。说这话的时候他有些吞吞吐吐,仿佛在开口前得先斟酌它们的含义,以及是否合适。

女人笑着问:“瓦格纳先生,您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瓦格纳犹豫了一下。他不明白她在问什么,他有点儿害怕自己不知道这种问题的答案。

大约在午餐的时候,老年人护理服务中心会来接您。

他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重复,“大约在午餐的时候,老年人护理服务中心会来接我。”

“噢,真不错!你喜欢去那儿吗?”

不知道,瓦格纳心想。

喜欢。那个声音告诉他。

瓦格纳耸耸肩,哼了一声作回应。

“好吧,这听起来可不像是很喜欢的样子。”护士一边说,一边用一种刺鼻的蓝色液体揉搓着双手。突然,扩音器发出声响,她吓了一跳。

“瓦格纳先生在服务中心过得很自在,还参加了许多活动。”

“天啊!吓死我了。很抱歉,瓦格纳先生。”

护士蒂娜看向瓦格纳,但他只是耸耸肩膀。她的目光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最后落在天花板中央的扬声器上。

“有人来看他吗?”

“你可以直接问瓦格纳先生。”

蒂娜又向瓦格纳重复一遍,但他再次耸了耸肩,说了一声“有”,接着用下巴对着白墙。

“瓦格纳先生在过去的六个月里没有访客。”

“太遗憾了。你没有可以来看你的家人吗?也许那个东西……”她朝扬声器挥了挥手,“可以帮你打个电话?”

再一次,瓦格纳顿住了。那个声音对他说:你有一个女儿,但你们从来不联系。

“我有一个女儿,但我们没有联系。”

“噢,说到家人不在一起这事儿还真是令人惋惜。”蒂娜护士收拾好东西,在她的平板电脑上输入了一些数据,“好的,我该走了。再见,瓦格纳先生!”

“再见。”瓦格纳和扬声器同时回答她。

瓦格纳正在看照片,他喜歡这样。大多数时候他都不认识照片里的人是谁。但有那个声音的帮助,他时不时能想起一些。看着照片的时候,他总是百感交集,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接着,他会因那些他早已失去、早已忘却的东西而微笑,也会感到莫名的伤感。

“这是谁?”

萨布丽娜,你的妻子。

“她在哪儿?”

萨布丽娜几年前就去世了,她缠绵病榻了很久。

“我们有孩子吗?”

有一个女儿。

“她在哪儿?她也死了吗?”

没有。

“那她在哪儿?”

你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为什么?”

那个声音没有马上回答。

她甚至连萨布丽娜的葬礼都没有来。

“她为什么没来?”

再一次,那个声音迟疑了。

我不知道。

“我们不能问问她吗?”

希尔德曼先生的碗还在原地,但它却早已不见踪影。那个声音判断即使有系统的帮忙,延斯·瓦格纳也无法再照顾这只小公猫了。它的新家人寄过来一张照片。阳光下,一个小女孩儿坐在阳台上,腿上抱着希尔德曼先生。它看起来很满足,被呵护着,被宠爱着。瓦格纳先生也会希望如此。

他坐在厨房的桌子旁。桌上有一杯咖啡,那天早上蒂娜护士冲好后就一直放在那儿,没有动过。瓦格纳望着窗外。邻居家的树快长到他的家里了,但瓦格纳并不介意。他看着坐在枝丫上的鸟儿。有时会有松鼠一闪而过,但瓦格纳并没有对此抱以期待。因为对他来说,要期待什么东西,就意味着必须要记住它。

瓦格纳几乎什么都忘了。所有的事都是新鲜的,且必须被归为开心或难过,好或者不好。然而,每一天,他还是在等待着什么。他内心的空洞已变得如此巨大,即使是那个声音也很难将其填满。肉眼看不到,能被观测的只有瓦格纳先生下降的血清素。那个声音提醒时,他才会吃或喝点儿东西,一丁点儿。系统会把这些都记录下来,并启动对应的措施。如果还没用,它就从云端的专家库下载新的方法。

你没在喝咖啡。你想吃点儿别的吗?

“不。”

你得喝点儿什么。拜托,请喝点儿水。

声音的指向系统发出一束光,照亮了餐具柜上一个装满水的玻璃瓶。

“不。”那个声音并没有从瓦格纳的表情或语气中识别出任何攻击性或恼怒的迹象。它记录下瓦格纳的行为,根据自身的规则进行分类和评估。它运算各种可能的情形,但却越来越难得出解决方案。刚开始只用几毫秒,然后是几十毫秒,简直像个永恒的过程。顶着算法规则的重压,系统几乎快窒息崩溃。

瓦格纳看着窗外,没碰咖啡,也没有喝水。什么都无法分散他对树枝上鸟儿的专注。他整个人仿若一颗燃烧殆尽的行星,像黑洞一般吞噬着周围的一切也没有一丝反应。除了声音。它围绕着瓦格纳的视界运行,擦边而过但却没有被吞噬。电话响了,瓦格纳转向发出动静的地方。

“这是什么?”

有人在给你打电话。

“谁?”

玛琳。你的女儿。

“噢,挺好的。我想我应该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她的消息了吧。”

瓦格纳仍然坐在那儿。没有声音的提示,他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系统观察着,分析着。它记录了瓦格纳二十八种面部肌肉抽搐、十四种扶额方式、十一种细微的眼球运动以及其他二十八种表情和头部活动。但最终的结果既与它之前获悉的模式矛盾,也同“如何成为延斯·瓦格纳”的法则相冲突。它必须做出决定,必须按照他——它的方式来做。

冰箱旁邊墙上的屏幕亮了起来。一阵轻柔的铃声把瓦格纳的注意力引向屏幕上那个有着一头深金色短发的女人身上。她大概四十多岁,瓦格纳完全不认识她。但看到她,他很高兴。

“嗨,爸爸。”

【责任编辑:衣 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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