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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谱

2022-05-30金草叶译/春喜

科幻世界 2022年7期
关键词:群居路易洞穴

【韩】金草叶 译/春喜

编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带来的是韩国作家金草叶的短篇小说《光谱》,该小说正由《蜂鸟》的导演金宝拉改编为电影。

金草叶是荣获韩国文坛权威大奖“今日作家奖”的青年女性作家。她的作品优雅而富有诗意,又能直击社会痛点。许多读者都因金草叶而开始接触科幻小说。

金草叶的出道代表短篇集《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行》在韩国累计销售了25万册,获韩国文化艺术委员会、韩国出版文化协会推荐。

目前,该短篇集正由科幻世界制作出版,我们选出其中这篇精彩之作,以飨读者。

我曾经看过外婆年轻时的照片。正在登上宇宙探测器的她身穿白色宇航服,戴着一个头盔。那头盔大得似乎轻轻一推,她便会向后倒去。装载着微型光子推进器的宇宙探测器很小,看起来勉强跟一架客机差不多大。人们得知那么小的探测器居然可以载着人类穿越时空,去往宇宙的另一边时,对宇宙充满了无尽的期待。现在想来,戴着头盔的外婆应该笑得很开心,似乎根本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在宇宙中遭遇什么。

外婆是天空实验室备受瞩目的研究员。天空实验室成立,是为了探索生活在宇宙某处的外星生命,受到最早开发微型光子推进器的航空航天公司的全力支持。外婆作为探测队员加入时,人类已经通过之前的探测发现了数百种外星有机物和微生物,所有人都激动不已。不过,人们真正迫切的疑问尚未找到答案。

“我们真的是唯一的存在吗?如此浩瀚的宇宙中,真的只有我们吗?”

外婆是天空实验室第三十三位登上探测器的生物学者。当时妈妈还是个小女孩,外婆与她拉钩发誓说,一定会在她成年之前返回地球。不久之后,探测器便音讯全无。调查结果显示,由于推进器的缺陷,探测器在跃迁过程中出了问题。公司起初极力否认,一番论战之后终于承认推进器的设计存在缺陷。外婆失踪那年,三十五岁。

外婆飘浮在太阳系外,后来获得营救。乘着单人逃生太空梭被营救回来的外婆,营养严重失调,认知能力低下,连自己的年龄都搞不清楚。当时,她已经失踪了整整四十年。

四十年间,地球上发生了第一次“接触”,即人类首次发现了外星智慧生命。探测器接收到了来自邻近恒星系的异常信号,于是尝试进行对话。不过,这次“接触”以惨败告终。它们明确表示不愿与人类进行任何交流,也不想被打扰,并且不留痕迹地清除了未经许可便接近自己行星系的探测器。人类没有继续冒险接触。此后,它们以及那颗行星再也没有被人类的探测器捕捉到。别提它们的外貌了,人类就连它们的声音也不曾知晓。宇宙中并非没有智慧生命,也许只是它们不想被人类发现。

第一次“接触”令人大失所望,之后外婆被救回时立刻得到了全世界的关注。因为外婆主张自己是发现外星智慧生命的第一人。外婆说,地球以外生活着与人类不同的智慧生命,自己返回地球之前与它们一起生活了很久。假如外婆所言属实,则人类已经发现两种外星智慧生命,而且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接觸”也提前了二十年。

不过,人们很快便不再理会外婆。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有外婆自己的原因。

“所以,外星人到底在哪儿呢?”

外婆对那颗行星的位置绝口不提,也没有拿出外星人真实存在的任何证据。外婆说,她遇见外星人时已经遇险,手上除了记录仪之外没有任何设备。别说照片和视频了,连外星人有声语言的录音资料也没有。人们最初认为外婆患有妄言症,后来则对她投去同情的目光。也有少数人认为,外婆的主张值得关注。然而,由于外婆持续沉默,他们也摇摇头离开了。最终,外婆成了一个四十年间独自流浪宇宙,在孤独中变得半疯半傻,对自己的想象信以为真的可怜老人。

尽管如此,外婆依然没有放弃那个唯一的主张——

“我是最早的接触者。”

直到去世之前,外婆都在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在遇险的第十天,希真第一次遇到了它们。

航行中偶然发现的行星实在太有魅力,令人难以忽视。因为就算只根据远距离的测定资料,也可以看出那颗行星与地球具有十分相似的特征。船长建议暂时脱离既定航线,尝试进行轨道探测,没有人反对,大家都对此饱含期待。然而,改变航线接近行星的过程中出了差错,一个小问题演变成了灾难。希真勉强登上了逃生太空梭,却回想不起最后一刻。她醒过来时,已经身处陌生行星的地表。

希真在休眠舱旁睁开了眼睛。休眠舱可能是被水冲上岸的,有些浸水。附近到处不见逃生太空梭的主体。是坠落地点距离太远,还是掉到海里沉下去了呢?希真只能做出一些消极的猜测。据说,太空梭配有安全系统,遇到危险情况就会把搭载者推出去。不过,如果系统确实启动了,情况便更加令人绝望。因为如果没有太空梭,就无法向地球发送求救信号。希真摸索着身上的衣服,把所有东西掏了出来。一台配有小型发电机的研究记录仪和一只急救包已是全部。

希真不停地走着。这颗行星像是迁移过来的地球荒原。植物也与地球上生长的普通树木十分相似。希真试图通过记录仪追踪太空梭的信号,却没有收到任何信息。她几次目睹了巨大的生物。在撞见那些与地球上的爬行类相似的动物时,希真惊恐地逃开了。一个星期之后,希真再也无法忍受饥饿,采摘了行星上的果实来吃。果实的味道令人作呕,不过希真没死。她把果实塞进嘴里,直到呕吐。

希真在暴晒的阳光下寻找阴凉,走了很久。她很想相信这一切都是错觉,这里也许是地球某处的沙漠。然而,每晚都会升起的五颗卫星熠熠闪光,似乎在证明这里不是地球。只有记录仪向希真展示着她熟悉的地球时间的流逝。

遇到它们时,希真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有“人”。双脚行走、有胳膊有腿的“人”。终于有人来救希真了吗?不是,那不可能。这里是陌生的行星。希真怦怦跳动的心脏慢慢镇定下来。它们的身影完全进入了视野。希真躲在巨大的岩石阴影后面,观察它们仿佛滑行一般在地面上前进的样子。它们不是人。

希真成长于一个充斥着“外星人”的世界。希真七岁那年,人类首次实现时空跃迁。几个月之后,人类第一次发现了宇宙微生物。宇宙微生物由有机化合物、砷和金属元素构成。或许是受此影响,电影中曾经一度出现体表发出亮光的甲壳状外星人。之后的想象逐渐与人类的形态越来越远,而对外星人的描绘越是与人类形象相差甚远,人们越是相信其接近真实。希真头脑中的外星人也是如此。希真相信,如果她将来有幸遇见宇宙某处的智慧生命,它们的外貌会与人类十分不同,是人类从未想象过的样子。

然而,居然是这种令人倒胃口的长相。希真心想,作为在幻觉中看到的外星人,它们的外形真是缺乏新意。眼前的它们比人类的个子高许多,却有着人类远亲一般的身形。灰色皮肤表面裹着兽皮一样的衣服,身姿弯曲,却是双脚步行,有胳膊有腿。五六个个体结队而行,衣服上面挂满了用途不明的工具。它们行到中途,停下脚步,短暂环顾四周,像是在彼此交谈。希真听不懂它们的话。

对话声音的振动传到了希真的耳朵里,真实的感觉笼罩了她。希真僵在原地。这不是想象,它们真实存在于此。希真在陌生行星遇险之后,迫切地希望所有的现实都是一场梦,不过现在这一瞬间,绝对不可能是在做梦。

使用工具、存在象征语言、进行社会互动……这些显然是智慧的证据。

可以搭话吗?如果它们真的是智慧生命,可能会帮助希真活下去。在行星上发现的其他生物都比它们体型更大,也更危险。就算现在从它们身边逃开,又能再活多久呢?这时,另一个想法阻止了希真。如果它们不友好呢?如果这样只会把自己的死亡提前呢?

面对面是“接触”的最终阶段。按照原则,与智慧生命的接触应当由远及近,按照顺序进行。在完全分析了危险因素,确保人身安全无忧之后,才能尝试面对面接触。

不过在此刻,原则是没有意义的。希真虚弱无力,也没有什么工具和装备,正在逐步走向死亡。

“帮帮我。”

它们的视线转向了希真。希真并不期待它们能够听懂,只是希望它们可以看出自己的无助。希真想要告诉它们,自己是一个会说话的存在,有拯救和观察的价值。不过,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吗?

队伍中有一個个体掏出了武器。

“我不会打扰你们。只是,得等我找到回去的方法……”

那个个体的移动速度很快,希真连逃离的机会都没有。瞬间靠近的个体向希真挥起了刀,希真紧紧闭上眼睛。

希真感觉到了疼痛,却并非无法忍受。

希真睁开眼睛,发现是另一个个体阻止了攻击。刀停留在半空。其他个体对举刀的个体说着什么。希真完全无法理解它们的语言,只听清了“路易”一词。希真抬起头,直视着帮助了自己的个体。一双又黑又长的眼睛注视着希真。那种眼神实在太陌生,根本无法读懂。

希真就这样遇到了第一个路易。

到达巨大的洞穴聚居区时,希真发现它们过着群居生活。群居是它们的习性。干涸的江河两岸,层层凿出数百个洞穴。希真跟着路易走在连接层与层之间的长斜坡上。每个洞穴里住着一两个个体。“群居人”都警戒地瞪着希真,希真尽量不向洞穴里看。它们的个子很高。希真只是站在它们身边,也会感到一种压迫感。

路易住在悬崖最顶端的洞穴。

洞穴里光线充足。内部摆放着用毛皮做成的垫子、坚硬而平坦的岩石,以及用犄角和金属制成的工具。洞穴深处墙壁上挂着的图画尤为引人注意。图画没有特定的形状,像是人类的抽象画。松弛柔软的线条分隔出各个空间,空间内填满了丰富的色彩。在洞穴外的落日光照下,挂画染上了一层奇妙的色彩。路易留下希真,去了外面。可能是为了防止有人接近洞穴深处,石块和金属工具堆得像是一道栅栏,希真想靠近观察图画却进不去。

路易很快回来了,给希真拿来了水,还在毛皮垫子上放了一些果实。不过,路易不再关注希真,而是去了平坦的岩石上开始工作。它用刀削犄角,像是在制作工具。

路易为什么要救希真呢?

希真瞥了一眼路易的背影,拿起垫子上的果实。她有很多疑问,却也感觉到剧烈的口渴与饥饿。说不定要在这颗行星上坚持更久的时间,所以有必要搞清楚哪些东西可以吃。希真吞下压缩急救包里的最后一颗免疫胶囊,喝下路易拿来的皮袋里的水。有的果实味道很糟糕,不过并非全部如此,有的果实甚至还有点儿甜。

希真遇险之后,第一次填饱了肚子,无法抵挡的困意随之袭来。等她从沉睡中醒来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洞穴外一片黑暗。洞顶挂着一个圆形的光源,照亮了岩石。路易还在继续工作。希真依然猜不透它为什么带自己回到洞穴。很显然是路易救了希真,可它现在看起来对希真毫无兴趣。

希真经过路易身后,走到了洞穴的入口。路易的视线短暂转向希真,又重新回到岩石上。黑暗笼罩的峡谷上方,天空晕染着淡蓝色。看来是早晨了。可以看到天空中的五颗卫星。这颗行星与地球一样,太阳有升有落,地上的生物群居而生。

希真害怕这颗行星,同时又感到好奇。

不论希真是否愿意,她已经是人类当中第一个外星智慧生命接触者。人类是否是宇宙中唯一的存在呢?现在只有希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宇宙某处存在着其他智慧生命,它们会画画,用象征语言进行交流,过着群居生活。希真认为自己有义务了解它们。

路易在希真的手腕上挂了一个小巧的犄角饰品。其他群居人看到那个饰品,就不会再伤害希真。希真似乎被当成了路易的私有物品。

在和路易的相处中,希真明白了几个关于群居人的事实。它们集体去峡谷外打猎,采集植物。它们还在距离峡谷稍远的地方开辟了小规模的农田。用于狩猎的武器大多是原始形态,峡谷两侧却布置了植物茎干编制而成的复杂陷阱。有些群居人看起来以家庭为单位共用一个洞穴,它们可能也是有性生殖。

群居人不易区分。好在它们喜欢饰品。路易的脖子上挂着红色的小矿石,可以以此辨别。它们胳膊的数量也不一样。路易像人类一样有两条胳膊。不过,其他群居人通常有三条以上。它们似乎也通过身体条件展示彼此的力量与能力。路易的体型在群居人中偏小,而且明显比其他个体更加冷静与温和。

路易不参与打猎,只偶尔参与采集。它与其他群居人的交流也很少。路易几乎一整天都在削工具,用那个工具画画。其他群居人偶尔会拿走路易的画,第二天再还回来。有时走到洞穴外面,还会看到其他群居人在那里放了一沓叶纸。图画一张叠着一张挂在洞穴的最深处,时间久远的那些则捆起来堆在地上。图画似乎对它们有着重要的意义。

希真披上群居人狩猎之后剩下的毛皮,把记录仪藏在衣服里,跟着路易或者其他群居人出去采集植物。她想要追踪逃生太空梭的信号。即便太空梭已经毁坏,假如发现了残骸,也可能会找到求救信号发射器。那么,说不定就可以向附近的宇宙飞船发射求救信号。

希真与群居人的高维沟通失败了。根据希真的观察,群居人显然拥有高度发达的语言体系,但希真听不懂它们说话。它们的有声语言似乎超出了人耳的可听声波频率。部分对希真感到好奇并靠近的群居人也不曾尝试与希真对话。它们大多忙于自己的事情。路易虽然照顾希真、关心希真,却也似乎没有更多的时间分给希真。

首次发现外星智慧生命的兴奋感逐渐消退。对于群居人来说,遇见陌生生命体是不足为奇的吗?它们也会意识到希真可能来自其他行星吗?希真无法与它们对话,所以无法询问。会不会是因为在浩瀚宇宙中,认识到自身的孤独,渴望与他者相遇,需要高度的自我认知能力呢?群居人可能尚未发展出这种程度的哲学与自我概念。希真逐渐产生了这样的怀疑。她偷偷去峡谷寻找文字语言的痕迹,却没有找到任何文字信息。

日复一日地,希真白天跟着群居人活动,寻找太空梭的信号,晚上一无所获地入睡。虽然有了惊人的发现,却搞不懂这个发现的意义,这实在令人痛苦。

希真是一名学者,研究与分析是她的使命。然而,如今这里没有任何工具,她太无力了。如果事情发展顺利,希真可以使用探测器上的诸多设备。小语种分析程序可以从超出人耳可听声波频率的声波中读取重复的模式,分析群居人的语言。如此,就可以听懂群居人是否谈论了当天的狩猎与果实的位置,以及它们对聚居区突然出现的陌生生命体的看法。然而,希真现在只有自己的身体和感觉而已。

几个星期之后,希真在荒原上捡到了一个零件,一个非常小的金属零件。这是一个线索,说不定逃生太空梭還在这里。零件可能是被荒原的强风吹来的,因此无法保证太空梭就在附近。不过,只要太空梭还在行星的某处,总有一天可以找到。

“路易,我终于找到了。”

希真挥舞着攥在手里的零件,进入洞穴。她莫名想和路易谈一谈。路易看着希真,似乎说了很长一句话,希真却完全听不懂。片刻之后,路易重新把视线转向了岩石上的图画。果然无法用语言沟通。哪怕它对零件感到好奇也行啊。希真原本期待着,如果给路易看一下这个陌生的器械零件,说不定它会感到好奇。她的内心失望极了。

那天傍晚,路易带来了比平时更多的果实。希真一脸惊讶,路易指了指希真藏着零件的口袋。它像是在庆祝希真遇到了好事。这代表她成功地传达了一点自己的意思吗?希真非常开心,很想拥抱路易。

随着与路易一起生活的时间越来越久,希真发现群居人的非语言表达方式也很丰富。虽然很难传达具体的语义,却可以通过它们的表情和动作区分肯定与否定的反应。而路易也比初见时更加懂得该如何对待希真。起初希真被路易的手握一下都会出现瘀青,因为路易不了解比起皮肤厚实的它们,希真更容易受伤。如今,路易会以十分轻微的力气握住希真。路易之外的其他群居人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对希真抱有敌意,有时在采集中出现其他生物,它们还会保护希真。亲切、体贴、善良,它们也具备人类的这些优良品性。

群居人与人类之间有很多共同点,这颗行星与地球的生态也是如此。考虑到行星上的生命进化独立于地球,这些共同点非常令人震惊。最重要的是,希真吃了行星上的果实与群居人狩猎的动物,依然活了下来,这是行星生物与地球生物的生物化学基本元素一致的证据。说不定这颗行星可以证明“微生物-外星生命种子”的假说,即通过宇宙尘埃散播出去的地球古代微生物可能在其他行星成了生命的根源。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颗行星的生命就与人类拥有共同的祖先。

希真发现的新事实越多,越是心潮澎湃。她想知道更多。不过,眼下必须先找到逃生太空梭。如果无法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她对行星的情况了解再多也没用,因为无法告诉任何人。首先要找到返回地球的方法,然后借助技术更加深入地了解这颗行星。

希真不断受挫又不断尝试,她在这种状态交替中追踪着太空梭的信号。她在群居人使用的叶纸上画出了洞穴聚居区附近的地图。群居人每次都会去不同的地方狩猎与采集,地图上画的领域逐渐扩大,信号却依旧没有找到。

又过了两个月,希真才找到第二条线索。第二条线索不是告知太空梭存在的信号,而是在荒原中发现的第二个零件。它可能与第一个零件以相似的方式来到了这里。不过,这几乎是一个不幸的暗示。如果逃生太空梭正在遭强风解体,那么找到太空梭的时间越晚,被营救的可能性就越低。希真紧紧握着零件。她虽然很想相信哪怕一线的可能性,却像是在空无一物的沙滩上摸索。

那天,希真拿着第二个零件回到洞穴时,感觉洞穴里一股寒气。路易趴在岩石上睡着了。希真第一次看到路易这样睡觉。没画完的图画被压在路易的身下,工具四处散落,染料洒了一地。希真僵在原地。路易不是睡着了。

路易死了。

故事说到这里,外婆暂停讲述,带我去了书房。故事我已经听过多遍,知道外婆总是在这里暂停,不过我每次都装作不知道一般跟在外婆身后。外婆的书房总是塞得满满当当。书桌上胡乱摆放着染料、颜料与研究报告等。整个书房散发着淡淡的灰尘味。拉开书房的窗帘,午后阳光照进房间,混杂着图书粒子的灰尘追随着光的踪迹倾洒下来。塞满装饰柜的玻璃制品闪闪发光。

外婆回到地球之后,终生都在收集玻璃。她的书房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玻璃收藏品,包括玻璃材质的工艺品、三棱镜、透镜、平面镜等。外婆用这些玻璃看书或者看画,还会用手电筒照射它们。外婆不曾告诉我收集玻璃的原因。不过,我经常会猜测其中缘由。这些工具聚集光、分散光,可以让人看到普通感官无法看到的东西。外婆住在那颗行星上时,最想要的可能就是这些工具。

外婆后来才知道,群居人的寿命比地球人短得多,顶多只有三到五年。

外婆描述的群居人最独特的属性,无论听多少次都依然令人震惊。群居人相信,即便死亡来临,它们也不会死去。在群居人的信仰中,自我是绝对不会断绝的,只是变换着身体进行无尽的传递而已。

“它们相信灵魂可以从之前的个体连接到下一个。过了不久,我见到了第二个路易。”

几天之后,新个体来到洞穴,其他群居人同样称它为“路易”。希真发现第二个路易脖子上戴着饰品,与之前的路易所戴的矿石相同。第二个路易个子很矮,只到希真的肩膀,不过它一天天长得飞快,迅速发育成年了。

真是令人疑惑。它和第一个路易是同一个路易吗?

希真参加了路易的葬礼。葬礼的流程简短而朴素。把死去个体的遗骸装进陶器,用江水送走,对岸的年幼个体乘着木筏过来。希真以为这一流程具有宗教意义,却不知道这是个体的灵魂与自我意识的传递过程。群居人叫来希真,指着新的路易,比画了个“一样”的动作。它们指着送往江水对岸的路易,也比画了个“一样”的动作。

不同的两个身体之间的意识能够连接吗?希真当然认为这不可能。这看起来只不过是一种原始信仰。不过,第二个路易与第一个路易十分相像。

第二个路易也和第一个路易一样画画。它和第一个路易一样照顾希真,为她摘果实,保护她不受其他群居人或者动物的威胁。它为希真挂上犄角饰品,认真听希真说话。虽然不像是听得懂,却也有自己的回应。第二个路易依然表现得像是希真的主人。在这个峡谷中,只有路易无条件地给予希真善意,且对她最温柔。

它们并非完全一样。

第二个路易比第一个路易画得更久,使用色彩更加华丽的图画装饰洞穴,对希真的行动更感兴趣。它还对希真画的峡谷附近的地图十分好奇。它虽然无法理解希真使用的文字和有声语言,却好像明白希真的语言具有某种模式。第二个路易了解希真更喜欢哪种果实与皮毛,比之前的路易更加理解希真的手势。群居人的胳膊活动方式和人类不一样,因此身体语言也不同,不过希真和路易可以共享几种动作。对不起,谢谢,你好,再见,两人现在可以进行这些交谈了。

“晚安。”

希真第一次向路易道过晚安,在垫子上躺下来时,突然很想哭。她以前并不知道,只是这种程度的对话,也可以让人更加珍惜对方。

希真没有像往常一样跟随群居人外出采集。她拿着用叶纸串成的本子和可以划出黑色痕迹的植物茎干去了谷底。

从那天开始,希真开始用图画记录行星的风景。

徒手记录行星的工作总是伴随着遗憾。行星植物独特的内部构造,含有闪光矿物质的小动物,紧贴着岩石生长的蘑菇状生物。希真仔细观察它们的形态,尽量还原看到的样子,结果却永远与实物略有差别。尽管希真作画时使用了与路易同样的独特染料和工具,却无法描绘出同样的颜色。

不过,希真还是逐渐习惯了用眼睛观察、用手记录这颗行星,没有地球上的那些工具,只通过感觉接纳行星。长期以来,希真处理的都是一些看不见、听不到、抽象且为感觉之外的东西。希真的世界本来存在于显微镜、定量数据、图表与数字里。然而,在这颗行星上,只有周边的风景伴随着希真,她必须接受这个现实。

希真发现群居人能够理解数量的概念,且使用二进制。它们观察昼夜的天空,构建关于这颗行星之外的世界的假说。它们探索自我,探索世界。

希真明白了这些事实,却依然有一些问题得不到答案。希真很好奇这里的生命体由什么物质构成,支配它们的中心法则是什么,它们是否和地球生命体共享同样的蛋白质与遗传基因,它们感知世界的方式是怎样的。希真也很好奇它们的视觉神经所接收到的这个世界的风景。最重要的是,路易有时会面向希真表情扭曲地咧开嘴,那是在模仿希真微笑吗?如果希真知道答案,就可以和它相视而笑了。

第二个路易死于两年之后。

过了几天,第三个路易到来时,希真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接纳它。它们真的拥有同一个灵魂吗?它们是同一个路易吗?

第三个路易像以前的路易一样画画,和蔼而温柔地对待希真。第三个路易的体型也比其他群居人更小,只有两条胳膊。并且,它比之前的两个路易寿命更短。

希真認为,说不定路易们比其他群居人寿命更短的原因出在自己身上。如果群居人与地球生命体共享彼此的生物化学构造,希真携带的无数地球微生物对它们来说可能是致命的。这个假设令希真感到悲伤。

预定为第三个路易举办葬礼的那天,群居人的天敌集体攻击了洞穴聚居区。希真没有可以躲藏或者逃命的地方。她独自留在没有路易的洞穴里,吓得瑟瑟发抖。攻击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群居人成功击退了天敌,却也因为这次攻击牺牲了不少成员。

从第二天开始,葬礼持续进行了两天。第三个路易的葬礼在下午早些时候举行。其他个体告诉了希真这个消息,她却没去江边。

希真去了洞穴深处,那里摞着图画。一直以来,路易们对希真非常宽容,却不允许她触碰那些图画。如果希真在图画周围逗留或者做出触摸图画的动作,路易就会表现出否定的态度。希真很好奇为什么路易如此重视这些图画。路易把毕生的时间都倾注在图画上,可是它的寿命太短了。如此看来,图画一定有什么意义值得它们付出短暂的一生。

希真拿起那些捆在一起的图画。

希真将那些图画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是一些意义不明的抽象画,色彩涂满了叶纸,纹路没有固定的样式。长期以来,希真都认为它们只是美术的发展比较独特。

希真看了一会儿,发现了图画中的某种固定样式。某个边角持续出现同样配色的纹路,而且有的纹路每隔两次空缺一次。

图画散落在洞穴的地上。希真把图画整齐地摆放起来。看似根本无法重合的复杂配色中,不断反复出现同种样式。此前,希真一直在寻找文字语言的形态。不过,她该看的不是形态,而是色彩的差异与样式。

希真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

如果那些图画是群居人使用的语言,它们不是以形态而是以色彩的差异作为语义单位……

如果路易们不是在表达艺术与情感,而是在记录语义……

第四个路易进入了洞穴。新路易体型尚小,身高不到希真的肩膀,表情中不带任何感情。希真见到的所有路易都是如此。刚见面时,它们总是漠然地看着希真,像是在对待一个陌生的对象。自某个瞬间之后,它们又会变回原来的“路易”。那个瞬间是什么时候呢?

希真等待着第四个路易的下一步行动。

第四个路易漠不关心地从希真身旁经过,进入洞穴。路易捡起散落的图画,熟练地整理起来。路易坐在平坦的岩石前,开始慢慢地观察那些图画。斜射在岩石上的阳光逐渐扩散,又重新聚拢。路易静静地察看着那些图画,像是打算把洞穴中的所有图画一张不落地读完。希真看着路易,什么也做不了。

时间过了很久。

第四个路易从座位上起身。希真发现第四个路易的态度发生了改变,包括它面向希真的视线、表情,以及希真依然读不懂的情感。

希真退向洞口。路易慢慢走向希真。希真后退时打了个趔趄。路易伸出胳膊,轻轻地抓住了希真。

在那一瞬间,希真似乎从眼前的路易身上看到了熟悉的面容。

如果它们真的可以通过色彩解读语义,说不定洞穴里的图画可以告诉下一个路易关于前一个路易的信息。路易们不断地记录着,关于路易自己,关于群居人,关于希真这个陌生的存在。如果路易们奉命记录它们的历史,那么路易的洞穴位于最向阳、总是光线充足的最高点,说不定并不是一种偶然。

希真突然笑了出来。她的心情变得放松,感觉这个路易就是几天前一起生活过的那个路易。路易看着希真,以及希真身后展现的晚霞。

“那么路易,对你来说,”希真看着路易眼中倒映的红色晚霞,“那片风景看起来像是在与你攀谈吧。”

希真无法以路易的方式欣赏那片风景。不过,希真可以略微想象出路易所看到的世界。她感觉到了快乐。

希真试着向第四个路易学习色彩语言。她还想了解它们认知色彩的方式:路易如何识别在不同光源下看起来色相不同的同一种颜色?它们以色彩作为语义单位,是通过色相本身还是邻近色差?形态在它们的“图画”中没有任何作用,还是扮演着特定的角色?第四个路易也像之前的路易们一样整天忙着记录,不过这一次它允许希真随意接近这些记录,因此希真也可以拿出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分析这些色彩语言。希真对群居人使用的独特染料的性质尤为着迷。只是一些简单的混合,就可以通过使用者的技术创造出惊人的多种色彩,这种染料显然是群居人色彩语言中的必需品。

然而,希真做了各种尝试,最终还是放弃了完全理解这种色彩语言。当路易准备正式教授希真区分色彩的方法时,希真已经意识到她无法做到,正如她无法听懂它们的有声语言。由于群居人的有声语言超出了人耳的可听声波频率,希真无法区分它们的发音。理解群居人的色彩语言,也存在同样的问题。

尽管路易标记为“不同”,希真却无法分辨这些无数的红色之间的差异。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的蓝色、无数的紫色、无数的绿色,以及无数的黄色。路易似乎认为这些颜色分别具有不同的含义。如果在地球上,凭借超越人类感官的工具,希真或许可以通过间接的方式理解它们的语言。然而,现在在这里是不可能的。

希真摇摇头,把图画放在地上。

“我根本做不到,路易。”

不过,有一个事实是显而易见的。

它们以希真根本无法理解的方式阅读并掌握以前的个体留下的记录,接受它们的情感与想法。以前的路易们照顾并珍惜希真,所以新的路易也决定照顾希真。在这个过程中,路易不需要做什么了不起的决定。它们自然而然地成为“路易”。

它们是分段的个体。一个路易死去,另一个路易填补这个位置时,希真目睹了不连续的两个自我之间的错位。灵魂无法延续,只有这个事实显而易见。它们会变成另外的路易。

然而,它们终究决定成为同一个路易。在这个过程中,它们不会受到任何超自然力量的影响。路易们只是决定那样做。它们接受被记录的路易的自我意识与作为路易的所有,路易的经验、情感、价值,以及与希真的关系。

那么,希真也可以把它们看作同一个灵魂。

希真想到這里,看到路易正在走近。拥有湿润的灰色皮肤的存在站在眼前,依然十分陌生。路易死得太快,希真来不及全身心地去爱它。路易是以人类的感官无法完整感受和理解的“完全的他者”。

尽管如此,希真依然想要理解。她明知不可能,却依然想要相信,路易的延续性,统一的路易的存在。

这时,第四个路易看着希真,歪起嘴角。

希真明白那是微笑,于是和它相视一笑。

外婆的故事总是这样戛然而止。

细节内容虽然经常发生改变,故事的结尾却永远是那个难以预料的最后一夜。在第四个路易死去,第五个路易刚来不久的时候,群居人的天敌又一次袭击了洞穴聚居区。深夜,路易拿着武器应战,外婆卷入逃亡队伍,被推出了峡谷。无法再次回到原来的峡谷,再也找不到路易了。就这样,希真与逃亡队伍到达了另一个峡谷。时隔十年,外婆戏剧化地收到了逃生太空梭的信号。

逃生太空梭里装载着求救信号发射器。多亏于此,外婆得以获救,返回了地球。

外婆没有具体讲述最后的那些瞬间。她说那是因为回想当时的情景太令人难过。不过,我不禁认为外婆是想要隐瞒什么。

最后的讲述中存在谎言。外婆从未在那颗行星上发送过求救信号。外婆的太空梭获救于茫茫大海般的宇宙真空之中。外婆说她在群居人的行星上度过了十年,但她实际获救却是在遇险四十年之后。就算考虑到跃迁旅行的时差,外婆也至少孤身在宇宙中流浪了二十年以上。那么漫长的时间里,外婆究竟做了些什么呢?说不定,外婆终究找到了离开那颗行星的方法。并且,她在到达了任何人也无法追踪那颗行星的地方之后,才终于发出了求救信号。

总之,一切只是推测。外婆从来没有谈过那个时间差。

“路易真的死了吗?”

面对这个提问,外婆只是微微一笑。

除此之外,外婆的讲述并非没有其他疑点。外婆回顾在行星上的岁月时,讲述经常前后矛盾,根本不符合科学,让人不禁怀疑是想象的产物。外婆十分顽固,不肯交出任何关于行星位置的线索,令人十分费解。政府、企业与研究所无数次派人前来劝说,外婆却坚决不肯开口。外婆经历了几十年的孤独,在想象中构建了一个虚构的世界——难怪人们有此议论。

尽管如此,我却随着岁月流逝慢慢相信了外婆。外婆的故事中或许真的存在歪曲事实的成分,但那些记忆中也有真实的一面。

外婆回到地球,经常患些不知缘由的小病。医生们说,假如外婆所言属实,病症可能是由外星病原体所引发。免疫胶囊并不完美,外婆在那颗行星上感染了未知病原体却没有死,其实是一个奇迹。群居人,尤其是路易,可能对外婆格外照顾与珍惜。

想到路易的善良,我便会想象据说依然存在于地球某处的与世隔绝的小村庄。说不定因为外婆是一个无助而柔弱的异乡人,所以受到了款待。外婆的体型顶多相当于它们的幼体,没有任何能够伤害它们的力量与武器。

不过,等到我们再次见到它们时,我们将不再是柔弱的异乡人。我们会带着工具。在亲眼见证之前,我们便已掌握它們的信息。我们还会分析它们的语言与文字。

路易和外婆的关系无法再现。我可以理解外婆。

最后逃生时,外婆可以从峡谷带走的只有一叠纸。正如外婆所说,纸上的色彩非常丰富,像是洒上了几百种水彩。

“这是路易记录我、观察我的日记,也可以说是研究笔记。就像我观察、探索它们一样,我也算是路易的研究对象。它们说不定已经知道我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是一个没有工具的无助学者。”

外婆为我读了路易写下的记录内容。回到地球之后,外婆终其余生都在分析色彩语言。那些观察记录的大部分内容真的十分普通,有必要花费那么多时间去理解吗?不过,我至今仍然记得其中难忘的一句话。

“原来是这样写的。”外婆读到这句时,总是会面带微笑,“她真是奇妙而美好的生物。”

外婆临终之前,把研究笔记交给我处理。我留下笔记的副本,将原本同外婆一并火葬了。灿烂的色彩化为一撮灰烬。

我把外婆的遗骸送往宇宙,还给了那些星星。

【责任编辑:李闻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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