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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30暗号

科幻世界 2022年7期
关键词:夏侯猎者飞船

暗号

“圣人为腹,不为目。”

——《老子》

骋猎者二号飞船即将降落在黯星。

驾驶员只有夏侯一个人。离他五万千米之外,我们围坐在发射大厅,很默契地没有和他说话。我们的显示器上只有飞船的实时图传,这是一颗裸露的小行星,没有大气层,因此,我们能在转播图像里看到这座行星的地貌。这是我们第二次看到黯星表面那些斑斓的皱褶,好像鲀类背上自然形成的黑白斑纹,视之令人目眩。

另一个方向的摄像头,夏侯的侧脸比平常更瘦。

“夏侯?”我忍不住开口。

“就要降落了。”夏侯转过脸,他面色苍白,左眼上盖着一个银白色眼罩。

“如果有任何的不适,一定要及时通知薛医生。”田组长在旁边补充,她提到了我。

“老薛?”夏侯又表现出了他一贯的轻蔑,通过摄像头,看向他认为的我所在的方向,“可是老薛,这件事上你能做什么呢?”

“我……”我想反驳。

“我说错了?”他就像宣布遗言一样嘲笑着我。

“我至少让你不要去了。”我说。

“我要找到她。我一定能找到她。”他不再理我,而是自顾自地说着,“只有我能。”

“你能活着回来就不错。”

“现在是海拔两千五百米。现在我能看到很多头骨……当然不是地球上的兽类。有些留下的应该是外骨骼,但都是双眼生物。”

这些来自异星的动物已经进化出飞离家园的极限,向这颗星球发起探索,但都像飞蛾扑火一样死在了这里。

我们相信,鸥和小津也已经成了其中的一员。

“我摘下眼罩了。”夏侯说。他把眼罩从左拨到右边,遮住那只正常的右眼,“记得鸥说过的那个蜻蜓的故事吗?”

我们面面相觑。通话里的噪音有点儿大,那是发动机加速前的预热,就像夏天密林里的蝉鸣一样令人心烦意乱。夏侯继续讲着:“水虿生活在沉闷的水体里,每一只水虿成为蜻蜓之前,都会向同伴承诺,它一定会回来,向大家描述水面之上是什么样的世界。但是,一旦它离开水体,被强大的阳光晒暖了飞行肌肉,展开了翅膀,它的水下呼吸系统就完全关闭,再也回不到水里——因此水虿们永远都没有机会听到水面上的故事。”

夏侯说完话,画面里的骋猎者二号也随之加速。田组长惊呼一声,我才反应过来:飞船直冲向一座高峰,和山体相撞。但接下来,我们却眼睁睁地看着它瞬间消失在山体前,毫无障碍地从另一端穿山而过,再次出現。虽然明知道那是视错觉,但我的手心早已经满是冷汗。

夏侯说得没错,这世上有些事只有他做得到。

我们的生活已经受惠于小行星很久。这些宇宙中的小碎片蕴藏着无穷的宝藏,尽管许多人会忽略它们。用几十亿年时光积累出特殊的矿晶结构,极大地启发了当今芯片科技的进展,让居民的生活更加智能,也让飞船有了更敏锐的导航系统,星体自然形成的有机物揭示着生命的起源,将装着宇宙造物终极规则的黑匣打开一条缝隙给人类窥探。再也没有人质疑小行星开发的实际意义,人们只是希望专业宇航员去尽可能地探索,来成就下方的繁华世界。

骋猎者一号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出发的。船上有两个人,鸥和小津。鸥无疑是我们团队中驾驶技术最好的科学家,她已经登陆过三十多个陌生小行星。小津的位子本该是夏侯,可他在出发前冲撞领导,失去了这次机会。

但也正是因为失去了这次机会,他活了下来。

那天的事情我至今印象深刻。当时的图传显示,这颗星球有水,或者说有酸液。出于某种原因,它并没有因为大气层的缺失而散逸到太空,而是自发地寻找到适合流动的河床,并把河床腐蚀得更深,塑造出这座星球最深沉的秘密:一些好像根本没有底的沟壑,让星球表面密布着几千米深的皱褶,像是反刍动物的皱胃。

借助小行星随机的自转和漂流,液体以地下河的形式在褶皱之下奔突。正是它们日复一日地雕琢着这里迷惑性的地貌,搬运其上的铁和硫,使它们在这个固体星球上流动。那些河流里应该还有更多遗骸,也可能已经全部溶解。

鸥的驾驶之所以失误,是因为黯星表面这些大大小小的皱褶会欺骗双眼成像系统,就像一座活的埃舍尔画作。

这些皱褶的实质不会改变,但它可以随时改变表面的微小结构,呈现着一些难以言说的灰度画面,把远的呈现成近的,把沟壑装饰为坦途。骋猎者号内置的AI 机器视觉,本质也是模拟了双眼立体成像,在那次事故中,连导航系统也上当了。

对距离的误判耗光了飞船的燃料,而那只是黯星的餐前游戏,就好像一只猫在逗弄老鼠。小津贸然弹射,使得他在冰冷的宇宙里急剧低温化而死,而鸥在黯星的探索遭遇最后一击,飞船完全坠毁,被这颗星星彻底吞噬。

在鸥遇难时,夏侯甚至还没有从禁闭室里出来。他得知了一切之后,把我们所有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收拾走了鸥的东西,接下来的半年里,大半部分时间都不在楼里。

但现在,夏侯就在行星的表面畅游。那些褶皱狡猾地变幻着视觉形态,展开又折叠,引诱他一脚踏空,或是撞上尖利的铁块,但他一次也没有失误。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三个月前,消失已久的夏侯突然联系到我。

“拉增是怎么回事?”他劈头就问。

拉增是当时在发射大厅里的众人之一,负责接收骋猎者一号发来的数据。

“他病了。”我说。

我给他看了一段视频档案。那是一间简单的病房,只有我和拉增两个人。拉增坐在椅子上,眼神迷离。

“喜欢猫还是狗?”我问拉增。

“狗多一点儿。”拉增在视频里的声音有些失真。

我打开一台特殊的显示器,好像一本呈直角打开的书,放置在拉增面前。那是我之前混论文时做的小玩意儿,它的两面分别播放一个经过处理的视频,正常人坐在它三十厘米前,会从两个平面之间看出一条活动的小狗来。这小狗是伪三维投影画面,会给正常人带来错觉,让大脑在瞬间以为那就是真正的三维小狗。理性来袭之前,大脑一定会指挥手指,去触摸那只虚无的小狗。

但拉增的脑电波无动于衷。

“只不过是两个平面在播放奇怪的画面。”拉增说,“如果你用真的三维投影,在空气里立体成像,效果能改进很多,这个不行。”

“你能不能直接描述你看到了什么?”

“就好像垂直于视觉的那个二维平面,又增加了一维。”

“可我们本来就是三维视觉。”夏侯努力地辨认着电脑里拉增的表现。

“不,人类的三维视觉是由两个视网膜分别给出不同角度的二维画面,大脑从二者的差异中判断出深度,构成三维信息。有时候,单侧眼球凭经验和眼动也可以做到这一点。”

“也就是说他的正常三维视觉其实是丧失的。他在看什么?”

“你也看出来了?他的眼睛没有看向病房空间内任意一个具体的点。他声称可以直接得到物体和眼睛的距离。”我说,“拉增觉得这不是视网膜病变。他认为那是另一种视力模式。”

“我想我可以看到深度。”拉增在视频里说。

我把视频关掉,告诉夏侯:“后来,我在他的两个视网膜前面都发现了一个特殊的肿块。肿块是由一种蛋白质重复堆叠而成,是一块周期性的晶体。这些蛋白质是上皮细胞基因突变的产物。晶体的后方与神经元相连。这种陌生的蛋白质有两个相对稳定的构型,分别代表开和关。”

“每当拉增所处的空间被物体占据,晶体便直接感知到这些物体的空间被哪些分子占据,发出开或者关的信号,给大脑提供深度感知。”

“你为何不看看那晶體长什么样?”

我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怎么不说话?难道说,拉增得病果然和一号飞船有关?可他连黯星都没去。”

我想,哈哈,就是你夏侯也有猜不到的事吧。我说:“你记得一号飞船内置了采样分析仪器吧?在完全失联之前,它捕捉到一些可疑的有机大分子,模拟出晶体结构,把结构和图像传了回来。”

“拉增做了什么?”

“他看了一眼那个影像。”

“只是看了一眼?”

“只是看了一眼,他就晕倒了。醒过来以后,他眼睛里长出了那个晶体。我们做了冷冻电镜放大它,但出于安全考虑,就没有用肉眼观察它。”

听到这里,夏侯毫不掩饰地嗤笑起来。“但我猜,你们还是用算法比对了行星上的晶体和他眼睛里的晶体,结果发现这两种东西长得一模一样,对吧?”

我点点头。

夏侯沉思着。每当这种时候,熟悉他的人都不会去打扰他。他并没有全然否定这一切,也没有很快地接受这个事实,他只是那样沉思着,仿佛有两种观点的风暴在头脑里激烈地对抗。过了许久,他才开口。

“让我说说有多荒谬。首先,需要有一种机制把晶体的信息转化成核酸序列的形式,然后逆着遗传学中心法则进入蛋白质合成新的晶体,就像逆转录病毒那样。好吧,姑且算是这样,是这个晶体发出的光子改变了拉增眼睛里某种分子的构型,这还勉强说得过去。但他看到的又不是分子本身,而是它的一个三维影像,是它的一个幻影。而你想说的是,只要看向那个幻影,让它通过视觉回路到达眼睛,就能在视网膜前面形成这种晶体。哦,最后它还连到大脑皮层上,形成了自己的视觉回路……”

“没错,它就是这么发生的。”我一句也没否认。

“你刚才说你们取出了拉增的晶体,那现在拉增在哪里?”

“拍完这个视频过了两个星期,他爬上我们三环的高速路口,撞上一辆大巴死了。可能是把晶体取下来之后,他识别深度信息的能力也没了,但也有可能他是故意的——”

“那东西……让我也看一眼!”还没等我说完,夏侯就死死地抓住了我。

我立刻答应了夏侯。我想,如果田组长在场,她应该也会同意夏侯的。

当天,我就把从拉增眼睛里得到的晶体带到了冷冻电镜室。

“好像大脑烧起来了。”

夏侯把双眼放在冷冻电镜的目镜上,直接观察那个大分子。只是看了一眼。他的颅腔里并没有产生炎症,看来他的免疫系统正在小心地把那东西隔绝在大脑皮层之外。

由于没有任何异样,夏侯照例回自己家了。三天后,他又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报告眼睛的视野出现异常。只要拿手电筒照过去,就能看到那个晶体正在形成。

“为什么只有左眼有肿块?”我很奇怪,“右眼呢?”

“看它的时候,我闭上了一只眼。”

这个狡猾的家伙。他的赌注成功了,也许是因为合成这种晶体的必要因素是光,肿块仅仅在他的左眼表达了出来。

夏侯的轻松没能持续几天,在那枚肿块持续地接收到外界信号后,他变得怪异了。他坚持每天记录自己手术后的变化,从他笔记的歪斜字体里,可以略微感受到他的大脑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一开始,夏侯得到的深度信息并不能完美兼容现有的大脑。据他描述,那只是一些单色像素,把空间单调地绘制出来,就好像海豚用回声传回的海底地形图,或是一座单一材料的3D 打印模型。更糟糕的是,失去原本的双眼立体视觉,其感受远比我们想象中要痛苦。

“所有的透视都消失了,没有近大远小,在可见范围内的所有物体都以原大小印在我的大脑里,延伸到无限远处的平行线不会再在灭点相交,让我压抑、呕吐……拉增可能就是在这一关没撑过去。”

但在呕吐了半个月之后,夏侯熬了过去,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三维视觉。

他的左眼色觉开始学着和右眼的深度信息重合,给物体脑补出应有的颜色。至此,他的大脑可以精准地应用这种感觉。

与之配套,骋猎者二号飞船更新了一套机器视觉。熟练之后,夏侯开始直接理解飞船AI发送来的三维空间数据,和它的沟通毫无阻滞。

反而是我,因为没办法弄到那段基因序列,很难让合适的体外神经组织表达那种异常的蛋白质晶体。

我只能抱怨夏侯,“你学得太快了。总要给我点儿时间,我到现在还没搞懂这晶体是怎么回事。”

“是你太慢了,老薛。我觉得在你弄清原理之前,我就已经可以开二号飞船了。”

我知道夏侯为什么如此急切地想要掌握深度视觉:那其中有一些复仇的成分。鸥和他是我们之间最有才华的两位,又是适龄的异性,因此团队成立伊始,彼此还不太熟悉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就备受大家期待了。但我们相处越久,人性也就越多地暴露出来。

同样是天才,夏侯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恃才傲物,和人多有冲突,和鸥的进展更是很不顺利。鸥很不确定是否要迎接这份感情。我们一开始那些八卦的劲头越来越小,对冲突逐渐地习以为常,直到鸥永远地埋葬在黯星上。黯星,就是夏侯的复仇对象。

当然,如果他放弃那种自我感动,老老实实地作为唯一一个志愿者,献身深度视觉实验,为未来的科技发展做出贡献,肯定会是更妥帖的选择。但他非要到那颗星体上去,谁也拦不住。所以田组长也就顺水推舟给了他一个任务:评估黯星有没有智慧,之后地球方面会决定要不要启动毁灭性的武器。正式的倒计时就这么开始了。

又过了几周,也就是体外细胞传代大概三个周期之后,我的研究总算是赶上了进度。我终于明白了那种晶体是怎么发生作用的,但一切已经朝着我无法把握的方向发展了。

夏侯必然也已得知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找到我,我们共同提出了做一个实验:让夏侯坐在椅子上,使用一个方形的玻璃容器给他展示不同的物质。

我们之前说过,这种蛋白质有两个构型,每当视野里的物体占据了空间,这种晶体就能把信號发给大脑,描绘空间的图谱。但现在看来,我们大错特错了。

夏侯逐一地指出了我往容器里灌注的物质,是水,酒精还是空容器。只要借助光路,这些信息就能传到夏侯的脑子里。那晶体感知到的是物质的相态。如果那是一个立体的沙盘,那么前方是可以穿行而过的气体,是可以跋涉其上的液体,还是可以放心攀附的固体,或是危险的高能等离子体,乃至于是否呈现狡猾的剪切增稠状态,会不会像沼泽一样把人陷进去,夏侯都能一一地分辨出来。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与其称之为深度视觉,倒不如称之为超距触觉。”我总结道。

“是的,拉增并没有把他的眼睛运用到极限。我为他的能力感到惋惜。”

到了这个时候,夏侯还不忘记多否定几句别人。我反驳道:“不。是他的大脑足够理智,才屏蔽了那些更厉害的功能。”

在离开地球前的那段时间,夏侯称自己的大脑开始被超距触觉影响。他得到的空间感知总是过于具体,其物质构成也清晰可辨,导致他难以感受一切抽象的事物,尤其是与空间有关的事物。夏侯做了那个眼罩,很少使用左眼,并且变得越来越难以和我们沟通。在他眼里,连一个小立方体和另一个大立方体都是两样本质不同的东西,这样处理数据对他的大脑来说方便很多。他可以用语言归纳立方体,但那只是因为某些皮层还在正常运转,他本身大概已经完全无法理解这个过程。

因为他的意志只被一件具体事务牢牢占据,他就是这个指令之下的行尸走肉。和这件事相比,连田组长的任务都只是附带为之。

我的回忆停止于二号飞船的最新情况。现在,那颗星球的表面变幻莫测,生成无数新的斑纹再消散,就好像一只受惊的章鱼在迅速改变着拟态。

我们都能感知到黯星本身那种坚不可摧的狂暴意志。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眼里,这是一场激烈的对决,但对于独眼的夏侯,它可能只是一次平和的飞行。

“它的物质构成应该是不变的,变化的只是视错觉。”飞船在星球的近地面驰骋,避开所有的障碍物,夏侯和我们保持通话,双手始终不离开驾驶面板。

在夏侯的驯化之下,黯星终于放弃了变幻,它表面的斑纹褪去光芒,给我们这群观战者的视觉压力也越来越小。骋猎者二号安全地着陆,他穿上模拟重力宇航服,和一架无人机一同离开飞船,踏上这座奇异的星星。

夏侯在那些山脊上行走,路过那些坠毁的飞行器、困毙的外星兽。无人机在这位观光客身后拍摄,时而将一些分析结果传送回地球。夏侯一直四下打量,用比常人深得多的视野搜寻着五千米内的一切异常事物。

“我面前是一条函道。函道的尽头有一块异常的占位。”夏侯停下脚步。“我觉得那是一枚头骨,人类的。你们看得清吗?”

我们都看到了那个东西。它好像一座王座,上面供奉着一枚头骨,它的材料好像和王座融为一体。他一定认为那就是鸥的头颅。

“能确定吗?”田组长问。

“我不知道。我没办法看出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因为没有任何一种物体能同时存在这么多种相态。”

夏侯的声音有些痛苦。借助模拟重力,他艰难地向前跋涉着。

“距离呢?你最擅长的深度呢?它离你有多远?”

“离我有一千米左右。我现在正在往前走。”

但从无人机的镜头里看来,那段好像只有三米,而夏侯几乎是在原地绕圈。

就像一条绕着诱饵转圈的鱼,已经被鱼线钩得越来越紧。

“别被它骗了。”我们提醒他。

夏侯仍在绕圈接近那个王座,直到他接触到那枚头骨,把它抱在怀里。他在王座上缓缓坐下,垂下头去。

“眼前越来越暗了。”他把眼罩甩在一边,“终于找到她了……我可以休息一下了。”

“多想想你的任务。”田组长说,“它到底有没有意识?你会不会认为,这是黯星在跟你交流?”

虽然我们都明白田组长只是为了让夏侯保持清醒,但夏侯显然判断起来相当困难。

“也许是,但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它在绕过成像过程,用某种东西和我的大脑直接沟通,也不包含任何的逻辑。”

他抬起眼睛,“看”向无人机的镜头。这时,我的心脏仿佛被重重敲击了一下——他的左眼已经没有眼球,取而代之的是一簇晶体,从眼眶的部位绽放出来。

“还撑得住吗?”我喊道。

“我知道了,是什么东西在和我的大脑连接,但不是意识,而是‘物质本身。黯星本身不屑于拥有意识。”

“……你在说什么?一种没有意识的主动的物质交换?”

夏侯努力地从王座上起身,向群山之间走去。他的晶矿眼睛扫描着群山,嘴里喃喃不已。

“要从哪里说起呢……一开始,一个具有神经网络的生物对环境中的刺激做出反应。后来,那张网越做越大,以至于形成一个中枢。它不甘于再被动地接受刺激,而是去预判眼前的世界,于是大脑出现了。”

“快回来!”我们发现,他找到了一个幽深的洞窟,要进入这颗星球的核心。我们的呼叫毫无效果,夏侯还在不绝地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

“……它一刻不停地预测这个世界,得到反馈,修正自己。利用这个机制,它很巧妙地把自己屏蔽在物质世界外面。哈哈,甚至维持它的物质都需要绝对的安全,纯净的葡萄糖,虚无的电信号。就像一个藏在屏风后的皇帝,从不把手伸到外面。”

我们愣住了。只有一直后退,才能停在原地——这就是我们的意识,拼命地把自己保护在虚无里。看来,黯星和他的“交流”很见成效,这些想法都是我们未曾想过的,但他好像是把这些甜美的真相翻译成某种人脑可以接受的概念,再把它告诉我们。

“你想要逃离这个屏蔽层了?”田组长说,“那边的确很诱人。但是我希望你好好想想……”

“我知道你的意思。人类好不容易才进化出意识、概念,当然不会舍得放弃这个成本。但我觉得,我找到了宇宙的下一个大过滤器,足以解释地球在宇宙里为什么这么冷清。如果不能突破这个限制,我们就永远无法再往前进一步了。”

夏侯的身影已经完全隐没在洞窟里,跟随他的无人机只能显示出一个模糊的红外图形。

“可前面是哪里呢?纯粹的物质世界?”田组长问。

“那会是一个热闹的世界。”无人机的信号已经非常微弱,“不过我猜大家还没有准备好,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我会把黯星带离的。”

“你会被黯星吞噬。”我说。

可还没等我们说完,夏侯的影子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小行星緩缓运转,骋猎者二号着陆的那面迎接着太阳的照射,王座之上已经空空如也。

在轨道的意义上,黯星并没有真正地“离开”。后来,我们可以登上那颗星球,不再有那些目眩神迷的陷阱。那是夏侯的功劳。

可我们翻遍那些洞窟也没有找到夏侯的遗体,更没有鸥的头颅。它们神秘地消失了。按说他穿着那身宇航服,又没有氧气和食物补给,除了死亡不会有另外的结局。

我想起那个蜻蜓和水虿的故事。蜻蜓一旦逃离水面,就变成了另一种生命,再也无法回头。夏侯飞向了什么地方呢?也许他真的和他所谓的“纯粹物质世界”融为了一体?

我们的队伍可以在黯星采集任何矿物、遗骸,发现它埋藏的无尽秘密,那个王座甚至已经成了其上最著名的地标,只是我们剩下的人谁也没法像夏侯那样和它沟通。更多的晶体样本被我们封存起来,严格禁止任何人研究它的细微构造。但我们还是把它放在实验室最显眼的地方,在我们来来往往的路线之间。

它静静地待在那个玻璃容器里,仿佛是夏侯在用嘲笑的语气说着,水虿想要知道水面之上有多热闹,其实很简单,你们还有最后的机会离开这里。

只要看它一眼,就看最后一眼。

【责任编辑:衣 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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