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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虫夏草

2022-05-30悠图王稚荏

科幻世界 2022年7期
关键词:安东诺夫凯特孢子

悠图 王稚荏

一 贝加尔湖

北方集团军把贝加尔湖封了,这是历史上头一回。三艘由民船改装而来的武装船只在湖面日夜巡逻,沿着湖岸分布的探照灯点亮了湖面,声呐布了下去。这一切的起因是南岸城市贝加尔斯克的居民一夜之间全部失踪了。

岸边临时搭的帐篷外,军方送来一具裹着墨绿色黏膜的感染样本,里头的胴体没有四肢,像一坨咸鱼似的半躺半弯,脑袋和脚踝处时不时抽动一下。

梅丽尔师徒俩被人簇拥着赶进实验室,徒弟凯特琳第一次见这阵仗,帘幕拉开,便躲到师傅身后。

包裹物质很剔透,隔着黏膜,泛着墨绿色花纹,恰似即将成为琥珀的动物。薄膜下隐约看得到人脸的线条,鼻尖凸起,嘴唇和脸颊连成两块“洼地”,至眼眶处,突然下陷,应是没了眼球,但整体上神情算安逸,被感染前或是条壮汉。

徒弟凯特琳准备做切片,她看上去过于文弱,刚举刀便吓得军官们一哆嗦,纷纷上前围观。这刀要走错方向,再想找第二具这么完整的人体宿主怕是难了。

她顺利取下了宿主的前额叶。

“真菌建立了个神经元密集区,看样子是切断了脑神经和各神经元之间的联系。”

撩开前额叶后,真菌缠绵延伸出的植物纤维,控制了大部分神经脉络。

梅丽尔看到这真菌未来的价值,想找机会偷偷挖一块组织,可几十双眼睛盯着。凯特琳只看眼前的事,前额叶下的深层肌肉组织有些“活跃”,像是能各自为战似的,她的手开始不听使唤,刀锋荒腔走板。梅丽尔赶紧换下她,左手持镊子,右手握针,找准软骨间的鲜嫩组织细缝,手起刀落,顺势刀头抵住颅骨外侧,挑起最厚实的一块海绵状结缔组织。

刀法羡煞凯特琳。她俩实际没差几岁,但梅丽尔年纪轻轻就取得了博导头衔。年少成名又才华毕露,必遭非议,不过眼红梅丽尔的人,在她的实力面前一个个都闭了嘴。凯瑟琳很是崇拜她。

“真菌合成速度惊人。”她挑开一层线性黏膜,将前额叶贴近颅骨处展示给军官们。

“能说点儿我们听得懂的吗?”

“从生物学角度讲,宿主和孢子真菌体都活着,互相依存着,孢子真菌把宿主的痛觉神经全部堵塞了,好进行下一步的侵入,简单地说,这人活成了植物。”梅丽尔从显微镜上抬起头来,神色凝重地说。

“宿主是单个人类,这并不可怕,封锁贝加尔湖就是了,但真菌的目的,是希望把宿主变成同类。待成熟之后,孢子将从宿主身上,通过水和风飘散,转而形成连片的‘树林。如果这种生物体更偏向植物的特性,那必然离不开水和阳光,而植物永远比我们抢先一步找到这两样东西。”

“你别管其他的,我就问你,这传染病有多快?”军官们很不屑梅丽尔对战略战术指手画脚的样子,他们只喜欢做选择题。

“不好估计,它的传染机制还不清楚……”

“你估算一下!”

“贝加尔斯克的居民如果现在就在湖底,那速度超乎想象。”

“你们可以出去了。”

“你们必须切断……”

“做你内行的事,别关心其他的!”

军官令她放下刀子,拉起这具样本四周的帷幕,将师徒两人推出实验室。

“收拾下,跟部队后撤八十千米待命!”

回到营帐,梅丽尔摘下眼镜,丢掉一身书卷气,收拾起行装,“我这两天找到一条路,可以横穿整片橡树林,去贝加尔湖支流。”

“你想做什么?”

“采个样本。不能白跑一趟,有一手素材在我们手里,不仅你的毕业论文有了着落,我们的研究之路也将一片光明。”

世界上只有贝加尔这一片湖,才能将海的深邃和湖的明媚契合成一色,这明媚下的富氧世界,是孢子生物繁殖的天堂。

撤退前一天傍晚,湖色与天相接,明明是夜色进了人间,却让人觉得不解,仿佛是碧波绘成泼墨洒上月夜。梅丽尔在湖边的小山包上凝视着湖面,湖面以下是她的未来,她决定赌一把。她坐至日落远山,直到沿湖响起夜巡的警笛声,才回到驻地。

梅丽尔有了思考时间,在笔记本上圈圈画画,推导出了真菌寄生的机制,连夜调和出一瓶抑制素,但来不及做试验了。一旦私自采样被感染,好歹要有个东西暂时延缓一下。

离开贝加尔湖的那晚,湖色映襯下的地平线斑斓撩人,梅丽尔驾车跟随着部队,凯特琳一路都嘟嘴凝望着后窗。

高速公路尽头,几十个黑影已经矗立起来,隆隆的齿轮转动声此起彼伏,州政府在三天前接到总统令:

军队以贝加尔湖沿岸为起始点,外撤八十千米建立防御阵地,由空天军部队空投铝热弹和燃烧弹阻止孢子生物外溢。

梅丽尔遵照预设的路线,找到了一处无灯的小道,悄摸着拐进白桦林,疾行二十千米直至贝加尔湖一条支流河畔。

两人安营扎寨等待下河,凯特琳很不安,一再唠叨这样做的后果,梅丽尔安抚了很久她才肯睡去。第二天太阳刚冒头,梅丽尔带着凯特琳潜入河道底部,河床上的淤泥中,一条条墨绿色的“绸缎”蠕动着,凯特琳捧着玻璃罐,梅丽尔身背砍刀,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一具大小合适的样本。

河床底部的宿主们不局限于人体,牛羊猪马甚至鱼类都有,形状看上去并不规则。藤蔓将不同的宿主连接在了一起,有些还存在生理反应,在那里扑腾着冒着气泡。

即使是防护服加身,两人还是浑身颤抖无法控制四肢。她们找到一块凸起的组织,已分不清在被感染前是哪种动物。梅丽尔眼疾手快下了刀,凯瑟琳将它收进玻璃罐子,仓皇离开。

二 苟且偷生

深夜,简易帐篷里燃起煤油灯。微光里,梅丽尔准备了各色刀具和溶剂试剂瓶。凯瑟琳上岸后心有余悸,要是这事儿给人揭发了,别说职业生涯,下半辈子都得在牢里度过。

梅丽尔没空再考虑这些,活体样本前,她眼里冒着绿光,此刻她什么都不在乎。“碎骨刀在关节下方三厘米处下一刀!”梅丽尔言辞激烈异常,“十毫克硝酸钠!!”

凯特琳尽力控制指尖,那些器具是不可以用错的。汗水淋透了她的面具,雾气腾腾。玻璃罐里的那具分不清植物纤维和肉体的绵软物质,让她浑身不舒服,生怕一碰就感染上。

“神经反射波投到电脑上!”梅丽尔扯着嗓子喊,她的镜片里仿佛折射出未来。

“切口缝上!快点儿啊!”

“在缝了……”

帐篷外,几束手电筒的光把凯特琳吓得到处找缝合线,手忙脚乱缝不利索。宿主体內析出的浓稠浆液流下台面,弄得满地湿滑,凯特琳失足滑倒,肩膀砸在桌角,关节脱臼,但梅丽尔没空顾及她,继续埋头忙活。她俯下修长的身段,鼻子和显微镜之间隔着面罩。显微镜下的组织模糊不堪。

凯特琳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肩膀钻心地疼,脑袋蒙了,一阵晕眩。

“我去拿塑封袋,你快把伤口缝合起来!”梅丽尔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凯特琳猛然意识到,在梅丽尔心里,她的位置的确很靠前,但是和她的野心相距甚远。还不能算是绝望,只是心底空荡荡,失落伴着疼痛,泪珠朦胧了眼眶。端着自己脱落的左胳膊,凯特琳好不容易才将针线扎进宿主表皮,但终因体力不支瘫倒一边。

电脑屏幕上,生物电信号波剧烈跳动,玻璃罐子里的水位迅速下落,宿主的表皮细胞撑裂膨胀,每一粒受感染的细胞都张开细胞壁开始吸水,一团红彤彤的胴体不一会儿就塞满了整玻璃瓶。凯特琳瘫坐在地,浑然不知。

另一个帐篷里,梅丽尔翻箱倒柜找抑制素,忽闻一阵嘶嚎,回来见到凯特琳半个身子已被吞进玻璃罐。她在宿主体内呜咽,双腿上下抽动,听不清在说什么。梅丽尔捡起手术刀准备割开另一头的表皮,但根本摁不住那具样本。

“撑住!凯特琳!”

梅丽尔拽下撑帐篷的杆子,砸碎玻璃罐,没了水,果然宿主挣扎得没那么激烈了。她扑到宿主身上,死死压住,一刀划开了凯特琳脑袋位置的外壳。

“疼……”

凯特琳在宿主体内佝偻着,捂着自己的小腹,梅丽尔眼见三根触须从胯部插入凯特琳体内,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淌。她将手伸到凯特琳的伤口处,轻轻触碰,凯特琳吐出一口墨绿色的胃液,沾了梅丽尔一脸。梅丽尔从桌子上跌落到地上,吓得退到了墙角。

凯特琳的意识已经模糊,她死命抠着胯部的一根触须,拽出来给梅丽尔看,“姐姐,救我……”

梅丽尔慌慌张张递给她一把刀,没料到凯特琳伸长左手硬拽住她肩膀,黏糊糊的绿色墨汁溅了她满脸,“救我……帮我把这东西,拿掉……”

梅丽尔没敢回身看,她不想死,凯特琳松手后,只顾往门外爬。凯特琳下体伸出寄生体,骨骼和肌肉很快被撕扯开,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凯特琳嘶吼着,拽住梅丽尔的裤腿,越抓越紧,指甲抠进了梅丽尔的肉。

“救我……”

凯特琳几近绝望,她肩膀上的新鲜伤口组织很快发生了突变,孢子真菌已经从指甲细缝处钻进了她的真皮组织。

“痛!”

凯特琳挣脱不了,梅丽尔砍断她被寄生的臂膀,令她昏厥了过去。宿主体内伸出了枝芽,从凯特琳的伤口处又钻了进去。

她的两条腿已经被吞噬进了宿主体内,只露出一具像人彘似的躯壳,还露着半张脸。

梅丽尔扯开她脑袋处缔结的组织,闭着眼摸到了她的嘴,将一整瓶抑制素都灌了下去。

她不知道会不会有效果,内心的恐惧让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一路都在战抖,口中喊着对不起。

她将凯特琳的手臂装入一个罐子,假装镇定地小跑着上了车,向河边开去。梅丽尔着了魔一般连夜开了一百七十多千米才停下。天亮,梅丽尔在公路旁停下,靠着车座点起烟,加油站的闲散司机们都在聊着贝加尔湖的事,觉得这是敌国的阴谋。

梅丽尔手里的烟没吸几口,全给燃尽成灰抖落在了身上。看着飘散的烟灰,她知道,昨天夜里亲眼见到的可怖一幕,在不久的将来会演变成灾变。

“对不起……”

副驾驶座上,一瓶青绿色水体的罐子里,漂着凯特琳的左臂,时不时伸展着五指,像在摸索什么吃的。“对不起”三个字,还有那截断臂,伴随了梅丽尔日后的每一晚,只要她一睡熟,便梦魇缠身,催她不能停下,就算她终于搬进柳德米拉生物集团顶楼的那间副总裁办公室。

梦里常出现凯特琳狰狞的面容和伸出绿色枝芽的断臂,冬虫已成夏草,飞蛾终是傀儡。

贝加尔湖底被感染的人,成群结队爬出湖面,不断融合形成了一棵大树,昼伏夜出,蚕食着沿路的动物和水源。对凯特琳的搜捕令开始在大街小巷漫天飞扬,梅丽尔心有余悸,特地打了面带夹层的电视背景墙将罐子藏匿起来私下研究。

三  平步青云

“贝加尔湖湖面目前低于海平面1186米,谢尔盖·安东诺夫少将率领的远东第八方面军,正以每天五米的速度向下清理和消毒湖床,预计将在三周后彻底清理完毕,届时俄罗斯空天军将派出伊尔8型战略轰炸机,向贝加尔湖流域投射燃烧弹和铝热剂……”

“请居民们留意本月集中药品空投点,一人一盒,凭票领取,逾期不候……”

梦想在现在听起来是有声的。贝加尔湖灾变扩大后,空投医药品的广播一日几次,投放的正是梅丽尔不断更新升级的孢子真菌抑制素。万人簇拥和自由支配的时间,是梦想成真的特有标签,贴了标签,就很难摘下,梅丽尔享受其中不亦乐乎。

寻东西时拉开抽屉,许久不见的发带,那行字尚未忘记。

“无路可走时,去死胡同看看,那里年久失修,往往有缝隙。”

最早,梅丽尔父亲将这话绣在圣诞礼帽上。帽子破了又补,梅丽尔干脆剪下来,绲边之后,印染上一根涤纶发带,梅丽尔便自此留起长发从不剪短。

父亲不辞而别后,她睡觉也攥在手里,方睡得安稳。直到这句话绣在她脑海里,再也抹不去。沉吟间,老板柳德米拉的电话突然响起,通知她到会议室与南方军区司令员安东诺夫连线。

“柳德米拉女士,梅丽尔博士,好久不见,您的产品可太棒了!”

梅丽尔听出了揶揄,安东诺夫切换屏幕,画面变成了贝加尔湖西南前线。

大片开阔地泛出漂白粉的质感,升腾起浓重的刺鼻白雾。抑制素浓缩液和被污染的土壤产生了强烈化学反应,溶解了土壤中的有机质。

“梅丽尔,你看看!”安东诺夫喊。

空投过后的大地留下了数十平方千米的盐沼地形,一触即破,哪怕一辆全地形车都会塌陷下去。有机质土壤层和中生代断代层如粉尘垒砌,风吹过后地面不断塌陷,密密麻麻遍布深坑,犹如黑白棋盘,白色的地面尚未被侵蚀,黑色的部分早已腐蚀殆尽,深达數千米直至地下河,受感染的动植物混合体们也不知去向,大概率往下找有机质了。

“之前你们可从来没和我提起任何副作用。”安东诺夫冷着脸说道。

梅丽尔的确隐瞒了化合反应后的腐蚀性,柳德米拉瞥了眼梅丽尔,神情局促不安。

董事会紧急召开会议,会上柳德米拉全力护住梅丽尔,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但董事会成员的疾风骤雨仍旧不停,来自军方的这笔大单子要是没了,梅丽尔难辞其咎。

“公司几乎把家底都掏出来投给了你这个项目,如果落空的话……”大股东面色如铁。

她明白后果,当年她偷取样本私自进行研发的事全都会被抖出去。

“给我三个月,我会赶在竞争对手拿出新产品前,找到办法。”

四 失之交臂

三周的封闭式研发中,梅丽尔每日只睡几小时,可依旧没有解决侵蚀土地的副作用,抑制素和孢子真菌结合后,极大加速了暗反应,释放的高浓度腐蚀液不断溶解有机质。

梅丽尔找到了三种新的电解质,它们会在虫草体暗反应阶段分离出化合物,中和腐蚀液中的化合物,但成本骤升,不可能大批量投产。

她脑子一片混乱,闭眼后只要稍一入睡,凯特琳就会出现。她化作藤蔓萦绕着梅丽尔的前胸后背,嘟嘟囔囔着:“救救我,姐姐……”梅丽尔被花团缠绕,新芽从她鼻孔里冒出来又钻进瞳孔。

“别碰我!”

新闻惊醒了梅丽尔。

“南方军区司令员安东诺夫即将于下周在米列申科和柳比谢塔夫科斯基两地,对受感染区域进行冷冻剂试验,冷冻剂由霍尔塔科夫斯基生物集团研发,如试验结果满意,将大面积投入使用,对抗冬虫夏草的战役将进入全新阶段……”

她洗了把脸,突然发现好久没有绑发带了,自从进了管理层,都是一头短发示人。

好在还有时间。安东诺夫并没有敲定冷冻剂的单子,毕竟冷冻剂要不断使用才能控制真菌蔓延,日积月累算起来是一笔大数目。他要快速解决眼前的灾变,又得花最少的钱。

梅丽尔的手机不停震动,柳德米拉的催促从未停歇,恨不得住到梅丽尔家里。

她关掉手机,摁下床头柜侧面的暗门,电视柜翻转过来,凯特琳的手臂喝饱了营养液,悬停在玻璃罐子中,它很久没尝鲜血了。

她在手指上切开一道口子,放进水里,血滴化开,它便伸成一长条,张开每一个毛孔吞吐血水。她感到一阵刺痛,原来是氧气制备器年久失修,有些短路,断臂被感染的部分张开纤维状菌丝,朝梅丽尔的手伸来。

她一惊,转念有了灵感,手指和断臂形成了回路。她立马带着断臂回到公司,生物电信号捕捉器上的信号虽弱,但明显能感知到断臂和她之间在传递电信号。

“我得去死胡同一趟。”梅丽尔觉得自己能和大树的中枢形成生物电信号回路,一旦介入它们的信号,就可能切断它们的生长。

梅丽尔轻装简行,租了架直升机向贝加尔湖灾区飞去。

城市的背影远去,梅丽尔惶恐不安起来。视界范围内,群山被一大片金属色泽的浓雾遮挡,内部时不时火光四射,从雅库斯克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一大片广袤区域里,地势已经难以辨认。昏暗中,直升机艰难摸索着行路,又要避开军方雷达的侦测高度,只能选择超低空飞行。

直升机左摇右晃,窗外的奇怪气流拨开了浓雾,像置身黎明的雨林最深处。一条黑影浮现在左侧,形状飘忽不定,侧面排列着一颗颗瘤子,每一颗都有篮球场大小,瘤子里往外喷着浓稠液体。

直升机上方几十米,伞盖状的藤蔓看不清从何处伸出,只知道最终回到了圆柱体的瘤子里。

机外的画面就像电影,驾驶员吹着雅库斯克的童谣,本想让梅丽尔平静下来,但胡乱走音的哼哼唧唧,弄得梅丽尔心里发毛。她咒骂起来,眼里全是泪水。

一根藤蔓在视界里变大,驾驶员来不及急转,右侧机舱被砸出裂缝,引擎冒着火星,机身盘旋坠落。梅丽尔被抛向机尾,腰间还拽着保险绳,拖着她悬空乱撞。

梅丽尔醒来时,直升机的钢结构嘎吱嘎吱喊着,她爬出机舱,踩到地面时才发现自己的鞋已经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四周的树皮开始躁动,树枝最尖端齐刷刷朝着她乱晃。直升机被压成一条“铁饼”,并被生生吞进了一张嘴,跌落后激起一阵水花声,伴随着强酸腐蚀的焦灼声响。

梅丽尔打开手机,照亮了四周。周围是树干和黏液交织的空间,一见到光,整个空间的运动都加剧了。梅丽尔脚下的树皮质地柔软绵密,她抬起脚,拖出了一大块黏糊糊的动物脂肪。她取出生物电信号捕捉器,将针头插了进去。

“谁?”

这一声疑问吓得梅丽尔一个趔趄,顺势滚到凸起的树干后面。

嘶啦一声,可以听见双脚遁地的声响。不远处,一个人形生物正佝偻着背,四下张望,十几条树枝从她后背延伸到头顶上方。

那人只有一条右臂,梅丽尔捂住嘴缩回脑袋。

梅丽尔扔给过她一瓶抑制素试验品,这瓶东西是怎么让凯特琳活下来的?抑制素只能延缓孢子真菌对痛觉神经的侵蚀,并不带抗体。

她脑海里演算着凯特琳活下来的各种办法,回想着刚才的水声和强酸腐蚀声,植物皮下动物类脂肪,还有对光和声音的敏感。

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某种原因使凯特琳在动植物混合体里,保留了一定的语言能力,也许还有自我意识。梅丽尔听到枝芽带着凯特琳远去的声响,松了口气,想起身找出路。

突然一张脸倒挂在她眼前,还没等她大喊,两条劲道十足的树枝卷住她的大臂,将她拖向上空。

这两张脸的上一次对视,还是在贝加尔湖支流河畔,那个恐怖夜晚。凯特琳的脸依旧年轻,好像经过这些年也没有衰老的迹象,断臂处花团锦簇,拖着一条长鞭,像是某种孢子植物的根茎。

凯特琳嘴里在说些什么,话语不是很连贯,应该是孢子真菌侵入了语言中枢。梅丽尔手握电信号捕捉器开关,加大了电流,浑身颤抖起来。

四周的树枝迅速放松紧绷的树干,一层一层打开后,豁然开朗,一股强劲的气流吹得梅丽尔无法睁眼。

她们在百米高空,从植物学的角度而言,是树冠层;以动物学的角度,这是大树的中枢神经。

凯特琳给大树下达了行动的指令,这一过程是那么痛苦,她双眼满是血丝,汗如雨下。汗水滴落处,枝芽穷凶极恶地寻来,吸吮着里面的盐分。

“只有它能舔舐我的伤口。”凯特琳摘下左臂伤口里的那团花簇,待它们消化完感染的部位,再填充进断裂处,新一轮的新陈代谢又可以减轻她的伤痛。此时的凯特琳最为暴躁,因为痛彻心扉。

“植物需要养料、光和水,动物也需要,我们各司其职,做自己擅长的事。孢子真菌侵入的是动物的中枢神经,控制它们成为动植物混合体里养料的来源,它们所需的氧气和养分,由植物部分来完成,是不是很完美的生物形式?”

梅丽尔被倒挂起来,树枝越缠越紧,关节的摩擦声清脆响亮。她咬紧牙关,抛下凯特琳是她心念一动的反应,但是谁会不顾及自己呢。凯特琳没想明白,但梅丽尔想得太透彻了,是是非非和利益纠葛,比七情六欲重要得多。

“我指挥的只是向土派的先锋,埋藏在西伯利亚平原深处的大型植被才是主力军,符拉迪沃斯托克除了有水源补给,还有一台大型电站锅炉的振荡器,我会通过那台机器,将信号扩大,通过各种植被根系扩散到远方,呼唤沉睡着的灵魂们。”

“还要多谢姐姐你,让我有机会能够成为大脑,去支配动物和植物。我曾多么羡慕和崇拜你啊,你却把我丢下……”

凯特琳又发出了指令,树枝将梅丽尔的左臂扭转过来,准备扯断。

梅丽尔右手还能动弹,她摸到了随身的抗冻液罐子,但她使不上力,大概降落时摔到了骨头。

“你弃我而去时,是否想过有今天?”

梅丽尔的大脑依旧清醒,“欠你的还你,还不够的,我来日再还。”

她双腿一蹬,挣脱钳制左臂的树枝,悬空坠落下去,右臂断裂。她在树冠层的叶片间滚了几圈,洒着鲜血,如凋零的玫瑰般,径直落了下去。

五 卷土重来

“醒了!”

病榻边,梅丽尔的秘书没忍住喊出了声。

“我找最好的大夫给你接上了机械胳膊,比原来那个还灵。”

柳德米拉晃了晃手里的机械臂图纸,满脸憨笑。

“虫草军团现在昼伏夜出,冷冻剂也无能为力,安东诺夫已经弃守米列申科和柳比谢塔夫科斯基镇了,我们的大单子又要回来了,下周我就动身去和安东诺夫谈,争取尽早签下来……”

柳德米拉说得信心满满,而医院外头一阵嘈杂,人群被赶走,绿色迷彩服的大兵将医院围了起来。

“来见一下我们的英雄,只身闯大树的女英雄!”

安东诺夫在门外挥挥手,大兵们将柳德米拉和公司的人支开。

安东诺夫将窗帘全部拉上,开了一盏台灯,贴身侍卫也没跟着。他掏遍全身口袋,拍拍大腿,证明自己什么都没带。梅丽尔不知所措。

“梅丽尔,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一棵大树。”

“是不是人操纵的?”

梅丽尔迟疑片刻,摇摇头。

“你的手臂怎么断的?”

“树枝缠住我,我没法脱身,只能自断手臂。”

“你去那里干什么?”

“我研发了新的抑制素,想试试,看看能否延缓它们的蔓延势头。”

梅丽尔很沉着,自己觉得没有露出破绽,见安东诺夫若有所思起来,她赶紧补充:“这和公司无关,是我个人行为。”

安东诺夫哼了一声,来回踱步,军靴的踢踏声并不规律,弄得梅丽尔手心冒汗。

“梅丽尔·斯捷潘诺夫娜·波奇诺娃,著名细菌学家加斯汀·斯捷潘诺夫的女儿。”

梅丽尔愕然。

“你父亲没死,他只是做出了一些小小的牺牲,为了国家的未来,还有其他九百多位科研人员。”

“他在我六岁时就死于肺癌了,我看着他走的。”

“我派你父亲去执行一项任务,他还活着,但因为任务事关全局,不方便对你公开。”

安东诺夫走到窗帘缝隙处,望着远处朦胧的白雾,“我们伪造了他的病例,你见到的也不过是医院的替身。”

“你这种人,一句话我都不信!”

“那么大树是谁在操纵?操纵者和你什么关系?你又在做什么?”

梅丽尔扭过头去。

“石炭纪期间,孢子植物盛行,地球氧气含量高达百分之三十五,那时候的树木甚至可以高达一两百米,各类昆虫体型无比巨大,你应该看见过那种巨型马陆。”

安东诺夫比画了下马陆的长度。

“那时候的气候非常温润潮湿,适宜孢子植物生长,各类高等级植物相继产生,那是个属于植物和昆虫的时代。直到石炭纪末期,冈瓦纳大陆和泛大陆分裂,冈瓦纳大陆留在泛大陆的残余部分,逐渐被冰川覆盖,板块运动使它来到了现在的远东地区,也就是我们脚下的土地。

“1954年,苏联探险家在北极圈附近,发现冰盖下的孢子真菌种群;1984年,在一座铜矿的底部,发现了第一株远古孢子真菌活体样本,我們对这个物种的发现自此开始。你父亲已经证实了它们的生存机制类似冬虫夏草菌,是大型食肉动物被孢子真菌侵入后的混合生命体。”

安东诺夫在手机里找到梅丽尔父亲工作的照片,父亲背后,冷冻舱里的生命体和梅丽尔看到的大树里那些交错的肌体如出一辙。

“随着气候变暖,冰盖大面积消失,整个被远古冰盖尘封的孢子寄生种群都面临被唤醒的危险,我们对这个物种的控制进入了非常艰难的阶段。所以三十年前,一道总统令开启了永冻工程,远东地区禁止再使用制冷设备,对已经勘探的、属于这个物种的三十七万平方千米冰盖进行永远封冻。永冻工程稳定运行了三十年,还是出事了,新式洲际导弹试验穿越远东低气压带时,导航偏差坠落,引爆了大片冰盖。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所以你见到的那棵大树,操纵者到底是谁?大树怎么运作的?目的地是哪里?”

安东诺夫铺垫了许久,终于亮剑。梅丽尔感到自己努力的一切即将化为泡影。

“凯特琳·萨列芬娃,我的学生……”梅丽尔说到此处又语塞。

“我喜欢你这样懂局势的人,等你恢复些,我们详聊。你放心,既然人们都已经把你视作英雄,揭发你也毫无意义,我绝不会把今天的谈话内容说出去,你继续当你的英雄,但你得帮我应对灾变。”

安东诺夫又问:“告诉我,你在大树中枢里得知了什么?”

见梅丽尔不为所动,他摊摊手,起身开门。

“水,她在找最近的水源。地下水已经被吸干了,孢子真菌寄生后,动植物混合生命体系统的关键就是水,所以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海水淡化厂,是她的目标。”

“果然不出所料,你那位学生被感染寄生后成了向土派的一员。向土派是被虫草寄生后,对淡水有需求的生物组成的合成生命体的统称,是虫草大军里数量最庞大的一支,以掠取淡水和阳光来维持代谢。你是第一个和中枢沟通还活下来的人,我非常需要你,到我这里来做事,我能给到你一切,你未来的发展不可限量。”

“不要伤害凯特琳……”梅里尔扭过头去。

“我先要解决这次灾变,然后才有听证会,区分好人和坏人,再恢复原来的样子。你做你的事业,一切如初。”

“所以你是来要挟我的?”

“科学和理智冲昏了你这种人的头脑,当失去滋润你的土壤的时候,一切理智还有意义吗?”安东诺夫的语气低沉,不容争辩。

“我要是不合作呢?”

安东诺夫没有诧异,“我为什么要担心不会发生的事情呢?你我都是一路人,做大势所趋的事,而不是自以为对的事,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那么就保守住秘密。”说完他便起身离开。

六 兵临城下

夜里,大树光合作用停滞的时候,凯特琳来到树冠,将梅丽尔的手臂接在自己的伤口处,植物纤维穿插在伤口处,她试图连接这个不属于她的手臂。

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很快失守,植被覆盖了大片有机沃土,水分被吸收殆尽,留下空荡荡的沙砾层。安东诺夫迫于压力,不得已向外界宣布急冻剂失败,远东三省全线弃守,俄罗斯外交部寻求联合国介入,启动洲际灾难应急一级响应。北方舰队将掩护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居民向西南方向撤离三百八十七千米,到中俄边界暂避。

凯特琳的植物军团向符拉迪沃斯托克蔓延,远东最大的海水淡化处理厂就在日本海边。白天大树匍匐在山区丘陵,给轰炸造成了很大难度,夜里又抱团前行,很难确定凯特琳操纵的是哪棵树。

抑制素大批运往符拉迪沃斯托克城郊区阵地,俄罗斯远东舰队满编制驻守日本海沿岸。

前线传回高精度遥感影像,在梅丽尔的辨认下,伊尔轰炸机准确找到了凯特琳的位置,足足动用了七轮轰炸。漫天刺鼻的气味中,大树轰然倒地。一片狼藉里,凯特琳被防化部队捡了回来。

就像安东诺夫所说的,找到好人和坏人,是灾难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安东诺夫因此升了一级,继续领导灾后重建,没人追责导弹试验,所有的目光都对准了凯特琳。

没有了植物的给养和循环,凯特琳的身体出现了萎缩,无法说话,无法活动,最初关在大型氧舱里以吸取养料为生,最后干脆关进了植物园里,等待联邦安全议会的决定。很多议员提议由梅丽尔来完成第一期的恢复手术,政府要助她恢复语言功能,尽可能讲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梅丽尔看着全身赤裸的凯特琳,消瘦而胆怯,完全没了被寄生孢子控制时的歇斯底里,时而蹲着哭泣,时而到处乱爬,让她不忍再动刀。夜色降临,梅丽尔终于抓住了一次机会,这天有两个小时的空档期,整个植物园没有访客。她悄悄来到园内,凯特琳正趴在地上,那条新接上的手臂插进泥土里。她对振动很敏感,梅丽尔脚步很轻,但凯特琳一下子就在黑暗里找到了她的位置,两人隔着十来米距离,四目相对。

“马上要给你动手术了,很安全,我亲自来做,你知道我能力的。”

黑暗中,只有那双硕大的眸子在闪动,凯特琳佝偻着上半身,一步步退却。

“你的体征很稳定,我的抑制素已经能够靶向治疗了,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梅丽尔伸手,试图靠近她,凯特琳躲到了树上。

“我以个人名义写了一封信,通过州长递交给了总理,你会过正常人的生活,会有新的名字和身份,从事你的研究方向。”

凯特琳警惕万分,在树杈后探着脑袋,多年不见已是长发过膝,宛如夜幕低垂。梅丽尔观察了一会儿,觉得凯特琳应该明白,但吃不准她是不是能领会梅丽尔的妥协。

待梅丽尔走后,凯特琳继续趴在地上,将手臂插进泥土里。半晌后,她断臂处的花瓣和枝芽探寻到了生物神经信息,纷纷伸出,五根手指率先探出来,随后是一整条手臂,除了五根手指,伤口里滋生出的枝芽,成了它的“后腿”,这是凯特琳的宠物。

“替我找到那些还活着的宠物们。”

七 破茧而出

永冻工程最南端,是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的吉马良斯天然气田,伏于深山之下,开采量世界第四。气田的大半储量销往中国,留下小部分,运营着永凍工程所需的电力消耗。

西伯利亚寒流和太平洋暖湿气流的交锋面,在这片地区上空五千五百米左右激烈碰撞。十几年来,永冻工程在竭尽全力,阻止太平洋暖湿气流的北进,一旦暖湿气流占据上风,冰盖瓦解,所有的孢子真菌将迎来它们等待了数亿年的复活。

每十千米,就矗立一台喷射装置,将人造冰晶体洒向空中,凭借一年里东北风占上风的三个月,将人工山脉铸就得尽量高一些,一旦低于五千五百米,暖湿气流就会翻越人工山脉直逼永冻工程腹地。

这是孢子真菌的故乡,是一片秘不外宣的机密之地,梅丽尔的父亲就在这里工作,他们日夜研究孢子真菌的寄生模式。越凶险的细菌,越意味着对国防科研实力的考验,摸透这种细菌意味着未来在这个领域的话语权。

有些人做着无法公开的事,他们的事迹不会流传,尤其研究远古真菌的这类人,发现了就必须保守那个秘密。人总是有私念的,钻空子贪图个人名利很正常,但是永冻工程不容许半点空子,出现裂隙就意味着不可收拾。

梅丽尔的父亲收到了检测员的警告,冷库内的孢子真菌活性上升,永冻土底层的温度上升。几乎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符拉迪沃斯托克也突生异变。

在这之前,凯特琳的恢复手术即将开始。梅丽尔身边簇拥着来自军方和内务部的助手和护士们,手术将在全程视频录像中进行。刚刚被送上手术台的凯特琳突然青筋暴出,脑电波静止,动脉中的血流速度迅速加快,整个人开始膨胀。凯特琳用被感染的孢子真菌组织,向断臂联系的种群发出了生物信息指令,这几天,断臂给她寻找了大片钻入地下的孢子真菌感染群落,只待她的指令。

人类花了近百年,去研究为何很多生物会比人更早察觉到海啸和地震,更精准地判断方向和气候变化。原因很简单,生物信息的传递,早已跨越了固态单一介质,尤其是植物,根系不仅仅掌控着自身的一切变化,连绵的根系还将一切植物构成有机的系统,传递着各自的需求,只不过以前没有那么强大的中枢。

“永冻工程……”

凯特琳瞪大眼睛,不停含糊重复这四个字,几遍后便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些什么,脸部浮现出了光晕。

梅麗尔呆愣在原地,是护士们将她拖出了岌岌可危的手术室。

凯特琳四周各色树干拔地而起,伸出枝杈和绿叶,将凯特琳轻轻托起,送上高空。一棵新的大树不断滋长,冲破了植物园的玻璃罩。符拉迪沃斯托克进入一级响应,安东诺夫命令海军陆战队和空天军一级戒备。

大树的根系蔓延至整座城市根基。

淡水的诱惑是大树最本能的动力,树根开始向符拉迪沃斯托克海水淡化处理厂寻觅而去。“酒足饭饱”后,大树将去往故乡,这是凯特琳传递出的信息,简单明了。那里的远古种群包含了更庞大的生物,凯特琳要支配更多的宿主。

一百五十架伊尔重型轰炸机,没等整个城市疏散完毕,就扔下了铝热剂;山地型喀秋莎火箭弹,也一同倾泻出滚滚火龙扑向大树。

凯特琳受到了整棵树的给养,光合作用给她提供了过量的有机质,嗜盐细菌迅速在她骨骼边缘滋长,她随之变得硕大,新陈代谢速度飞快,不停有皮肤掉落,新的皮肤又覆盖上来,整张脸仿佛是变脸戏法似的不停变换颜色。

轰炸只是抹掉了外壳,新皮生长的速度远远比这快。大树仍在长高,根系不断卷走来不及撤离的人畜,它需要吞噬大量的动物作为养料,反哺给植物体。

梅丽尔趁乱躲进地下室一角,和她一起的几个大兵也不避讳,那头安东诺夫弃城的决定被梅丽尔听到,她本想依靠自己的机械手臂撬开大门独自逃走,却听到士兵们提起了永冻工程。

“那女人的老爸就一直在那深山里搞研究,你说留着他们干吗,这些年研究出个屁,你看这下子搞得蔓延开了吧。”

“舰队导弹都已经立起来,我和你说,这事儿之后永冻工程那批人都得被揪出来,一个都逃不了,罪名全扣他们身上。”

梅丽尔趁黑用机械臂打晕一个女兵,换了她的行头,一路默不作声搭便车来到南方军区前线指挥部,混进了控制大厅,安东诺夫就离她咫尺之遥。

安东诺夫收到了梅丽尔父亲的消息,永冻工程的孢子真菌群落异常活跃,他得做决定。

眼下只能先调集柳德米拉生物集团所有库存抑制素,换下铝热剂,一轮又一轮地播撒。但是为时已晚,凯特琳的生物信息已经传遍脚下的土地,植物们都循着大树而来,合为一体,抑制素同样只能瓦解表层的树皮,无法停下大树的脚步。

直升机上的安东诺夫犯难,永冻工程那头在等待指令,这头他不敢释放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舰队的导弹都立了起来,一声令下,大树就会灰飞烟灭,而整座符拉迪沃斯托克,也将覆灭在孢子真菌感染中。

“这样吧……”

舰队司令员等到了安东诺夫开口,这个老男人玩了大半辈子权衡之术,甚少做出毁誉参半的事。

“导弹发射,坐标零七七,七八一,我的雷达部队给你们指引。”

“司令员,您这坐标是?”

那一头联合舰队司令员和雷达员不敢相信屏幕的坐标,那是永冻工程控制中心。梅丽尔虽然听不见他们在嘀咕什么,但是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屏幕上显示的是吉马良斯气田的坐标,那是永冻工程的腹地。

等待的时间分分钟都是煎熬。大树不出半小时就跨越了五十千米,已经逼近符拉迪沃斯托克远郊,一路上留下了一片贫瘠龟裂的大地。

“老朋友,什么都别带走,赶紧撤!”

安东诺夫给梅丽尔父亲去了电话,电话那头,父亲说了什么,梅丽尔听不清。

“别说了,这是命令,然后到我这里来。”

安东诺夫挂掉电话,另一头总统口信到了,同意他的作战计划,他传令舰队,随时等待发射。

“对不起了,老伙计。”安东诺夫长舒一口气,他输入了总统口令和军团长官密码。永冻工程那群人,再怎么逃也不可能出得了导弹波及范围。

安东诺夫屏退其他人,留下跟从多年的参谋长。梅丽尔发现指挥大厅上方的通气管道连着厕所,出门后乘人不备爬了进去,悄悄回到了大厅上方,打开了机械臂里的录音装置。

“派人去准备关于梅丽尔的所有人证和物证,她家要里里外外搜一遍,包括所有往来邮件和记录。”

“媒体那边我们怎么描述这次军事行动?”参谋长问。

“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士兵们英勇无比坚守到底,成功抵挡了大树的第一波进攻,迫使大树改变行经路线,要返回深山,我军在吉马良斯气田予以阻击并成功歼灭。”

安东诺夫张开双臂,等待这出大戏的落幕。

“你们分头去干吧,凯特琳不能死,我要她操控整个植物军团,其他的全部不留。”

梅丽尔看清冬虫终究是条虫,夏草也只不过是一顿美味,她和虫草的区别,只是耗尽一切知道被谁吃了,而大部分永冻工程的当事人,永远不会明白。

八 冬虫夏草

幸而梅丽尔还有时间。

去无路可走的地方看看,那里或许会有缝隙。默念着这句话,梅丽尔趁乱上了一架撤往后方的直升机。在驾驶员忙着联系后方机场的空当,梅丽尔用机械手臂抵住驾驶员,威胁他往反方向飞去。

直升机在大树的上方盘旋,梅丽尔瞅准时机,带着降落伞包跳了下去,来到了树冠层。身形已经变得如同泰坦巨人般的凯特琳在层层叠叠的枝蔓中站得笔直,瞪大眼睛望着远方,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狼狈落下的昔日导师。

大树的几根最长的旁枝,已经从热电站钻出,锅炉一旁,几十米见方的大型振荡器还在运转。梅丽尔顺着凯特琳右腿的树皮攀到她的脑袋处,好不容易辨认出了发送信号的位置,手掌感受到了强烈的电流。她换了机械臂,插入树皮,试图建立联系,强烈的刺激一下子打退了她。她大口呼吸着,跪在凯特琳的脑袋顶端,望着远处的山峦,翻过去就是吉马良斯气田,温度骤然下降。

梅丽尔将机械臂里的尖刀抽出,奋力向上跃起,狠狠刺入了凯特琳的前额。她打开生物电信号捕捉器中的电阀门,来自孢子真菌生命体的海量生物电信号,裹挟着熟悉的呼唤汹涌而来,在梅丽尔的大脑中横冲直撞。

梅丽尔脸色煞白,口鼻间渗出的鲜血在西伯利亚的寒风中飘散。她大声嘶吼着,除了凯特琳和似乎无穷无尽的孢子真菌生物,没有人能够听到她的声音。艰难的对抗中,闪光交错间,大树渐渐停下活动。

另一边,导弹升空,直指永冻工程控制中心而去,翻越了最后一座山峦,控制中心就在前方。导弹冲破云层底部,分头向永冻工程指挥中心袭来。惊恐四散的人群中,梅丽尔父亲拼命护着一罐孢子真菌样品。

导弹袭来,大家都趴倒在地,巨大的爆炸声沉闷响起。当硝烟飘散,重见天日后,众人发现,一棵大树佝偻着身躯,横亘在指挥中心上方,导弹引燃了大树,爆炸卷起的冲击波掀开了一大片冰盖。

“什么?”安東诺夫紧紧盯着摄像机镜头。

梅丽尔在弥留之际,还是坚持着身姿,脑电波向大树树干传出最后的信息,树杈纷纷伸展开枝叶,一层层遮蔽在了四散的人群上方,挡住了后续两个波次的导弹来袭。

三波导弹打击后,指挥中心完好无损,大部分人逃了出来。幸存的人们向世界公开了永冻工程和孢子真菌的秘密。一年半后,军事法庭的最后一次听证会上,孢子真菌灾变事故的首要责任人——安东诺夫再也没了往日的狡猾面孔。

“谢尔盖·别拉诺维奇·安东诺夫,多年来利用职权全盘垄断包子真菌的研究,独占研究成果,侵害国家安全,私吞国有资产,泄露国家机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什么想说的,刚才你们提供的关键证据,是哪里来的?”

原告席后方,梅丽尔的父亲紧紧攥着梅丽尔的机械臂,手心里,那枚录音芯片颤抖不已。

【责任编辑:阿 吾】

作者简介

悠,本职高等教育评价与管理、退役乒乓球运动员、服装品牌主理人、雅思教师。学习写作两年,看店的时候抽空打打字。处女作《天眼人间》发表于《黄河文学》,其他作品见于《中华传奇》《作家天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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