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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雀

2022-05-30杨健

科幻世界 2022年6期
关键词:时距师兄

杨健

我们并没有专门的时间感受器,为什么我们能感知到时间流逝?

——题记

已经凌晨三点了,手上还有些工作,白先生需要另一片安非他命。

他已经很优秀了,可想要在残酷的竞争中脱颖而出,还需要比对手更多的工作时间。

他羡慕海豚,它们可以在工作时让大脑部分睡眠。

作为地下网站的老顾客,他有一张五百元的代金券,无门槛。

安非他命不到一千元,购买食欲肽则需要三千元。省下的钱其实都一样,打折率终究比价格差更吸引人。

正在事业的上升阶段,他无暇顾忌药物的副作用。如果有钱,他會选择Orexin-A受体①激动剂。

天亮了,白先生还得赶去上班。他不能成为海豚,因为他是一只“白头雀”。

白先生违法了,除了使用违禁药,他还违反了《反不正当竞争法》。服用提神药不仅缩短了休息时间,更重要的是,它会使服用者的时间知觉加速。

白先生是一个“时间超速者”,他的一个小时在主观知觉上约为1.2个小时,他每周会比竞争对手多出约整整一天的工作时间。

这不是个人行为,他涉嫌在商业竞争中通过提神药获利。他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市场管理局(包括工商和食药监)联合体育局对公司进行突击检查时,他是做好了准备的。

他已经成瘾,不能停药,但他使用利尿剂躲过了尿检和血检。

其他超速者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被吊销了执照,还被勒令戒毒。他们不明白,牺牲的是自己的身体,与他人何干?

公司面临严厉的行政处罚,老板百般辩解,说服用抗疲劳药物是个人行为,跟公司没有关系,而且其他公司的类似现象比比皆是。

往日里白先生并不知道,自己的“同类”早已恒河沙数。

可他现下还不能松懈,因为他面临的考验除了药检,还有心理测量。

由于时距知觉适应后效的存在,即使药物代谢排出,时距知觉仍持续表现加速状态。

但作为高通量的筛查,电生理或复杂的行为研究显然是不合适的。主观汇报法是目前兴奋剂检查中最常用的时距知觉心理测量范式。

主观汇报法并不严谨,受试者通过训练可以掩饰自己的主观时间加速,他们只需在知觉到目标时距时,根据自己的时间加速率谎报主观时距。

地下网站的服务很到位,他们预先告知过白先生这一点,所以他在知觉到1.2秒的刺激时故意汇报为了一秒。

他差一点儿就成功了——如果没有我的话。

漏网之鱼很多,反兴奋剂中心不得不请心理学家出马,而本市最专业的心理机构除了我们还能有谁呢?

白先生忽略了一个问题。

同样背起二十斤重物,一个体重为两百斤的人所感受到的重量和一百斤的人是不一样的,前者会觉得轻得多。这就是著名的韦伯定律。

韦伯定律是指知觉的主观变化量并不是单纯取决于刺激的客观变化量,而是与刺激变化量除以基础刺激量的比值成正比。这个比值被称为韦伯比率,它可以用于衡量感受性。时间超速者的时间感受性提高,其韦伯比率降低。老年人时距知觉衰退,会觉得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便也是这个道理。

白先生1.2倍的加速率,是在日常工作时距下得出的经验,但随着刺激时距的延长,这个加速率会下降,而不是永远呈1.2倍关系。事实上,时间的心理量是与物理量的对数成正比的。

我们给了白先生二十个长短不一的随机时距刺激,根据其汇报的心理量绘制费希纳对数曲线,扣除标准误后,这个曲线和标准曲线在Y轴(心理量)上不能够平移重合。

白先生最终没有逃过法律的惩罚,反兴奋剂中心对我们的工作很满意。体育局的领导还找到我,他们想请我为运动员的兴奋剂检测工作提供心理学支持。

下个月中韩天元围棋赛火热开赛,我又为我们单位揽到个大活儿。

真正的大活儿是每年的高考,七月大考之后的时间超速筛查,让我们心理研究所迎来了加班高峰。爆炸的数据量等待着我们分析,找关系托人情的也多了起来。老主任磨不开面儿,我却是法不阿贵。

人情世故比工作量更让人疲惫,我吐了一口烟圈感叹起来。细算一下,唯一没找过我求情的人,是我师兄余清欢。从学生时代起,我就事事略胜他一筹,我知道他嫉妒我。他不来找我,算他有骨气!

回想起来,他历来特立独行,要不是因为他的门诊开具了超量的提神药,他应该还留在我们单位,做我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不过他也因祸得福,东窗事发后去了最大的制药公司MYtex ,作为首席研发顾问,专门为军方供应抗疲劳药物“白头雀”,挣的可比我这铁饭碗多得多,也不用面对我现在的困境。

现在我面前的这位小伙儿是今年的理科状元,他出现在我的咨询门诊时衣着简朴,一看就出身寒门,断无人脉可用,为了找我求情,竟托黄牛挂了我的专家号。

桌上的五球碰摆摆长二十五厘米,它清脆而从容地碰撞着、重复着,一秒一次,像人的心跳,但并不因他的慌张而改变。他涕泗横流,说这只是初犯,求我手下留情。

我说以你平常的成绩,不用超速也可以考上顶级的大学。

他说他父母都是下岗工人,他不敢输,何况考生里不知道还有多少加速者。

说这话时,他发着抖,不敢看我。我很同情他,但在是非大义面前没有借口。

人们总是关心把事情做好,却很少在乎做对,师兄的前车之鉴告诉我们,做对很重要。我的铁面无情,只因是非对错。

他走出诊室时已然崩溃,高考作弊,他这辈子将再无前途。

我给他开了抗抑郁药,建议他参加我们推出的“减速计划”。

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老主任曾断言我不适合心理咨询,说我共情力不够,不懂变通,在门诊咨询工作中技巧生硬,过多地采用“对峙”。讽刺的是,现在带领研究所蒸蒸日上的人是我。自从工作重心从门诊心理咨询与治疗转移到了时间加速者甄别,我找到了毕生事业的腾飞点。

这个转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一个人,他的编号是27182818,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是一个退伍军人。

中韩围棋天元赛本局比赛的是快棋,三十秒一手。晋级名额将在周圣久五段和李敏洙四段之间产生,胜者将有机会直升七段。

周圣久起手走出了复古的天元布局,在关乎职业生涯的比赛中选择这样冒险的开局,无疑是为了给比赛增加变数,打乱对手的应对。毕竟在两人的快棋对决中,年轻的李敏洙从没有输过。

徐徐落子,周圣久不怵任何九段,但他缺乏急智,下快棋是他的短板。

他的兵行险招让人惊叹,现场观众里只有我无动于衷。我不關心棋局,只关心棋手的表情。我是赛后兴奋剂心理检测裁判,但我已经提前履行职责了。

李敏洙很快就招架不住,早早进入了读秒阶段。我十分确信,周圣久是时间超速者——他瞬目的频率明显增快。

我如此笃定,只因2818找到我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第一次见到2818,他眼神飘忽,不停东张西望,还大汗淋漓面色潮红,显得疲倦而烦躁。军转办让他来找我,是因为戒断症状。他语速很快,说是“白头雀”让他在生死瞬间的缉毒战场上活了下来,现在是时候和它说再见了。

“白头雀”是师兄公司的拳头产品,是美国制药寡头Cortex旗下新一代CX系列提神药的国产仿制药,药效比原研药作用强一倍,比安非他命强数百倍。它本用于治疗阿尔兹海默症、注意力缺陷等疾病,军方看中了它的抗疲劳作用,用来维持战士在连续作业时的长时觉醒,提高其注意力和学习记忆能力。据说在实战中,新药可以让使用者在短期内获得五倍以上的极端时觉加速,通过提高战士的反应力,大大增加其生存率,甚有传言,加速士兵可以看清子弹的轨迹,并进行闪避。我曾向师兄求证,他不置可否。

更重要的是,“白头雀”不同于安非他命等苯丙胺制剂,后者只是单纯兴奋多巴胺系统,从而对纹状体的计时系统产生加速,而“白头雀”的作用靶点在丘脑室旁核Orexin-A受体,相比安非他命,它的成瘾性和副作用要低得多,特别是没有罹患苯丙胺精神障碍的风险。但它会通过沉默chrm基因相关通路,造成以REM①剥夺为主的睡眠障碍,不少战士甚至因此成了不眠人。

2818刚转业时几乎不会睡觉,昼夜节律完全丧失。由于能量消耗巨大,他需要吃很多顿,做起事来也是异常性急。他加速的时间知觉让他难以融入社会和家庭,因为他无法忍受别人的“慢条斯理”。

我为他使用了时间减速剂——舒必利。

“如果没有成瘾性和副作用,常规使用提神药是否应该合法化呢?”

师兄问我这句话时,他已经被吊销了心理咨询师资格和处方权。我们在一个农家乐为他送行,别人说吃一堑长一智,他似乎还执迷不悟。

我提醒他,即使没有成瘾性和副作用,也会造成不公平竞争。

他说,在接受传统的价值观和道德判断上,你不懂变通。你就没想过集体加速可能达到的新的平衡?你就没畅想过人人的潜力都可以充分发挥的那天?

我说,这样的公平并不正义,人们会竞争性地加速自己的时间,最终大家都度日如年,疲于奔命,被资本和市场盘剥更多的时间和生命。这种竞争是恶性的,非正义的。我们要分清对错,因为做对很重要。

他若有所思,把目光放在了农家养鸡场,那里的几百只鸡随时用灯光照着,它们不睡觉,不停地吃,因此长得很快,也活不了多久。

然后他重复着我的话:做对很重要。

我很欣慰,至少在正义这件事情上,我俩少有地达成了一致。

餐桌上的“速生鸡”个大肉多却味同嚼蜡,于是他递给我一支烟打发这平淡的一顿,说无味不清欢。

我问他丢了工作准备到哪儿撒欢儿?他打趣说谁知道呢,大不了改行去研究星座,实现小时候的梦想。我说,星象学你也信?不愧是双鱼座,异想天开。他笑了,说我这话还真是悖论,双子座果然人格分裂呢!我觉得他是一个什么都信的人,就问他你信不信?果不其然,他说:我信。

那天是我们友谊的终点——他当然没有成为星座专家,而是去养起了“速生鸡”。

他还变本加厉,代表MYtex公司向政府提出申请,妄图将“白头雀”的使用授权扩大为民用。作为食药监聘请的专家,我当然对这个危险的提议投了反对票。从那之后,我俩就心存芥蒂,再也没有联系过。

不过他多方活动,还是获得了在部分高危行业使用提神药的授权。比如医生在进行复杂的高风险手术时,可获准一次性服用限定量的“白头雀”以提高手术成功率,但须严格监测成瘾状况。

周圣久通过了所有的赛后监测,包括心理时觉检测。

李敏洙拂袖而去,身后留下一串“阿西吧!”。

我盯着周圣久的眼睛发问:“你真的没有超速?”

他赌咒发誓,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右上方。

在眼神的十字路口,回忆向左,想象向右。我确定他撒了谎!但我找不出证据,也很难想象他经历了怎样严格的遮掩训练。

我是一个好胜的人,我不死心,要求他进一步加试时间二分任务。动物实验之所以客观,是因为它们不能撒谎,我不相信周圣久的话,我要拿他当小白鼠。

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再次失败!

我对2818的治疗失败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很成功,直到他因潜入MYtex公司盗窃“白头雀”而被捕。

回顾我对他的减速治疗,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从引起抑制性神经递质γ-氨基丁酸释放而改善睡眠的苯二氮卓类和巴比妥,到减慢时觉的多巴胺能抑制剂舒必利和抗胆碱能药物阿托品,甚至动用了吗啡类似物氯胺酮,我的治疗策略是阶梯化综合化的。

他确实减慢了时觉,但这也恰是让他无法忍受的事情——他无法忍受变得迟钝的自己。

他每天能睡一小会儿了,但睡着就做噩梦。这让他变得很抑郁,我不得不给他开具了百忧解。

2818被捕后,家里搜出了大量的摇头丸和可卡因,它们都可以通过5-羟色胺途径加快时觉。

——我们并没有专门的时间感受器,为什么我们能感知到时间流逝?

分道扬镳时,师兄曾这样问我。

我说,当然是客观刺激在多感觉通道的认知整合。

师兄笑我照本宣科,他说时间是不存在的,我们感受到的时间不过是纹状体神经元的电生理频率,它不过是个拙劣的打点计时器,一点小小的多巴胺就能改变我们对时间的认识。

我不以为然地说,正是这种内在时钟提供了度量外在时间流逝的标尺,尽管它并不准确。

师兄补充道,是非常不准确,因为它的参照物在变。

时距知觉加工的神经网络包括了黑质纹状体、内侧前额叶皮层和海马等区域,其中海马负责储存时距经验。这个经验就是主观时觉的参照物。

要揪出周圣久这样训练有素的超速者,就必须用新的时距经验去代替他通过训练在海马中形成的参照物。

时间二分任务是经典的时距知觉测量范式,被试者会先接收到两个长短不一的“自定义时距”刺激(通常是听觉或视觉),再用随机长短的目标刺激与之相比较,判断其更接近标准“长时距”还是标准“短时距”。

可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周圣久不是小白鼠,他是完美的作弊者。他通过了包括时间二分任务、峰值间隔法和低比率差别强化法在内的所有常用时距知觉测量范式!

我不能忍受这样的惨败,在我顺风顺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滑铁卢。

我几乎要说服自己周圣久确实没有作弊,仿佛这样才能维系自己的骄傲,但随之而来的另一个消息粉碎了我刚刚筑起的心理防御。

我的助理说,公安部门通过那个高考状元的行动轨迹,从我市考生里发现了大量漏网者,而他们无一例外都参加过一个叫作“永痕记忆”的心理互助小组,这个组织似乎带有某种邪教性质。

没人知道这个组织对他们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逃过时觉测验的,但我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了这一切。除了这个人,没有人会如此热衷于帮助别人作弊。他看上去那么风光,可我知道他嫉妒我。他从没有表现出来,可我知道。今天,他终于露出了马脚!

我攥紧了拳头,吩咐助理帮我预约与余清欢先生的会面。

师兄,你不来找我,我去找你!

去往MYtex大厦的路上发生了堵车,我心急如焚,不停拍打喇叭。

我在想减速为什么会让人烦躁不安?哪怕只是一分钟的红灯,都有可能引发路怒。想必是高速运动加速了时间知觉,物理失速后,时距知觉适应后效仍在持续,主观时觉仍处于超速状态。

习惯了畅通的车速,没人喜欢塞车。就像习惯了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没人愿意慢下脚步。就像2818加快了时觉,就不能再慢下来了。

我怀疑根本不存在师兄所设想的那種能完全规避成瘾性的时间加速药,这种心理成瘾比生理成瘾更难戒断。

师兄的实验室在MYtex大厦的顶楼,那里配有他的私人健身房,要去见他还得过安检。前台微笑着收走了我身上的金属类物品,包括手机和录音笔。然后她说我来早了十分钟,余先生还在健身。

哼,我亲自来见他还得在门口候着,余总的派头今非昔比啊!

我已经很不耐烦了,手机被收走,这里连个挂钟都没有,我怎么知道十分钟到了没?前台说替我保存贵重物品,一去就不见了踪影,我只好一个人在门外按捺了一会儿,但很快就耐不住性子,不管不顾推门而入。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大厅没钟了,大大小小几十个钟表都挂在了屋里。它们以不同的速度走着针,场面十分怪异。

实验室的尽头是健身房,师兄正在跑步机上做准备活动。看我进来了,他索性放弃了拉伸,停下来热情地招呼我。他气喘吁吁却故作幽默,“你来早了,你也是时间超速者吗?”

我不吃他这一套,看着跑步机上的配速反唇相讥,“以前学校运动会你就老输给我,看来时间超速也没能提高你的运动成绩嘛!”

他擦着汗说:“时间超速并不会提升一个人的能力,它只是让你有时间把潜力发挥到极限。让一个前台时觉加速,她充其量也只能把接待工作做得更仔细,而不能去研发新药。”

我十分惊讶,面对时间超速的指控,他不仅没有矢口否认,还面无愧色,毫不避讳。

他说:“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挺嫉妒你的。记忆中,我俩之间的竞争,我总是负多胜少,就连打架我都没赢过你。”

这话让我有些尴尬,我犹豫着在谦虚这件事情上,我是否也该和他竞争一下。

我站在落地窗前向下探望,从这种高度看车水马龙,芸芸众生如撼树之蚍蜉,让我目眩神晕。财富让人虚怀若谷,这家伙也变得容易相处了?

我虚伪地配合他说:“坐拥这一切的你,才是让我嫉妒的对象吧?以前老主任总是在我面前夸你,说你不仅能设身处地与来访者感同身受,还能很好地保持中立。”

他接下来的话却打了我脸,他说:“你误会了,我不是嫉妒你的才华,我只是嫉妒你的天赋。我从不认为你比我更聪明,但你是天生的时间加速者。”

这厮从不按套路出牌,这一轮博弈又把我整懵圈了。

我不明所以,他继续解释:“以前考试的时候,你总是提前交卷的那个,但我俩韦氏测验的离差智商并没有明显的差异。后来我观察发现,你可以通过集中注意力在短时间内把时觉极速地加快。”

“这不奇怪,分配给时间任务的注意力资源越多,时觉就越快,这不就是注意力闸门模型吗?人人都这样,只是我更加专注而已。”我不明白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不仅如此,恐惧、喜悦、紧张等极端情绪也会加快你的时觉。刚才前台让你等十分钟进来,你只等了六分半,是愤怒加快了你的时觉吧?接近两倍的时觉加速,这真是让人羡慕的能力啊!”

他说我来早了,原来指的是这个?我只想骂脏话,我来找他,他却没心没肺拿我做实验,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生厌!我告诉他这是胡说八道,“我提前进来只是失去了耐心,别想往我脑袋上扣屎盆子。就算我时觉超速了,那也是天赋异禀,没有主观故意,你绕这么大圈子究竟想说什么?”

他平静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拿捏,“天生的超速即视为正义,后天的超速就该被唾弃,这公平吗?”

我看着这个人错愕不已,岁月并没有改变他的执迷,原来在正义的判断上,我们从没有达成过一致。

“用药物改变时距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反自然即为非正义!”

“那你为什么吸烟?”他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让我措手不及。他说:“尼古丁、茶碱、咖啡因,它们都能加快时觉,不要告诉我作用小就可以忽略不计,在善恶是非的判断上,性质是等价的。你不是总说,把事情做对很重要吗?”

我突然词穷。我需要集中注意力,找出反驳他的力据,他却强聒不舍,打断我的思路,“你有天赋的便利,站在自我实现的制高点上,便理直气壮。那些没有时觉天赋的普通人呢?即使天天加班、夜夜追赶也难以望你项背。人生苦短,他们就该碌碌无为,浪费自己的潜能?”

“你就是嫉妒我,就是不服!”我终于冲他拍了桌子,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

“我是不服!”他的声音也顿挫起来,“你关心的是正义,我在乎的是公平!像周先生这样的天才棋手,为了围棋付出一生的钻研,不该得到应有的尊敬吗?只因为家族遗传性亨廷顿病,他的时觉减慢让他下不了快棋,这不是棋坛的损失吗?”

亨廷顿病的秒上时觉敏感性下降,会先于其典型认知和运动症状出现。师兄喜欢围棋,周圣久是他的偶像。他似乎被情绪冲昏了头脑,终于承认一切。

“所以你给周圣久用了违禁药?”

“我只是让他恢复到正常时觉,让他发挥出他应有的水平。”

“根本没有毫无成瘾性和副作用的加速药,‘白头雀也不行!因为心理依赖……”

“我并没有给他用药!”

“那你怎么做到的,诺贝尔先生?”

“有些话涉及商业机密,我不能跟你透露!”

“你撒谎!”

我真是出离愤怒了,而这愤怒真的能让我更加细致地观察他的微表情和肢体语言。他也狠狠地瞪着我,目光交锋之处,毫无谎言的痕迹。一个专业的心理学家在撒谎,你很难找出证据!

最终他气急败坏,把毛巾摔到我胸前,“等你找出证据再来抓我吧,不送!”

离开时,前台已经把我的个人物品准备好了。迎面撞来一个人,是周圣久,我们四目相对,都很惊讶。更让我震惊的是前台对我们说的一句话。

确切地说,是两句。她竟同时对我说出“请您慢走”,并对周圣久说出“欢迎光临”。我说同时的意思,是指这两组音节是同时进入我们的听觉通道的,由同一个声源发出,却不分先后——也就是说,前台同时说着两句话。

通常人的发音器官不可能同时发出两个音节,我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时间知觉分为时距知觉和时序知觉,前者反映时间的连续性,后者反映时间的顺序性。前者決定了可知觉到的“现在”的上限,后者决定了其下限,而这个下限就是时序判断任务中的最小可觉差(即能感受到的最小刺激变化量)。

事实上,时间知觉不是连续的,而是间隔约三十毫秒的离散量子。也就是说,我们能判断两个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的必要条件是,它们相隔必须大于三十毫秒。

时间加速者不仅加速了时距知觉,也加速了时序知觉,因而突破了这一差别阈限。

正常语速下,每秒约发音三个音节,而语速会反过来限制语言思维,所以我们说话时思维速度也不会太快,频率也大约为三百毫秒。

前台说话时,视线高频地在我俩之间切换。我分析她刚才说出的八个音节是分为四组发出的,分别是“请欢”“您迎”“ 慢光”“ 走临”。要让每组音节听上去不分先后,组内时距必须低于三十毫秒,组间时距没有特殊要求,但想要语速显得正常,就需要大约三百毫秒。

如此估算,即使不考虑发音系统的运动延迟,前台的时觉加速率也起码在十倍以上!

师兄,认识你这么久,没想到你竟如此丧心病狂!你向我发出挑战,我会把你抓出来的。

一秒之所以是一秒,是因为人们对于接近一秒的刺激既不高估也不低估,而对于秒上刺激倾向于低估,对于秒下刺激则倾向于高估。时距估计的神经心理机制在秒上和秒下有很大的不同,秒下几乎只涉及初级皮层,而秒上则包括更多的高级认知活动。

由于时序知觉任务多在秒下完成,在筛查超速者的实际工作中很难实施,这给我们造成了思维定式,忽略了事件相关电位ERP①这把利器。

事件相关电位不受注意限制,在麻醉和昏迷情况下也可被新异事件诱发“失匹配负波”,它不仅可以准确客观地测量秒下时距,其偏差刺激的分辨率甚至可以达到毫秒级。以目前的神经心理学技术,这是我们最后的杀手锏。

刚走出大厦,我便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我的助理,让她即刻给那些漏网之鱼安排ERP检测,最好在催眠状态下。

如果ERP是可行的,周圣久的下一战就是他职业生涯的终点!

可我没想到,我挂掉电话的那一刹那,却是另一个生命的终点。

身后一声闷响,那个高考状元及地。路人尖叫奔走,我辨认了良久,才确认了他的陨落。

我认出了他,便不敢看他,目光无处安放,只能让视线向上攀登。向上,是擎天巨树般的MYtex大厦,他选择在这里跳楼,想必是对命运的最后一次嘲讽。

他再也不用担心清贫的未来和乏味的人生了,一身血肉留给了无助的白发人。他也不再需要百忧解了,现在需要它的是我。

我想象着这位时间加速者的下坠,一如我此时的落泪,荒诞不经。他在半空中一定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他是否后悔,又会因何而后悔?

我有些脱力,又想起了2818,这位时间减速者在攀登这座大楼时,又是否感到力不从心?

我似乎看到了师兄,他站在顶楼的落地窗前,像神明一样俯视着这一切。半分钟后,我收到他发来的消息。

消息记录显示,我们上次联系是多年之前,我祝他在新的工作中如鱼得水,还告诫他“把事情做对很重要”。

而今天他终于回复了我,这迟来的回复蚀骨锥心——“这就是你要的正义?”

我咬牙切齿,你凭什么指责我?这样的惨剧,你不正是始作俑者吗!

ERP是有效的。

这个测验结果使警方获得了授权,他们捣毁了“永痕记忆”的窝点。可那里并没有发现任何违禁药品,只有满墙“坏掉的时钟”,信徒声称这只是正念训练。公安部门傻眼了,苦无证据提起公诉,再次求助于我。

书案上的碰摆一如往常敲打着思路,节奏清晰——“永痕记忆”使用的方法应和师兄如出一辙,不过是时觉适应后效的把戏。

如前所述,这个适应后效便是以储存在海马体里的时距记忆为参照的。

在封闭的环境里,让受试者逐步体验不断压缩的时间,从而形成错误的时间经验,替代海马体原有的时间记忆,回到现实生活里,他们的时距知觉就会相对加速。

在决赛之前,周圣久来找我,他似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我让他吃了闭门羹,因为我有完美的复仇计划,不想打草惊蛇。我要当众揭露他的作弊,主持正义!

我联系了周圣久的决赛对手,韩国国手江世石。

天元赛决赛第一场就吸引了媒体的关注,周圣久以微弱优势先下一城。如我所料,他赛后ERP显示时觉只在基线附近正常加速。这只老狐狸果然做出了防备,提前停止了时觉加速训练。考虑到他的病史,他应该仍是适度加快了时觉,但遗传病是不可抗力,他不会因为治疗疾病而被判定作弊。

我不着急,我是伺机而动的猎人,等待做出致命一击。

两周后双方如约再战,坐定猜子,黑先白后。

两周的封闭准备,我只能让江世石的基础时觉加速到1.5倍,我知道这在周圣久面前可能只是杯水车薪。但周圣久如果想战胜江世石,就必须拥有更高的时觉加速。我知道我在帮江世石作弊,但在大义面前,这点变通微不足道,为此我赌上了荣誉。

對决酣畅淋漓,我不懂棋,只知道事后媒体盛赞此局,说堪比“清源十番”。

两个小时后官子毕,江世石执黑仅胜7子,贴目3又3/4子后反输半目,周圣久险胜。

赛后ERP明明白白,周圣久的时觉仅为一倍。也就是说,周圣久仅凭正常的时觉,就击败了超速的江世石。他赢在实力。

我终于说服自己,向裁判组作出“周圣久不是时间超速者”的判断。

可事情并没有结束。

周圣久是不折不扣的恶魔,他又用另一种方式嘲笑了我的失败——他自首了。

赛后他当众宣布自己是时间加速者的时候,媒体一片哗然。裁判组表示不解,毕竟他完美地通过了检测。有人甚至认为周圣久的胡言乱语是大赛压力下的应激反应,建议他先回去休息,然后接受赛后审查。我告诉周圣久,“通过正念训练克服疾病的症状,理由充分、手段合法,您不必自责。”

周圣久笑笑,安静而祥和。他又坐隐于方圆之间,回到黑白分明的世界。他把棋盘恢复到中盘最为焦灼的一手,对江世石抬手示意,“请坐。”

没有比这更诡异的一幕,时间仿佛倒流,两人把刚才的大战一着不差地又重演了一遍。也就是说,经过双方验算,从这一步开始,往后的每一步对弈都是各自的最优解。不同的是,周圣久并没有取下电极,这次是实时监测。

ERP显示,他的时觉速度随着战况的激烈程度剧烈地起伏着,最初在1.5倍处保持着和对手的同步,然后随着博弈树坍缩的计算量而逐渐下降,最终赛后降回基线。

也就是说,周圣久可以自主控制自己的时觉快慢,在比赛中故意根据对手的反应调整自己的加速率。他早就察觉到对手的超速,但并没有揭穿我们,而是以他的方式维护了比赛的公平。

回想起上次和师兄的不欢而散,他承认自己是时间加速者,语言动作却没有丝毫加速的迹象,想必他也是故意为之,调整时觉与我同步。

我仿佛听见他轻蔑的挑衅,“找出证据来抓我啊!”

主裁判问周圣久既然打算主动承认,为什么还要选择加速?

他说他不为胜负,只是想探索围棋世界的未知领域,趁着他还能下棋。

他非常感谢对手,说今天这场比赛让他此生无憾。

他的一番言论让人唏嘘,可关于控制时觉的方法,他却三缄其口,说这关乎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信仰,那个人,相信一些别人并不相信的东西。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周圣久退役了,再也没有了下一局,我也再没有机会知道谜底。没有比这更残酷的方式让我体会到彻底的失败。

而我,不喜欢失败。

周圣久接受了隔离审查,他早就预计到这一点,所以赛前来找我时,在我助理那里留下了一个包裹,说是清欢先生托他带给我的新年礼物,怕赛后没机会,就提前送到我这儿了。

包裹里是一瓶气雾剂,简陋的包装上手写着一句“Enjoy your time”。

我知道那是最新的“白头雀”。

这无疑是一种挑衅!师兄试图告诫我,不加速自己的时间,我便不是他的对手!

我当然扔掉了我的新年礼物,然后调出了一份病历,编号27182818。

我回到了师兄的实验室,这次它空无一人,而我的悄然潜入得益于2818先前的探路。我又站在那一堆时钟里面,面前是中心实验室的门禁,当年2818就止步于此,被发现之前,他没能解开门前的虚拟孔明锁。

孔明锁的防盗级别明显低于密码,只要时间足够,人人都是无限猴子。但这样的设计是别有用心的,它很巧妙地为主人提供了便利,又避免了密码泄露。

孔明锁随机生成,只有十秒的解锁时间,否则会触发报警。很明显,能解开它的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足够聪明,时觉加速。

2818只满足一个,而我是聪明的时间加速者。

从实验室的配置和布局来看,这应该是一个P4实验室,尽管没有标识。我不明白,制备提神药的实验室为什么需要如此高的生物安全级别,直到我看到了病毒载体培养基。我没穿正压防护服,应该立即退出实验室的,但一台仪器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在体纳米光纤成像系统“OASIS Implant II”。

光遗传技术!

这个词如打字一样浮现于我的心象。推动这样的人体试验,不仅需要魄力,更需要财力。没错,师兄具备这一切条件。

他通过病毒转染,对中枢神经元进行表观遗传修改,使其表达光敏分子。然后在特定脑区域植入光纤,实现深部脑区的定点光刺激,再通过光指令操纵纹状体神经元发出的动作电位频率,人为改变内在时钟。光纤可以通过金属检测仪,周圣久就是这样躲过安检,实现对时觉的随意控制的。

理论上,这种方法还真的没有成瘾性和副作用!那它公平吗?

我做着这样的思考,神志恍惚起来,我离开时仿佛产生了幻觉,仿佛四周的钟表都开始融化变形。

没过几天我就发烧了。我想我感冒了,便回到了研究所,为自己注射了干扰素,还吃了感冒药,然后就趴在桌上沉沉地睡去。

踢……踏……踢……踏……

是碰摆的声音把我叫醒。干扰素应该是有效的,我已经不发烧了,一切都恢复到正常,只是碰摆的速度似乎变慢了。我唤助理进来,她慢条斯理,说什么事这么着急?她一定也是感冒了,声音变得深沉,没精打采。我说,不着急,就是这小摆件出了点儿问题。她说,碰……摆……没……问……题……啊,您……说……话……慢……点。

我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便盯着牛顿摆出神。我震惊地发现,自己可以通过意识控制它的频率!

毫无疑问,我感染了师兄的病毒,成了又一个周圣久!

我模仿助理的语速说:没……事,你……出……去……吧。

我并没有植入光纤,师兄一定采用了更高明的指令形式,抛开了光刺激,实现了直接用意识操纵时觉。不过我不想深究了,资本是无所不能的,他有资本任性。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慢,我每天都在对着碰摆练习,对于操纵时觉这件事,我确实有天赋。我已经能让碰摆十秒摆动一次了。

我也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如果我不加速,确实战胜不了师兄。

可是我就是想赢,并且已经忘了为什么想赢。

师兄没有被我打败,打败他的是资本。

很快,MYtex的资本并购案成了热门新闻,一个主营卫生巾的财团收购了师兄的公司。这也意味着,师兄将失去对“白头雀”的项目控制权。

助理告诉我这则新闻时,我把时觉降回到一倍。

我竟有些失落。

故事就要结束了,需要一个句号。我去看了周圣久,想当面谢谢他没有揭发我。

因为病情发展,他很快就下不了棋了,但老棋友去看他,他还是会兴高采烈地摆上两局,然后畅快地大败一场。

只有我仍然会输给他,时觉加速不会让前台成为精英,加速的菜鸟也赢不了减速的大师。我以十倍的时觉也没有他老谋深算、目光深远。

大师手脚震颤地说:“去看看你师兄吧,他上午也来看过我,也和我下了棋,棋风大乱。以我对棋手的了解,他很不好。”

我问:“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他说:“那倒是没有,他只是说今晚除夕夜,他得去给大家准备新年礼物。”

他颐指棋盘一隅,那里压着今天的报纸,财经新闻标题一目了然:“为庆祝并购成功,MYtex将斥巨资在除夕夜为广大市民举行烟花盛典,届时市中心附近将盛况空前……”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翻出那瓶气雾剂反复地检测过了,结果让人大跌眼镜。那不是“白头雀”,其主要成分只是氯化钙。

氯化钙作为感受态诱导剂,在病毒转染中可以临时增大细胞的通透性,提高转染效率。简而言之,它可以作为师兄“时觉控制遗传转化技术”的催化剂。

但问题是,如果没有载体病毒,催化剂就没有任何意义。师兄的新年礼物不可能是让我补钙,难道他连我潜入他实验室的行动也预测到了?

今晚的烟花盛典,将在人口密集的市中心举行,火树银花将从几座最高的标志性建筑上破空而起。我查阅了今晚的风向和风速,处于一条直线上的高大建筑就只有天文台和MYtex大厦,而MYtex大厦位于下风口。

我联系了之前找我幫忙的公安同志,要他们还我个人情,帮忙检查天文台的烟火装置。

车载广播里一片欢呼,我驾着车一路狂奔。四千米外的天文台上,烟花已经升空,以当前的风速,它所产生的气溶胶约需十分钟就能到达MYtex大厦附近,而我的猜测已经得到了快速化验的证实——烟花的灰烬里有高浓度的钙剂和帮助其扩散的油剂。

我现在的时觉加速到了二十倍左右,机动车的加速却有着极限,它只能以两百千米每小时的龟速爬行着。路上的其他车辆在我眼里几乎是静止的,因此我可以轻松地在拥挤的车流里见缝插针地穿梭,即使遇到红灯也不用理会。其间,我同时做着几件事情:我检索了“人体在体细胞感受态制备”的最新文献,计算着“理化诱导的效率限制”可以给我争取的额外时间,还不停查阅实时交通信息,规划着更快的路线。

多线程操作现在对我不成问题,但视觉通道的换能速度慢于听觉,我开始出现视听不匹配的情况,不过我很快适应了这一点,毕竟时觉加速也加快了我的学习速度。

交警盯上了我,可他们拦不住我,我正好把他们引向MYtex大厦。

目下清风徐来,还有两分钟就是最佳的燃放时间。MYtex大厦的天台布满了烟花装置,那里面想必已装载了昂贵的病毒。余清欢正用小提琴奏着一曲《野蜂飞舞》,意气风发地享受着倒计时,他离阴谋得逞只有一步之遥。

几个“永痕记忆”的信徒守在他身边检查发射装置,我身边只有两个懵头懵脑的菜鸟交警,还是来抓我的。

师兄看见我时很惊讶,不过也很开心,他说没想到我也成了他们的一员,欢迎我来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劝他悬崖勒马。

他说来不及了,“白头雀”很快就会离开他的控制,掌握在资本手里。资本逐利的本性是不被控制的,加速的权利和资源一旦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时觉速度的社会差距就会不断拉开,进而成为阶级划分的标志,这里面暗流涌动,快者更快,弱者更弱。你说过,弱者将面临更多的剥削。所以,只有集体加速才能维系这脆弱的公平。

不明所以的交警不由分说先动手了,但他们就像在凝胶里游泳一样迟缓,因此很快被信徒们制服。这给我争取了时间,让我可以接近师兄跟他肉搏。

對此我很有信心,毕竟打架我没输过他。在极端加速的情况下,我们的身体早已跟不上自身的时觉,限制我们格斗能力的瓶颈不再是反应力,而是骨骼肌、心肺功能等运动器官的极限。同时,透支着前庭功能的我们还出现了轻微的晕动症状。

我们都能看清楚对方的拳脚,并轻松躲过这慢动作。但时间一毫秒一毫秒地过去,他开始体力不支,时觉加速让我的运动优势更加明显。攻击虽慢,但痛觉却更加清晰而持久,他被迫跳上了一面横杆旌旗暂避我的锋芒。

供他立足的旗杆像大厦横生的枝节,招摇在外起伏不定,还挂着MYtex行将降下的大旗。旗帜随风微动,提示着风速的减弱,催化剂已经到了,他脚下是庆祝新年的人山人海。

飘摇的旗杆挑战着他的前庭功能和本体感受,但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他会失足掉下去。加速的时觉让他可以高频地调整重心,从而拥有了惊人的平衡力,所以我也毫不示弱跳将上去。

他举着发射器威胁我不要靠近,我们就这样对峙着,直到一辆直升机缓缓出现在他身后。

“你还是什么都不明白。”他微笑着对我说着这样的话,我是先听到他的声音,再看见他嘴唇翕动的。视听不匹配让人有一种音速快过光速的错觉。

他话音未落,纵身朝那直升机跃去,向着烟花升起的方向,划出一道坚定的费希纳曲线。

爆炸声掩盖了枪响,他按下烟火开关的同时,我听到了子弹呼啸的声音,我甚至能精确地判断它的轨迹,想必师兄也能如此。它秒速三百米,从交警手中的防暴枪发出。

烟火甚嚣尘上,把血色洒满夜空。师兄在半空中苦无借力,没能像传言中那样躲过子弹。

这不是致命伤,但近距离发射的动能防暴弹足以改变他的轨迹,他的身体向下倾覆,像秋叶一般缓缓飘落。

惊恐之中,我把自己的时觉加速到了极限,以延缓师兄的坠落,可我没能抓住他。

世界就此寂静,所有人都在极力发出最后一个音节,那些低沉的嘶吼似乎永远也组成不了一句话,在我的耳朵里也只是无意义的背景噪音——除了师兄的声音,只有他和我时觉同步。

我向他呼喊,叫他坚持住,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想办法救他。

他再次笑了,问我他现在像不像失重的宇航员,来不及悬崖勒马,也没有回头是岸的办法了。

我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卖弄幽默!

他说因为真是可笑,如果不考虑到脑力消耗,他是不是可以让自己永远这样,搁浅在时间的裂缝里?

我看着他慢慢滑向深渊,说一定有办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摔死吧?

他绝望而平静,说他本就是将死之人,叫我不用浪费时间了。他说:“看见天台上那些信徒了吗?他们个个身患绝症,时日不多,靠着‘白头雀在主观上延缓着死亡。他们信任我,因为我和他们一样。”

我瞠目结舌,这就是他迫不及待铤而走险的原因?我想起了他在跑步机上的糟糕表现,一点儿运动量都可以让他喘不匀气。可我没时间对他表达同情,我在脑袋里计算了无数种把他从时间手里打捞回来的可能,可最终都因为物理速度的限制而无法实施。

他就近在咫尺,竟已回天无术,这位时间加速者必将殒命于重力加速度。我不想让他看出我的气馁,却不得不问他有什么未竟之志?

他看着满城的烟火,说他尽力了,因此无憾。这话我曾在周圣久嘴里听过。

我问他觉得自己做对了吗?

他说他就要死了,对错还重要吗?

我说你就要死了,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

他就故作轻松地说,那就说句新年快乐吧。

我急了,说没时间了,你究竟还有什么遗言?

他却超然物外,淡淡地跟我道别。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别的什么足以刻在墓志铭上的永垂不朽,是那句新年礼物上潦草刻画的“Enjoy your time”。

我们说完这些话只用了一秒,在此期间他仅仅下落了五米。他下落的速度远不足以超过音速,但我已经唤不起他的回应了。我知道是他关闭了时觉加速,在他的世界里,他已经坠地身亡。

明知这一点,我却仍不敢放松时觉,它像一根紧绷到极限的弦,那头系着他的生命,这头还攥在我的手里。我不能松手,因为那样就像我才是罪魁祸首,将他弃之于深渊万劫不复。

可我终究脑力透支,额头滚烫,想是也到了极限。为应对即将到来的晕厥,我迅速用皮带把自己固定在了旗杆上,然后在飞快降速的时觉中目睹了师兄的加速陨落,疑心他轰然坠地之处,正是那个高考状元早已干涸的血泊。

MYtex巨树下,新芽正在萌发。见证了这一幕的人们只顾着惊慌失措,他们还浑然不知,自己很快就会成为时觉加速者。事实上,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我市的GDP保持着戏剧性的上升。

在晕过去之前,我对这傲视众生的人默默哀悼:“新年快乐。”

“Enjoy your time”是师兄邮箱的密码。

他死后千金散尽,巨额的财富不知去向,却把研究资料留给了我。我饶有兴趣地翻看着他的浏览记录,发现他涉猎广博,竟然真的在研究星象!

邮箱里有一封草稿,那应该是准备发给我的,因为他设置了定时发送,而信的开头是:

“砚右:展信安……”

不知道为什么,这寥寥数字就让我湿润了眼眶,看来他预感了自己的不归路,只是往下读着,我却逐渐不寒而栗。

这封信并不是为了叙旧,更多地是为了备份,因为附件中包含了大量的天文数据。

他在信中简述了他对这些光谱资料的荟萃分析,声称他发明的算法巧妙地避开了光速极限。由于权限的限制,他仅能基于公开资料进行分析,即便是召集时觉加速者组成的团队也只能做出估算,因此他对于文中那骇人听闻的结论持谨慎态度,不过他还是把计算结果发给了天文台请求验证。

天文台的回信还在“未读邮件”里,时间是新年伊始。他們首先感谢了“余先生”对他们工作的慷慨相助,然后表示会尽快组织验证,但由于计算量庞大,有些工作又不能完全依赖计算机,所以预估耗时不菲。

可后来的事实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天文台的研究人员也时间加速了,他们很快证实了师兄的推测——“大约两百年之后,地球将有97%的概率遭受到全球毁灭性的伽马射线暴。”

以人类目前的科技力量,既没力量防御,也没速度逃离。

又是一秋祭扫,蹒跚在公墓里的我已是耄耋,我驻足于此,只为了收集落叶的寂静,它们徐徐飘零,才有迟暮的美感。我脑中的光敏蛋白早已凋谢,可还是拒绝了国务院的时间加速津贴。

这早已是个全体加速的社会,为了应对灭顶之灾,全球的脑力都动员了起来。政府为青年人设立了时觉加速的行为学习课,计划用两到三代人的时间将人类的平均时觉基线加速到四倍,而低于两倍速者会被视为懒惰。为此,我们研究所的工作也从甄别超速者转型为了纠察怠速者,这还真是讽刺。

是非对错的标准陡然翻转,但在人类生死存亡的大义面前,我们当然需要变通。

每个人都有义务响应号召,独像我这样的老人,活了这么久,似乎活过了岁月,时觉记忆逐年累加早已冗余不堪,因此对世界的感受也早已退化。日子无痕,飞快地在我身后流逝,我已经抓不住它。在全体加速的社会里,迟钝如我已再无作为,是时候谢幕了。

时觉加速也敏感了味觉,酸甜苦辣格外透彻。世人的清欢在我眼里,不过是那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烂柯,不过是此地那一抹抹坟茔。我这一生,岂曰无味。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在师兄坟前为他点上了一支烟,葬他的那一捧朽土发出了新芽,而他也永远不会老去,何其幸运地搁浅在时间里。

师兄,你赢了!

【责任编辑:阿 吾】

①食欲素(Orexin)是由下丘脑分泌的一种饥饿调控信号,因其强烈的促食欲作用而得名。

①快速动眼期(rapid eye movement,REM)是动物睡眠的一个阶段。

①ERP是Event-related Potentials的简称,是一种特殊的脑诱发电位,通过有意地赋予刺激以特殊的心理意义,利用多个或多样的刺激所引起的脑的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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