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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取暖

2022-05-30吴伟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卫生员战友敌人

吴伟兰

1945年的冬夜,十万大山深处到处黑魆魆的,一个多月的连绵阴雨,冷风吹过山林,带来入骨的湿寒。

南路人民抗日解放军(原南路人民抗日游击队,为1945年1月19日改编)第一团,就在这深山老林里宿营。

一天的急行军后,部队就地休息。营地是一个低洼的盆地,四面山高坡斜,生长着树木,盆底稍微平坦的两三平方米地方留给第三营的女卫生员杨莲,其他人都睡在四面斜坡上。山坡很陡,每人都找来一棵树,双脚顶着树头或双腿夹着树头半躺着睡觉,以防熟睡中滑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杨莲睡得正香,忽然,感觉手臂被一重物压住。她睁不开沉重的眼皮,只听那均匀的呼吸,以及手臂触到的身子,她就知道是哪位战友从坡上滑落下来了。由于经常野外宿营,杨莲对于战友在睡梦中翻落到自己身边来,已习以为常。她轻轻地抽出被战友身子压着的手,再拉出压在他身子下面的毯子,顺手就把半边毯子盖在这位战友身上,就像盖在自己身上那样自然。

部队供给严重不足,一个班只有两三条毯子,现在不能几人共盖,战士们只能把所有的衣服都穿着取暖。从雷州半岛出发时是秋天,每人只有一两件自带的单衣,在这深山的寒夜里,潮湿的露天林地,一两件单衣显得是那样的单薄。

第一团八百多人,绝大多数是男子,只有几位女卫生员和政工队女战士。杨莲是卫生员,还兼政工队的宣传工作,在团里,她年龄最小,不论是比她年长几岁的战友,还是团长政委,都叫她阿妹,这是雷州半岛对最小妹妹的昵称,饱含着大家对她的爱护。她把每一位战友都当成哥哥,喂到伤病战友嘴里的一勺勺药汤,都是她用心熬出来的。遇到生病的战友发烧时,因害羞不肯灌肠,她总是耐心开导,像一位懂事的姐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病中的战友接受治疗。战斗激烈时,她也是一名勇士,扛起枪来比谁都勇敢。一次,眼见敌人蹿上来了,她急得站起来,想给敌人迎头痛击。说时迟,那时快,身边一位战友猛地把她按下,“嗖”的一声,一颗子弹就从她的头顶飞过去。在战场上,战友都是生死之交!

滑落到杨莲身边还在酣睡的那位战友,梦里轻轻咳嗽了一声,杨莲听咳嗽声,就知道是八连司务长吴福瑞。杨莲是营里唯一的卫生员,营里一百多人,每个人的体形特征、声音,她都了如指掌。

行军作战,卫生员和炊事班都很辛苦。杨莲时而冲到前沿救治伤员,时而跑到队伍后面照顾生病战友。战友们休息时,她却不能休息,给伤病员上药换药,还不顾艰险,攀到悬崖峭壁上采摘草药。在战友的眼里,她是开在山崖上最璀璨的红莲花。

吴福瑞是司务长,每到宿营地,其他同志可以休息了,他还要不顾行军的疲劳,立即去寻找粮食。由于多数是在山沟里宿营,山上的当地人都很穷,食物匮乏,很难买到粮食,经常只能掺着野菜做饭。吃完饭又要安排炊事班装伙食担,他还经常为伤病的战友背枪行军。

那半条毛毯温暖了吴福瑞的梦,他动了一下身子,喃喃梦呓:“姨——呀!”高大壮实的他,此刻像一个撒娇的孩童,“姨”悠长而带着波浪,“呀”短而柔,杨莲被这声呼唤感染了,眼睛一下子发热起来。

20世纪初,雷州半岛乡下的孩子都管母亲叫姨。母亲,这个一触碰就让杨莲泪水溃堤的称呼。

杨莲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时,随部队西征,从雷州半岛到十万大山,被敌人围追堵截,如今家园已远。此刻,这个小女孩的心又回到了广东省遂溪县界炮上龙村,那是她的出生地。正值壮年的父亲因病无钱求医去世,年轻守寡的母亲含辛茹苦把他们兄妹养大成人。后来,日寇侵占到她的家乡,杨莲的母亲是个农村妇女,不会讲大道理,但深明大义的母亲懂得有国才有家,毅然把她兄妹送上抗日战场。1945 年春,在抗日战斗中,哥哥杨石清被敌人捉住活埋,当她和母亲赶到把黄土挖开,只见哥哥全身的衣服都是血,皮开肉绽,却仍然两眼圆睁。母亲当即晕了过去。

杨莲忍不住泪如雨下,但又极力抑制自己不哭出声来。

出征时,她是悄悄离开家的,为了保密,也为了不连累母亲,但她时刻牵挂着母亲。现在无法和家人联系,无从得知家里的情况,母亲该是怎样的担心?母亲一个人无依无靠,会流浪到哪里?能否安然于这兵荒马乱?

半夜里,她总是梦见母亲疾走在风雨中……悲愤和思念让杨莲无法自主,她本能地靠在身边这位同样想念母亲、梦里呼唤母亲的战友身边。

杨莲身边的吴福瑞,家乡在雷州半岛东海岸海康县东洋土角村,他读过多年私塾,文质彬彬,是个有文化的知识青年。他的姐夫在县城开了几间店铺。吴福瑞比姐姐的孩子还小一岁,姐姐对这个天资聪颖、温文尔雅的小弟弟比亲儿子还疼爱。参加革命前,他掌管着姐夫家里所有生意的账目。他并不是为了不饿死才拿起枪杆子,而是为了更多的穷人不饿死才干革命。在白天紧张的战斗中,吴福瑞是铮铮铁汉,但心底处牵挂年迈母亲的那份柔情,在这荒野的寒夜里,不知不觉地在梦里铺展开来。他两岁时父亲就故去,几个哥哥相继夭折,家里只剩下他这根独苗,他是母亲的命根子。此刻,他在梦里追逐着故乡的炊烟,炊烟是那样的温暖,炊烟下有亲爱的母亲,有母亲做的饭菜。他在梦里闻了闻那股怡人的香气,不由得舒展地翻了个身。

杨莲靠着吴福瑞那坚实的身体,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哥哥身旁,哥哥的体温也是这样温暖。杨莲将身上的毯子又往吴福瑞身上盖了盖,忽然,杨莲的手指触到吳福瑞脖子上一条冰凉的小东西,黏黏的,她知道那是山蚂蟥在叮吸他的血。黑暗中,杨莲顺手就扯下那条吸饱鲜血的山蚂蟥,甩出老远去,轻松自然得就像拍死一只蚊子一样。这里的山蚂蟥闻到人的气味就成群结队而来,贪婪地叮战士们的血,就是男人对山蚂蟥都有点儿谈之色变。在这枪林弹雨的战场,每位战士都负重前行。

那次在北基,吴福瑞发着高烧,杨莲采来白花草、板蓝根、茅根等草药,给他熬成药汤,但他仍高烧不退,昏昏沉沉。杨莲抚着吴福瑞那热得滚烫的额头,急得满脸涨红,来回跑动换湿毛巾给他降温,一位战友接过她手里的毛巾,劝她缓一缓,她像一个孩子似的急得哭起来。

这时,敌人一个营二百余人突然袭击八连的驻地,八连只有64人,大家正要安置吴福瑞,吴福瑞站了起来,踉跄了两步,谢绝战友的搀扶,拿起枪,站稳了,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对敌人满腔的仇恨怒火,眼睛红得如血,但瞄准敌人一个比一个准,沉着刚毅,狠狠地打击敌人。敌人退去后,杨莲马上跑过来摸吴福瑞的额头测体温,他的烧竟退了。杨莲欣慰地笑了,两只大眼睛喜得像弯弯的月亮。

杨莲是在苦水里长大的姑娘,1945年10月中旬,她随南路人民抗日解放军第一团撤退到粤桂交界处,随军电台收到国共两党在重庆谈判的消息,大家喜出望外,以为同是中国人,两党一定能谈妥的,大家很快就能重返家乡了,但国民党却杀气腾腾地向南路革命根据地扑来。

敌我力量悬殊,第一团避开对方锋芒,往十万大山方向撤退。国民党反动派穷追不舍,第三营七连和八连只好利用有利的地形把敌人拦在牛肚岭下,从拂晓时分打到黑夜,打退了敌人13次进攻,七连连长廖培南不幸壮烈牺牲了。吴福瑞与廖培南同是海康人,一起参加革命,多次携手沙场,为刎颈之交。吴福瑞喊着他的乳名,痛哭到呕吐。

目睹廖连长的牺牲,杨莲也伤心得心口发疼,她强忍悲痛,为吴福瑞按摩止吐。吴福瑞从杨莲的手温中感觉到杨莲在发烧,她也病了。他扶杨莲按坐下来,端来水和饭,让她休息。

寒风吹遍山林,两位战友在睡梦中相依取暖……

吴福瑞,就是我的父亲。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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