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滚过

张樯

临别成都的前夜，饭罢，从三槐树街走出，当成都朋友贵哥征求还想去哪里逛逛时，我和程远夫妇都一致表示想去锦江边喝茶，贵哥欣然应允。在我看来，如同去了巴黎必在花都街头喝一杯咖啡，上了庐山必去看一场《庐山恋》，来了成都也该像成都人那样。

跟着贵哥穿过喧闹的马路，很快就到了锦江边。南河与府河还未汇合，小路贴着南河边向猛追湾延伸，隐藏于幽静而茂密的树丛一侧。贵哥迈开大步，径直走在前面，待追了上去，发现他已在招呼老板张罗桌椅了。贵哥解释这里与别处不同，不但邻近河岸，且与我们所住宾馆不远。正感叹于贵哥的细心，茶馆老板已闻声赶来。老板是一精瘦男子，他的茶室设在对面老房子里。沿街搭建的老房子叠床架屋都被辟作一间间茶室，与堤岸人行道仅隔一条僻静的小马路，据说，白日里城管并不允许在这里摆放桌椅，入夜八时后便默许了。

老板搬来桌椅让我们坐下，问喝什么茶，大家各自要了竹叶青和毛峰，我则点了碧潭飘雪。多年前，我初次来蓉，便知晓这是成都人茶馆里的至爱，竹叶青和茉莉花两种极为普通的茶叶撮合，却取了“碧潭飘雪”这极富禅意的名字。老板朗声一句：“竹叶青带花”，转身间已在我们各自茶杯里放好茶叶，丢下一只大肚囊的老式水壶，便去忙活了——不是去张罗别的客人，也非做什么生意的筹划，而是与同伴在茶室里延续刚才的小麻将——这便是成都人，在日常中总能腾挪身体，展现安逸和从容的一面。

高大的银杏叶轻轻摇曳，脚下的锦江闪着粼粼波光，兀自流向幽暗的夜色深处。河对岸是一条街市，与我们仅隔窄窄的河水，被树影和夜色过滤，于是明明灭灭的灯火和飞驶而过的车流便遥远而缥缈。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摆着龙门阵，从多年前的一次相聚，到彼此相熟的朋友，乃至天下大事、宇宙外星人，话题无所不包，却无关利益和算计，我们用老式的大肚子水壶续着一杯杯茶水和话题，时间也仿佛浸泡在带花的茶水里，荡漾出缕缕清香。

“下雨了！”程远夫人一声惊呼。真的，手伸出空中，一滴，又是一滴，渐渐雨珠密集起来。久居成都的贵哥解释，成都的雨就是这样，夜里出现，白天消失。这正是杜工部描绘锦官城“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绝佳注解。我们纷纷说有一把大伞撑在头顶就好了，我暗想这该是奢望，贵哥却隔着树丛和马路，朝灯火通明的茶房用四川方言高声喊道：“老板，有没得伞？”老板马上就被“喊”了出来，“有的！等下。”果然他这里应有尽有。不一会儿，他回身抱来一把大伞，是那种杂物店门前常见的大型遮阳伞。把伞放在我们身边，老板回转身却犯起愁来，那块“撑”伞的大石头居然不见了，他像在告诉我们，又像在自言自语：“天天都在的，怎么就不见了？”旋即又回身四下里找去了。这时程远夫人把伞揽在怀中，大义凛然道：“找不着石头，我来举着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大家纷纷说，那怎么行？又不是举一下，看不把你压垮了。我心下焦急，怕雨将我们的聚会搅散，便起身借着远处的灯光，也在座椅旁的树丛里找起来，哪里会有？回来却见老板已神奇般不知从何处搬来石头，石头中间有一孔，正好将伞“杵”了进去。

张开的伞撑在我们的头顶，雨开始下得汪洋恣肆，打在伞面，絮絮叨叨，仿佛也加入了我们的交谈。然而这雨也如成都人一般，性子是闲散的，很快就变得缓慢下来。说话间，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将世界照亮，抬头看夜空极高处的云层仿佛通上了电流，闪了几下。蓦地雷声炸裂，许是经过刚才的铺垫，那声响已不再犹豫，径直摔了下来。印象中，这该是我今年听到的第一声惊雷，这也意味着季节在这座城市的彻底翻转。随着刚才的惊雷开了头，雷鸣断断续续，开始不间断地从头顶隆隆滚过。于是这个春夜，我们在锦江边的寻常晤面，不但荡漾着淡淡的茶之馨香，还与天上的雷电交相辉映。

寻常的朋友聚会，总不免有莫名的伤感，所谓见一次少一次，而我们正好相反，却是见一次多一次，我们几人彼此相隔千里，本不会见面，贵哥微信上一句今年假期我不外出，来吧。我真的就不知轻重地来了，还怂恿了远在东北的程远夫妇。于是我们便有了这平生的再度重逢。人们总爱说一切随缘，但我以为，机缘恐怕也要推波助澜，草船借箭，假如不是貴哥制造了机会，天知道，我们的这次见面会是何年何月。

“差不多了。”不知什么时候，老板悄悄地来到我们身边，仿佛在下逐客令。要打烊了，他结束了方城大战，对面的茶楼已是人去楼空。抬腕看表，已过午夜，也真的该走了，我们于是纷纷起身。

雨又大了，吧嗒吧嗒的雨点摔了下来，仿佛在留住我们，留住这一时刻。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