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饮食散文的趣味

2022-05-30裴亚蒙

文学教育 2022年10期

裴亚蒙

内容摘要：在周作人的散文世界中，趣味是个包容性很强的概念，是其饮食散文选材的标准，在他的饮食散文中表现为文人雅趣、民间俗趣、文化理趣和重厚之趣。他青睐于文人士大夫雅致的生活情趣，借品茶喝酒达到日常生活的艺术化;又有着平民意识，着眼于普通民众日常吃食，展现出生活的俗趣与拙趣;他独树一帜，说古道今，进行考据，使散文具有一种知识性，充满理趣，又借饮食联想到青年的成长和社会的发展，对其表露出担忧。趣味是周作人饮食散文审美境界的最终归宿，是其生命体验与人生境界的统一。

关键词：周作人饮食散文趣味

周作人在其散文、诗歌和日记中都热衷于写饮食，其饮食散文数量众多，在他青年、中年、老年时期均有创作，《故乡的野菜》（1924）、《北京的茶食》（1924）、《谈酒》（1926）、《吃菜》（1931）和《吃茶》（1964）多次收入自编文集中，这五篇也最能体现作者创作观念和趣味个性。他曾坦言：“我很看重趣味，以为这是美也是善，而没趣味乃是一件大坏事。这所谓趣味里包含着好些东西，如雅、拙、朴、涩、重厚、清朗、通达、中庸、有别择等，反是者都是没趣味。”①可见，周作人眼中的“趣”是更为宏阔的、有极大包容性的概念，并不仅仅是我们所认为的“有意思，好玩儿”的单一维度，“雅”、“拙”、“朴”等并非是无趣，而是“趣”的另一种表现方式，这种趣味突出体现在其谈天话地、花鸟虫鱼类的闲适散文里，在其饮食散文中则表现为文人雅趣、民间俗趣、文化理趣和重厚之趣。

一.文人雅趣

“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②普通民众为了吃饱穿暖而劳作终生，周作人则追求的是在解决基本温饱后的精神需求和审美享受，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接受了儒家传统教育，十三岁已经读完《论语》、《诗经》、《孟子》和《尚书》，抄过《诗韵》两三遍，开始做八股文，后参加了县试，因少时受中国传统教育的熏陶，再加上平和冲淡、尚柔保守的的性情使他有一种文人士大夫的生活情调，追求雅致悠闲的生活，这种独具的文人气质在其饮食散文中则是对茶和酒的追求。

茶一直以来便为中国文人士大夫所钟爱的，他爱喝茶，亦爱玩茶，追求茶的自然之味，喝茶时素雅器具、典雅氛围以及茶点朴素的味道和精致的外观，这样的文人雅致是其所享受的，充满乐趣。他喜爱喝清茶，鉴赏其色、其香、其味，在貌似寡淡的味道中品出清香。中国茗茶和佛教道教在思想内涵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初传茶之人兼是禅学之人，饮茶成为对生活的一种超离，日本茶道也是吸收融合中国茶文化，具有一种“忙里偷闲，苦中作乐”的精神，受中日茶文化的影响，周作人于品茶中享受闲适，感悟人生。“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③绿茶倒入素雅的茶具，阵阵清香，古雅的环境，加上有着形色优雅，朴素味道的茶食以及三两密友可谓是周作人的理想生活了，他将生活艺术化，营造出悠闲静雅，极具生活情趣的审美意境。

自古中国文人和酒就结下了不解之缘，酒中“闲趣”可以将作家的人生境界、精神质量、生活情致充分地呈现出来。周作人喜欢谈酒喝酒，但又不会喝，他认为喝酒是有意思的，喝酒真正的趣味不在醉后精神的陶然，而是在饮的时候杯在口的一刻。周作人对于酒的态度并不是为忘记烦恼沉溺于此，一醉解千愁，也不是嗜酒如命，他渴望“喝一口非耽溺的酒”，不为任何目的的无功利饮酒，享受酒进入口腔的感觉，对周作人来说，酒是生活必不可少的点缀。他惬意享受着饮茶喝酒，达到精神上的闲适与自由，自有一种雅趣，他超脱粗鄙功利的社会氛围，借茶和酒将日常生活艺术化，这种生活方式承续了古代文人士大夫的雅致追求。

二.民间俗趣

从民俗学的角度看，中国每种传统食物背后几乎都蕴含着来自普通百姓的生活智慧，每种美食都积淀着悠久历史的意义与价值，周作人作为中国最早关注并且积极倡导民俗学的知识分子，对民间吃食给予了极大的热忱，其笔下不是山珍海味、珍馐美馔，而是日常吃食，南方的荠菜菱角、甘蔗荸荠、苋菜、腌鱼腊肉、杨梅、笋、藕、腐乳、烧鹅等，还有北方的沙琪玛、馒头、炒栗子、糖葫芦等瓜果蔬菜和风味小吃纷纷纳入他的饮食散文中，就算对于豆腐他也是说乡下的豆腐的几样吃法，觉得萝卜与白薯是顶有意思。周作人认为这些都是乡下菜，材料做法简单，味道质朴，最能代表老百姓的作风，这使得他的散文呈现出普通民众真实的生活状态，传达了普通百姓的思想情感，充满了对于下层百姓生活的关注，自有一种乡野之气，具有人情之美，生活之趣。

他兴趣盎然地选材各种有意思的民间吃食，记述它们的习性、当地的吃法和风味，呈现出一种拙趣、俗趣，这里的“俗”不是世俗、恶俗，而是民俗、风俗，尤其是四时八节浙江绍兴的吃食，给当时还是孩童的周作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其一生中都回味着。清明扫墓时节以醋和酱油蘸食的熏鹅，是绍兴乡下在上坟酒席中的一道菜，味道久久不能忘记（《吃烧鹅》）;中秋时节要给月亮婆婆供素月饼，拿凉水一碗拜祭（《儿童杂事诗·甲之二四》）;端午节吃糯米粽子（《糯米食》）和五黄的习俗，即黄鳝、黄瓜、黄鱼、黄梅、雄黄（《儿童杂事诗·甲之十三》）。

人们在传统节日里用食物进行祭拜，约定俗成吃特定的食物，赋予其特殊的含义，是与祖先的一次次精神的沟通，积淀了几百年来当地的风俗文化。他关注鬼神祭拜的民俗活动，以及神话、歌谣、童话和儿歌类的民间文艺，认为民歌童谣是民族文学的初基，是记录乡风民俗的一手资料，是民间的文学，在散文里经常引用童谣增加趣味。《故乡的野菜》引用儿歌“黄花麦果韧结结，关得大门自要吃，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写黄花麦果，充满了天真趣味，把糕点的美味通过孩童不愿分享侧面表现出来，又写到一种叫紫云英的野草，其花朵似蝴蝶，似鸡雏，尤为小孩所喜，是小孩常玩的东西。

此外，周作人好写孩童爱吃好玩的食物，妙趣盎然，充滿了童真童趣。小孩儿喜欢吃的甜中带咸的海荸荠，吵着要买的菱角，绍兴夜糖颜色鲜艳、价格低廉，卖糖者左臂操筐，击锣为信号，引得小孩满心欢喜。在《罗汉豆》里他说觉得在豆类里罗汉豆最有意思，吃的花样玩儿的花样也很多，最后一段列举了小孩把豆子穿孔掐头制做成乌龟、果盒和燕子等，趣味无穷。这些带有周作人儿时趣味记忆的食物联系着故乡的人情事理，因时过境迁、背井离乡使他不厌其烦地回味着，凝聚成强烈的思乡之情。

三.文化理趣

周作人所作的饮食散文有些是与众不同的，知识性很强，读起来不大有食欲，对食物进行学理性的考究，冷静严密，极少出现文学上的细致描写、想象夸张，却又处处充满妙趣，他乐在其中，津津乐道，形成了一种文化理趣。

首先，周作人笔下的饮食散文主要写绍兴、北京和日本三个地方的饮食，呈现出浙江民间文化、北京传统文化以及日本自然简朴的文化特色。浙江绍兴是典型的南方水乡，东昌坊的十字街是周作人生长之地，也是他最熟悉最怀念的地方，有德兴酒店、水果摊、麻花摊、米店和挑担子叫卖夜糖的人，周作人儿时记忆中的吃食多来自这里。干菜腌菜及螺蛳霉豆腐千张等就是日用的副食物，把整个白菜干在饭上蒸过，一叶叶撕下来，“老百姓往往托了一碗饭站着吃着，饭碗上蟠着一长条乌黑的干菜。”④这样的吃法联系着绍兴的艰苦与贫穷，百姓所食除米外唯菜与盐，水果也是质朴的甘蔗荸荠类，他们安贫贱，敝衣恶食，勤劳卓苦，率直自然。周作人常写北京的茶食点心，他曾感慨在古老的北京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多是旧式的“官礼茶食”和充饥的饽饽，样式少，不够精致，传达出以北京为代表的传统文化逐渐没落。日本的食物兽肉少，常食冷饭，味道清淡，对于周作人，日本的饮食与故乡绍兴有许多共同之处，他不但没有不适，反而新奇地发现日本的生活方式保留着中国原始的古朴自然气息，倍感亲切。

其次，他有意无意把三个地方的饮食进行对比，探索异同，表现各地文化间的勾连与传播。在《南北的点心》（一）和《南北的点心》（二）里他发现南方的点心是闲食，北方的是常食，追究原因，南北点心的差异实际上是南北风俗文化差异，南方在明代是文化中心，生活奢靡，细点流传，而北京是传统古都，礼仪较多，点心作为“官礼茶食”流传开来。这样由饮食的不同，深究出是历史文化的差异所致。在《日本的衣食住》（下）里周作人趣味的将日本的许多吃食与中国的相类比，发现许多相似之处，这是有文化交通的历史，文化间的沟通和传播。《果子与茶食》算是周作人饮食散文中较长的一篇，写在日本果子（中国称茶食）的发展变化，例举了唐朝时期传入日本的“八种唐果子”，在经过唐文化衰由繁入简，佛教兴盛，日本点心中便几乎不用油，但并未摆脱中国的影响，馒头、煎饼、羊羹（中国叫豆沙糕）和落雁（炒米粉）便是受了中国影响，维新后，西方文化入侵，饮食有发生了改变，日本果子受外来文化影响产生的变化，呈现出文化间的相互交流融合。

最后，周作人自创“文抄公体”的散文写作方式，在现代白话文中夹杂艰涩的古文，达到古今相容，相互印证，依靠知识上的碰撞，深入到文化、文明、人类、历史和社会等各个领域。他引经据典展现所写吃食的发展历史，考据其历史发展，具有很强的趣味性和知识性，在《苋菜梗》一文中周作人借用《齐民要术》和《南史》中记载，推测苋菜最早在南方出现，又引用《本草纲目》介绍其功用、形貌、分类等，接着就《学圃余疏》、《本草纲目》中传言苋菜不能和甲鱼同食，真假难辨，他和族叔试过，族叔将近七十还健在，周作人对此进行试验，本身就是一件妙趣横生的事儿。结尾以“——喔，似乎离本题太远了，还是就此打住，有话改天换了题目再谈罢。”⑤似与朋友谈天说地，款款而谈，亲切有趣，让人莞尔一笑。在《南北方的点心》（二）里周作人列举大量典籍考据证明北方的点心历史古，南方的历史新，接着写北方的“官礼茶食”和南方的“嘉湖细点”的来源，逻辑清晰，知识性强。

“看一地方的生活特色，食品很是重要，不但是日常饭粥，即点心以至闲食，亦均有意义。”⑥他把“吃”当作有趣味的事儿不厌其烦、认认真真地谈论着，他不惜笔墨、饶有趣味地采用“文抄公体”的形式对前人风物志进行引用，追溯地方风味的历史发展，敏锐发现其相通之处，呈现出各地独特的文化特色，在他笔下这些风物俨然已经超越了饱腹之物，呈现出一个地方的生活方式和地域特色，被赋予一种历史文化的意义。

四.重厚之趣

周作人的饮食散文并非全是闲适悠然的，看似平和，也有重厚的一面。他时常沉浸在悠然的回忆叙述后，在文末不经意地发表感慨，流露心迹，对当时社会的文化思想发表议论和看法，彰显了其战斗精神，虽没有《谈龙集》《谈虎集》里对时事进行尖锐的揭露和诘责，但他的小品文“浮躁凌厉”的色彩也呈现在饮食散文中，自有一种重厚深沉之趣。

在1931《苋菜梗》的最后一段说苋菜梗没什么好吃的，但是却很有意义，“这个年头儿人们似乎应该学得略略吃得起苦才好。中国的青年有些太娇养了，大抵连冷东西都不会吃，水果冰激淋除外，我真替他们忧虑，将来如何上得前敌……喔，似乎离本题太远了，还是就此打住，有话改天换了题目再谈罢。”⑦由吃菜梗想到中国青年脆弱，力量不够，引发了对中国青年未来的担忧，对中国未来的担忧。而面对中国传统文明遭到外来文明的入侵和挤压，青年人大多有媚外的心理，周作人对此的态度是排斥的。结尾他突然停笔，实则是抑制了自己的感情，在当时沉重压抑的社会氛围下，看似言论自由，实则受到压抑，周作人深感有些话不适宜说，只有表以沉默。1924年《北京的茶食》“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⑧，在《谈油炸鬼》中“只怕大家太热心于载道，无暇做这“玩物丧志”的勾当也。”他敏锐地感觉到现在的中国过于功利主义，社会氛围过于激进，缺少一种对生活真谛的感悟，缺少对人性的宽容与理解，可见他的无奈。

“拙文貌似闲适，往往误人，唯一二旧友知其苦味。”⑨这里的“拙文”指的是他花鸟虫鱼，喝茶饮酒的闲适散文，看似闲适，却只是在苦涩的生活中发现乐趣，苦中作乐，在对社会现实失望的境况下，他选择以书为友，远离浪潮，却不被理解，便化为一种难以言说的苦寂，周作人似老者般以平和的语气谆谆教诲，在聚焦于日常生活的同时，不忘以温厚诚恳的态度关注社会境况。

他的饮食散文兼具雅趣与俗趣，理趣与重厚之趣，看似矛盾，实则体现了他个人性情的复杂性，也就是“叛徒”和“隐士”的双重人格，在现实与逃避之间动摇不定的矛盾状况，他一方面陶醉在个人的小圈子里，沉醉在品茶喝酒中，另一方面又有着平民意识，沉浸于儿时回忆，有着宏达的悲悯之心;一方面他已经决定闭户读书，说古道今，以排遣个人的寂寞，另一方面又不时对青年的成长和社会的发展表露出担忧，面对黑暗动荡的现实生活，周作人试图反抗无果后，无可奈何地选择了逃避，遁向田园诗般的生活境界。

在20世纪初内忧外患的社会背景下，文学是严肃沉重的，周作人追求一种轻松趣味的文学审美方式是难能可贵的。他把趣味看作其饮食散文的审美核心，同时也是他闲适小品文最重要的特质，这源于他对于生活的热爱，对人的关怀，其饮食散文兼具雅趣、俗趣、理趣和重厚之趣，正是周作人人格性情的真实写照，他追求自由，性格温润，兴趣广泛，博览群书，细致地品味生活的无穷乐趣。当然，纵观周作人的人生毕竟是灰暗的，悲催的，甚至是不齿的。本文仅就他饮食散文的不俗功力鉴赏其一二，仅此而已。

参考文献

[1]钱理群.周作人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

[2]周作人.周作人谈美食[M].天津：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9.

[3]周作人.夜读抄[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4]周作人.药味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5]刘丽霞.周作人散文中的日常生活美学研究[D].南京师范大学.2011.

注释

①周作人.苦竹杂记·笠翁与随园[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89.

②周作人.周作人谈美食·故乡的野菜 [M].天津：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9.2.

③周作人.周作人谈美食·喝茶[M].天津：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9.235.

④周作人.周作人谈美食·饭菜[M].天津：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9.160.

⑤周作人.周作人談美食·苋菜梗 [M].天津：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