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者的诀别
2022-05-30曹霞
张惠雯擅长书写情感的辗转挪移,她今年发表的两篇小说《朱迪》和《黑鸟》都涉及这一题材。《朱迪》讲述一个离异带孩的华人女性与美国“闺蜜”朱迪及其丈夫乔伊相处期间的情感波动,表面上关乎友情,实则关乎一种未曾发生而极有可能发生的越轨情感;《黑鸟》讲述年逾五十的华人女性瑞秋与美国人格利克同居多年,在购房之后,生活却发生了变化。这两篇小说将人物的情感波动描绘得纤毫毕现,叙事技艺可谓精湛。
《黑鸟》的故事并不复杂:瑞秋与格利克决定购买岛上的一座房子,按照两人心照不宣的“协议”,由格利克出买房的钱,户主写他的名字,瑞秋出装修的钱。他们对房子颇为满意,岛上生活也很安谧,两个人没有结婚也不打算结婚,愿意就此相守到老。但这份默契被瑞秋的新想法打破了,她希望成为户主之一,不然就分手,毕竟她投入的修缮费用也不菲,但格利克坚决拒绝,宁愿分期偿还装修费,最后,她只好孤零零地离开了小岛。
这是一个在“漂泊”和“安居”之间来回摆荡的故事,就连故事的发生地“小岛”也是充满漂泊感的空间。张惠雯并未将瑞秋描写为抱持着中国式观念不放的女人,恰恰相反,瑞秋从年轻时起就希望融入美国,习惯了只结交美国男友。在知道男友花心出轨时,她没有像一般的中国女人那样哭哭啼啼,而是选择了默默离开。在与脾性相投的格利克交往时,她认同美国通行的AA制,也没有逼着格利克结婚,这让她最好的女友于淼无法理解。
张惠雯在大学时就前往新加坡留学,现定居美国,她并没有遭遇查建英、严歌苓那样的“文化休克”。但是,在长期的移民生活中,她对于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与矛盾多有领悟,在此前的《旅途》《沉默的母亲》《欢乐》等文本中,她叙写过不同国度不同地区的夫妻、情侣之间在生活观念上无法契合的隔绝与痛苦。与这些文本相比,《黑鸟》的情感态度更为平静,而内在的价值冲突却更加坚硬。
从总体风格来看,《黑鸟》最为显著的手法是“对比”。既有外部环境的对比,比如房屋在装修前后的对比,季节变化带来的风景对比;也有人物性格特征和情感经历的对比:瑞秋年轻时认同美国生活,中年后依然坚持这一观点;格利克看上去很“古板”,但也有“有趣”的地方;瑞秋与格利克一起生活时会想起自己以前最喜欢的男友本杰明,格利克也会提起前女友米歇尔。当然,最重要的对比是这两個人就“金钱”这一中国人最敏感的问题的不同态度,他们展开了尴尬而痛苦的口角。从表面来看,瑞秋之所以想改变与格利克之间的“协议”来自于于淼的提醒,她决定与格利克好好谈谈,想要房子一半的拥有权。但归根结底,瑞秋的不安定感来自于她生命的本然状态:骨子里的无所依附,长达半生的漂泊不定,宿命般的无所归依。
张惠雯向来讲究叙事的艺术,除了用“对比”手法将时间、风景与人物等元素等进行交织性处理外,她还设置了“黑鸟”作为重要的意象。这个意象只出现了两次,也是具有多重对比性的:第一次,“安居”后的瑞秋在后院发现了它,大风吹掉了鸟巢,它只好在白橡树枝上孤独而仓皇地鸣叫,她对它充满了担忧和怜悯,格利克却不以为意;第二次,“失家”后的瑞秋想起了黑鸟,那时,她正乘船离开小岛,想到自己和它一样“失去了家”而不无伤怀,也想到了格利克说过的话,“它总会再找到一个家的”。
张惠雯将这一切的龃龉、冲突、隔膜、分离都写得平淡如水,她并不直接描摹人物的痛苦表情和心境,而是通过风景变化进行烘托,反而使瑞秋无家可归的凄楚与哀伤格外鲜明。瑞秋和格利克关于房屋拥有权的争执既来自于男女对于安全感的不同观念,也是不同文化的价值冲突。瑞秋虽然在情感生活中完全“西化”,但作为中国人的价值观却始终横亘如山,阻挡着她将情感关系推向水乳交融的地步,这可能也是她交往了六个美国男朋友却始终没能结婚的根本原因。
说到底,新移民并不是“香蕉人”,他们或许在语言、物质、作派等层面上与居住国无二,但骨子里的观念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无碍地“栖息”、自如地“安居”,注定了是永远的“漂泊者”。张惠雯有不少小说都写到了海外华人的生活与命运,对于那些拼命保持国内陈腐暮气生活方式的人,她不乏讥评。但是,对于瑞秋这样沉默内敛、宁愿自伤也不伤害别人的女性,她始终怀有怜惜与尊重。她将瑞秋的诀别写得那么沉静而淡漠,就是为了赋予她一份情感和生命的尊严。
曹霞,文学博士,著名文学评论家,南开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