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悟与心境的佳构

现代著名文学家郁达夫的旧体诗具有独特的品质。诗人通过移情手法，将主观感情移植到诗词中，使其诗作中情景共鸣的呈现几乎臻于极致。个人身世的沉浮和生活中的悲欢渗透在诗作中，糅合了郁达夫深切的体悟和复杂的心境。体悟所传达的情思表现在郁达夫的笔端上，则常与春夏秋冬的变换和生活体验相联系。另外，心境受生活体悟的影响，有时悲伤落寞，有时恬淡欢欣，表现在诗词中，则是诗与诗人共泣，诗与诗人共欢。

移情是西方美学的理论，是将人的主观感情移到客观事物上，反过来，又用被感染了的客观事物衬托主观情绪，使物人一体，表达出强烈的情感。十九世纪中叶，这个理论从德国开始，并逐渐向西方各国流传，移情的审美特征也因此被越来越丰富地系统阐述。朱光潜曾在美学和哲学的角度分析移情现象，并认为“我国古代语文的生长和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按移情的原则进行的”。[1]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提到了“情景说”所涉及的情感与外物的关系也和移情有相似之处。移情作用经过朱光潜、王国维等学者博采中西方之长，奠定文论基础之后，其他中国文人也逐渐以这一现象解读中西方文学作品。郁达夫留学海外多年，又深受中国古典诗歌的熏陶，从移情理论探索其旧体诗的艺术风格，对窥探郁达夫的身世、性格有重大意义。

郁达夫（1896—1945），原名郁文，字达夫，中国现代著名文学家，尤擅旧体诗词创作。烽火岁月造就的孤独、敏感是其最鲜明的性格特征，表现在文学作品中，则是其放荡不羁的性格气质的渗透。另外，其也偶有清新自然的景物描写，抒发愉悦之情。深厚的古典文学根基使其吸纳了大量历史典故来以情遣意，西方文学的广博涵养使其诗作奔放、炽烈。郁达夫善于将自身情感倾注于文字，用洗练的文笔描画人生的沧桑图景。“纵观郁达夫的旧体诗，前期多哀怨清绝，华艳飘逸，后期则多深婉幽愤，又多豪情，颇能振奋人心。”[2]郁达夫旧体诗前后期的艺术风格变化与郁达夫的身世和性格有关。受身世浮沉和生活悲欢的影响，其体悟在哀乐和甜苦之间徘徊，其心境在恬淡欢欣和悲伤落寞之间游移。

一、移情理论的体现方式

移情的审美强调体悟与心境。诗人在创作过程中化思绪与情感于外物，感慨春日的百花缤纷、夏日的骄阳似火、秋日的落木萧萧、冬日的霜雪皑皑。生活体悟体现在诗人日常环境的变化中，使诗人能够融自身的人文意识与关怀于自然，感受田园的恬静闲适、山川的静谧幽远、江河的蜿蜒奔流、天地的广袤辽阔。心境则是一种微弱、平静而持久的带有渲染色彩的情绪状态。心境表现出的态度体验会朝向周围的一切事物。诗人有愉悦的心境时，所经历的环境皆是欢乐美好的。诗人有惆怅不安的心境时，所接触到的自然景观也必然会染上不安定的因素或感伤的情调。当然，体悟与心境来自心灵体验后的情感释放，因此，体悟和心境作用大多不会单独出现在诗歌作品中。这就决定了在诗歌作品中，许多移情现象都是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的。这种综合的分析方法有助于人们把握诗歌内涵和诗人情感，并能够从诗歌背景对当时诗人所处的社会等情况做一些解读。

二、乐与哀的四季体悟

郁达夫在创作过程中，凭借时间的变换，化情思与景物为生命历程的记录。春夏秋冬的回环往复总让点点滴滴的情思染上淡淡的感时伤怀的愁绪。“时间感受，可以说是中国诗歌艺术思维的一支极敏感极深思的触角。深深探入生命的底蕴。”[3]天地感于时序的变化，使自然万物在不同的季节呈现不一样的美丽。在四季体悟中，郁达夫总能以敏锐的目光捕捉四季的变化万端。体现在其诗作中，或以春夏秋冬各自独有的意象和所思之情糅合在一起，或借用古诗句与典故，将一年四季的欣荣、凋落和自身的情感相统一。

春天多姿浪漫，含苞待放的樱花令人愉悦感怀、思绪翻飞。“寻春我爱着先鞭，梢上红苞吐未全。一种销魂谁解得？云英三五破瓜前。”（《犬山堤小步见樱花未开口占两绝》其一）春日明媚和煦，含苞的樱花清纯妩媚。作者将早春的含苞樱花与仙女云英的含羞情状联结起来，进而促使移情现象的产生。通过运用意象的清新和淡雅，使踏春的悠闲和赏樱花的闲情逸致跃然纸上。诸如此类的还有《立春日》《过小金井川看樱，值微雨，醉后作》等。夏日里群山蒼翠，麦田层层叠叠如山浪。由麦田联想到麦饭的香甜可口，是根植于记忆的移情。“四山涨翠昼初长，五月田家麦饭香。一事诗人描不得，绿蓑烟雨摘新秧。”（《山村首夏》）夏历四月，满眼的绿色如潮水般晕开来，层林尽染。苍翠欲滴的绿色和记忆深处的麦饭香，让诗人觉得田园情景无比静谧美好。田家的麦饭和在烟雨中摘秧的蓑翁都浸染了诗人闲适和悠然的心境，以达到移情的作用，使意象和作者情思糅合为一。此类诗作还有《乙亥夏日楼外楼坐雨》。

秋的意象总围绕着伤别、思乡和怀人的叹息。“残荷水国萧条甚，旅雁衡阳几往回。风里蝉声随暑尽，簟边凉意报秋来。望空邺上新征诏，忆杀春江旧钓台。记得昨宵寻菊去，青鞋浅印彼苍苔。”（《初秋客舍二首》其一）秋景中荷花叶败和鸿雁南飞的视觉意象，夏蝉已逝和竹席感凉的时间体验，都倾注了诗人“望空邺上新征诏”和“忆杀春江旧钓台”的归家心愿。久居异乡使诗人思乡甚切，联想到“魏文帝下诏征还管宁”，[4]以表达自己渴望还乡的愿望。此类诗作还有《赠别》《偶感》等。冬日漫山遍野的雪花是郁达夫常用的意象，借以表达岁末的衰颓和自己孤独、寂寞的心情。“独钓渔人冷不知，终南阴岭露奇姿。朔风有意荣枯草，柳絮无心落凤池。党氏帐中仍寂寞，文君炉下可相思？痴儿莫向街头舞，镜里昙花只几时！”（《雪》）雪后的“阴岭”，银装素裹，便觉出“奇姿”来。欣喜之余赋予“朔风”人的意愿，使其“荣枯草”。漫山遍野的雪花，让诗人联想到“党氏帐中”和“卓文君炉旁”的雪花不能与其他雪花共舞。诗人移情于落入帐中和炉旁的雪花，表达了自己远离伙伴，倍感孤寂的思绪，委婉地道出自己对故园和亲人的思念。此类诗歌还有《元日感赋》等。

三、悲愤与恬淡的生活体悟

生活体悟就是在生活中产生的对周围一些事物的感触和觉悟。在生活体验里赋予景物自己的感受，使周围发生的事物和见到的景观不仅具有纯审美的功能，而且还具有寄托情怀的作用。在诗歌创作中，生活意识是诗人情感心理的投射，诗人将表象相似的事物统一起来，通过体悟，使其具有自己的思想感情。郁达夫诗作中的旧址、旧事、旧人都是引起移情的因子。触此景生别样情，有感怀咏史的，也有讽喻的。

郁达夫是一位爱国主义作家 。在从事文学创作的同时，还积极参加各种活动。其诗作中多有反映当时现象的诗句。“伤心忍见秣陵秋，梁燕争棋局未收。一著何人输始了，平西耿尚不同仇。”（《北征杂感两首·过南京》）诗中（借“‘梁燕争棋感叹当时……不恤国事”。[5]接着又以“‘平西耿尚代指各地军阀”，[6]叹息山河四分五裂。郁达夫以自身特有的丰繁而复杂的内心，审视时事，移情于历史典故，暗讽时局。此类感怀动荡不安时局的诗作还有很多，例如《杂感八首》，都寄寓着郁达夫忧国忧民的情感。詹亚园评论《杂感八首》，“诗的内容多伤时愤世，措辞激烈，论事痛切，充分表现了作者心忧天下、敢怒敢骂的斗士风概”。[7]郁达夫频频借用历史典故抒发内心的悲愤与感伤。郁达夫游历山川时，对所览之景和所历之事的生活体悟，通过移情的手法体现在了其诗作中。“濲水矶头半日游，乱山高下望衢州。西江两岸沙如雪，词客东来一系舟”（《凤凰山怀汤显祖》），是诗人游玩时所作。作者在“濲水矶头”游玩，衢江胜景尽收眼底，“衢州的千岩万壑和近乡的烟树溪流。这又是一幅王摩诘的山水横额。溪中岩石很多，突出在水底，了了可见”。（《故都的秋·杭江小历纪程》）[8]游览凤凰山的生活体验，让郁达夫追忆汤显祖曾系舟于此，借汤显祖当年走马上任的神气与得意，表达自己览景后的欣喜之情。此类诗作还有《临安道上野景》《龙门坑纪胜》等。

四、悲伤和欢欣的心境

以悲伤失落的心境观景，就会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是悲伤的、失落的。郁达夫幼年时父亲去世，受生活环境的影响，从他童年起，孤独感就一直伴随着他。体现在他的诗作中，就是感伤而忧郁，敏感而自闭。“徼外凉秋鼓角悲，寸心牢落鬓丝知。满天风雨怀人泪，八月莼鲈系我思。客梦频年驮马背，交游几辈跃龙池。一帆便欲西归去，争奈青衫似旧时。”（《客感》）全诗用深秋凉景表哀情。“徼外”的秋天是凉的，“鼓角声”是悲伤的，这都是诗人的移情之物，借以寄托思归的愁绪，不想羁旅他乡。诗中以“满天风雨”喻作“怀人泪”，倾泻自己满心的悲伤与思念。“莼鲈”是化用典故，据《晋书·张翰传》记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9]诗人移情于“莼鲈”，化用张翰辞官归故里的典故，表明自己欲乘船归去的愿望。表达凄凉生活和思念家乡的诗作，还有《晴雪园卜居》《湖上杂咏三首》等。郁达夫的诗作多是忧郁的，但也不乏闲逸于山水的娱情之作，表达出他恬淡欢欣的心境。“碧水沉沉水一湾，晚来风景颇清娴。只愁落日红如火，烧尽湖西尺五山。”（《日暮湖上》）诗人安闲欢欣的心境移情于“碧水”“落日”的静谧中，使整首诗读来舒畅、惬意。清美的风景让诗人陶醉，闲适的诗情便在山水间萦绕。悠然淡远的情怀随着西边红彤彤的落日余晖，一起映在湖西的高峰上，清娴的意蕴荡漾悠远。

五、移情手法中身世性格的渗透

移情作为审美过程中的一种心理现象，在郁达夫先生的旧体诗中处处可见，并在创作中起着独特的作用。诗人通过自己的意识，能动地把自己的身世、情趣、性格等转移给笔下的事物，使那些原本没有感情的事物变得和自己情感相通。常常让读者产生一种错觉，好像那些景物和郁达夫同喜同悲。郁达夫常年旅居在外，性格孤僻、敏感又放荡不羁。在移情作用中，郁达夫将自己飘零的身世和多愁善感的性情寄托于诗句的意象里。情生于心而感于物，物是情的骨骼，情是物的血肉，两者兼而有之，才能达到物与诗人共情的目的。在体悟中由此及彼或者由彼及此，展现着郁达夫和外物之间水乳交融的情感。生活中的情感体悟是一时所起的，随着身世的沉浮而显示出生命的律动。郁达夫诗中的体悟是没有逻辑可循的，当其依附于诗词的行文结构时，就会体现出跳跃性。但是句与句之间，因跳跃而留下的空白，卻能给读者留下无限的解读空间。境由心生，郁达夫的心情总是随着生活境遇的变化而变化。因此，要探究他诗文的中心思想，必先知晓其创作背景。当掌握了他对客观景物和自然现象的反映是基于特殊的心境时，移情作用的意义也就在他的诗中产生了。郁达夫总能利用体悟和心境，使他诗中的意象充盈着感性生命的形态，而且当眼前景与心中意融为一体时，既萦绕着感性，又超越着感性。

六、结语

诗歌是言志抒情的，而且重意境。郁达夫的诗更是践行了这一点，在诗歌创作中，其强调体悟与心境的融入。在他的诗作中体会移情手法的创作特征，总感觉能把生命中一些经历过的情感转移到所见的外物中去。郁达夫诗中流露的情感以充分的体悟和多样的心境，将自己的主观感觉移情到客观的事物上，同时，又用被感染了的客观事物衬托主观情绪。通过移情手法中的体悟与心境的佳构将自己的身世性格转移到诗歌中，使诗歌的内容和意境与他的命运一样婉约细腻，而又不受束缚。

参考文献：

[1]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M].朱光潜全集（第七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263.

[2]邓双荣.浅议郁达夫旧体诗[J].语文学刊，2011（13）：56-57.

[3]胡晓明.生生之证：中国诗学的时间感悟[J].探索与争鸣，1990（05）：48-55.

[4][5][6][7]郁达夫，著.詹亚园，笺注.郁达夫诗词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26;330;330;291.

[8]郁达夫.故都的秋·杭江小历纪程[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74.

[9][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张翰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6：2384.

（作者简介：徐婷，女 ，硕士研究生在读，西安工业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