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物到写景
2022-05-30王璐莹
一、引言
从《文心雕龙》论“物色”到明代的“情景”论,写物始终是中国古典诗论关心的问题。在诗歌写作层面看,《诗经》中事物的描绘已臻成熟,且到达了一定的审美高度。但古人究竟如何看待写物?在具体创作中,写物发生了哪些变化?本文通过对比六朝诗论与《诗经》的写物内容,探讨唐以前中国古典诗歌的写物特点与变化。
二、“物色”:魏晋人对写物的理解和概括
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写物是什么面貌?换言之,古人在诗文中要表现的是哪些事物?诗文描绘的是物的哪些方面?梁人萧统编《文選》时,将收录的赋分为十五类:京都、郊祀、耕藉、畋猎、纪行、游览、宫殿、江海、物色、鸟兽、音乐、志、哀伤、论文、情。这十五类包含自然景象和社会人事,既有人的主观情志,又有为文写作的思维活动。它们皆可以用“物”概括。由此可见,古人对“物”的理解较为广泛,主观的、客观的、有形的、无形的都在其中,且可以由诗赋表现。这种对“物”的理解不是在六朝末期才出现的,西晋陆机“将文章分为十体,这十体都有一个‘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问题。于是,‘物在这里便有主客观事物之总名的意思”。此外,魏晋人亦将文学创作的感知思维活动(神思)视作一“物”加以体认。[1]
那么,在这样的“物”的观念下,古人以语言来表现的是“物”的哪一方面?《文心雕龙·物色》云:“岁有其物,物有其容”。又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2]诗赋写物即主要描写刻画物的形态样貌。但仅以形貌理解“物色”,又不全然正确,因为“风”这样的无形之物也在“物”的范畴中,《文选》就将《风赋》收归在“物色”一类之下。对此,唐人李善作注说:“有物有文曰色。风虽无正色,然亦有声”。[3]如此一来,古人说的“物色”与他们诗文中描绘的事物可以从两方面说:其一,“物”包括鸟兽草木等有形物,也涵盖清风光影等无形物,以及人事、情思之类。其二,“色”指向物的声色形貌,也就是耳目视听间、人所知所感的事物变化。概言之,“所谓物色,乃指万物(包括有生和无生之物)的色样和姿态而言”。[4]依照这一范畴,写物技法的成熟可以上溯至《诗经》时代:“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而《诗经》之“情貌无遗”的表现力,不仅是后世取法的源头,亦是后人难以逾越的高峰。
三、《诗经》中的物与“物容”
《诗经》中的事物同六朝人笔下之物并不等同。《物色》所言之物主要是自然中的风光景物,其举例《诗经》中的物色,也多以桃花、杨柳等自然物为主。而《诗经》中不仅有自然物,还有同农祀、祭祖等礼仪活动相关的礼器、乐器。一些重大的仪式场景与所用器物在三百篇中屡次出现,是《雅》《颂》的重点。如“龙旂阳阳,和铃央央。鞗革有鸧,休有烈光”(《周颂·载见》),“设业设虡,崇牙树羽。应田县鼓,鞉磬柷圉。既备乃奏,箫管备举”(《周颂·有瞽》)。[5]诗人说到旌旗马饰的绚烂之色、金石撞击的琳琅之声,说到礼仪场面与器物排列皆是栩栩如生,不输于对自然声色的描绘。此外,日常耕作亦是《诗经》的主要内容之一,如“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大雅·生民》),[6]“驿驿其达。有厌其杰,厌厌其苗,绵绵其麃”(《周颂·载芟》)。[7]李山说:“写到农作物,诗人就神旺”。[8]所谓“神旺”,不仅是说诗人对作物的各个状态了如指掌,亦是说其描绘极为细腻生动。譬如有诗云:“实方实苞,实种实褎。实发实秀,实坚实好”,[9]鲜活地描绘出作物每一生长阶段的态貌;诗云“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10]清晰有序地讲述了兵车结构与配饰。此外,诗歌还写宫室之美,“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君子攸跻”(《小雅·斯干》),[11]修筑之事,“俾立室家。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大雅·绵》),[12]以及仪式中的种种器物及次序:“设业设虡,崇牙树羽。应田县鼓,鞉磬柷圉。既备乃奏,箫管备举。喤喤厥声,肃雍和鸣”(《周颂·有瞽》)。[13]可见,《诗经》所写的各色事物远远超出了六朝风光景物的范畴。
《左传》言:“服以旌礼,礼以行事,事有其物,物有其容”。[14]《周礼·地官·保氏》云:“乃教之六仪,一曰祭祀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容”。[15]在古人看来,礼仪之物皆应有容,即皆应有所规范。不仅如此,这些经由规范和修饰呈现出来的仪容,也有既定的表达形式:“言语之美,穆穆皇皇;朝廷之美,济济翔翔;祭祀之美,齐齐皇皇;车马之美,匪匪翼翼;鸾和之美,肃肃雍雍”。[16]尽管古人所关注事物由礼仪出发,但不影响他们对事物形态、样貌的表达初有形制。《诗经》写自然、礼器、筑室场景、仪式进程,所描绘的皆是耳目视听间的“物容”“物色”。可以说,古典诗歌对物形、物貌的关注和表现,自《诗经》时代已经开始。只不过待到汉赋则以造形、图貌为重,而文章技艺迅速发展之后,古人才开始正视文章技法。直到《物色》篇出现,古人对古典诗歌之写物才有了一次较为客观的审视与总结。
刘勰将自然的风光景物视为诗歌写物的主要对象,是受当时整体诗歌写作的影响。这也是时人对诗歌写物的一种共识。《物色》篇在谈论“物”时有几个明显特征:其一,将物作为客观的整体现象,而非单个的具有象征义的物。这与《诗经》时代不同:《诗经》中的自然物出自诗人的生活与劳动经验,[17]且往往是鲜明的、单一的“经过高度概约的”物象。[18]但刘勰及其同时代的人则是将物看作客观的自然景象,物与其身处的环境、时节融为一体,被诗人观看、欣赏和描写。这种从表现单个自然物向表现整体环境的转变,虽然开始于屈、宋,但真正将自然作为客观之物加以欣赏,“把风景看成是独立的部分,并有意识地去探求、把握它的美”的“自然意识”,要待到山水诗的出现才发展完全。[19]换言之,尽管在六朝末期,刘勰、钟嵘等人仍以“写物”论诗,但实际上,诗歌写作已从写“物”转向了写“景”。
四、写真写实:“景”与“物”的区别之一
古典诗歌从写物到写景的转变,与诗歌渐向写真写实的转变交织在一起。王宇根说,自刘勰的时代开始,诗人描述外部世界已“渐趋理性和写实”。而从隐喻到写实的范式转型(由“物”向“景”的转变),使处于中世诗学核心位置的情、物关系,最终被情、景关系所取代。[20]韩经太说,在魏晋六朝人看来,“称物”的理想境界是“整体上追求完整、真实、准确地描写对象(无论叙事对象、抒情对象还是写景对象)”。[21]从具体技法上看,六朝诗歌在写物上的写真写实表现为描绘事物的细枝末节,所谓“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22]这里的“风景”虽是指大自然的风光流动,而非自然景象,但却通向了对自然整体的认识:由“风景”而至“物色”,即由风和光“转而为风所吹、光所照之处,再转而指人所观览的物的全体”。[23]这种对自然景物分毫毕现的极致追求,带来了“形似”“切状”“曲写毫芥”“瞻言见貌”的写物标准。尽管在后人眼中,细致入微的观察与分毫毕现的描绘将诗歌引向了“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24]的道路,使诗歌背离了言志缘情的初衷,而以雕琢刻画的技巧为风尚。但正是这种对物的专注与表现,催熟了古典诗歌的写物技法,后世诗论“情景”观中“景”的诞生,也正是在这一“形似”“刻画”的功夫之上。
此外,诗歌写景的真实感还关乎整体环境的有序描绘。不过,诗歌从单个物象向整体环境的过渡,并非在一开始就采取了有序的方式。诗对整体环境的表现,在物的任意排列与有序布局间几经变化,最终才确定为景物的有序描写与布局。而古人眼中的自然美就“生成于对各种现象的一一例举和巧妙排列之中”。[25]而景物的有序布局不仅方便了诗歌对整体环境的表现,还为诗人表现内心世界提供了通道,其因此成为诗歌创作和诗人构思的重要环节。
五、诗人的生命意识:“景”与“物”的区别之二
从写物到写景的变化,除了在空间上由单一事物转向整体布局,还有时间意识的汇入,即鲜明的时节意识。《物色》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四时之动物深矣”。李善注《文选》“物色”曰:“四时所观之物色而为之赋”。《诗品》云:“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26]“四时”在六朝人眼中是观物、写物不可缺少的背景,诗人会特意选取不同时节中的物候来明确季节,达到“即字而知时”的写物效果。这种鲜明的“四时—物候”的写作方式与观物意识,出现于魏晋:“春水满泗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中。并一直延续到后世的诗作中,宋诗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对时节的鲜明感受,大都是对时间流逝的敏锐察觉,这在更早的《古诗十九首》中已是重要主题,吉川幸次郎称之为“推移的悲哀”。[27]这种对时间流逝的伤怀,其本质是诗人对自我生命的强烈感知与认识,是他们对自我价值的追寻与反思。
尽管自先秦以来,诗论对物的表述大都不离“感物”一脉,强调外物对人的感发作用。但需要注意的是,诗人对物的认识和把握,以及物与情的联结方式并非始终如一。在《诗经》时代,古人对物的认识和把握多是通过“事”来实现。[28]正如胡秋原所说:“月露风云的本身,是无所谓美的……美的观念,发生于人类生活之中,发生于人类与环境之复杂交涉之中”。[29]因而无论是孔子說:“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30]还是《礼记·乐记》中说的:“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31]这里的“物”都侧重于人们生活、生产中的物,它们不完全是具有独立审美意义的客观物,而是在事件中与人的行为相交互、凝结生活经验的物。
而刘勰虽然秉持《礼记》以来的“感物”传统,但他说的“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32]中的“物”,则指向具有自然意识的“风景”,是自然中为人所欣赏的客观的风光景物。二者最大的区别在于:自然风光与人的种种情感不依赖于生活和生产的经验建立联系,而是通过诗人的观察、通过一种内在的生命体验来沟通交流。所谓“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33]确切地说,时节中的物色变化与诗人的生命意识相互启发、关联,特定时节中的空间环境对应着诗人特定的内心世界,这是诗人通过对自然环境的纯粹观察与感受获得的,是经过感物模式的发展与诗人意识的变化,经由赋与诗积年累月的书写而孕育成熟的“文人”意识的一部分。而这种“文人”意识在以集体创作为主的《诗经》时代还尚未成熟。
古典诗歌从写物到写景的变化,不只关乎事物的空间布局,还关系着诗人在四时景象中的生命体验,关系着个人意识的凸显。而正是经由情与景的交互,诗人才可以借季节变换来抒发个人情思,自然现象才成为“诗中必要的、非偶然性的组成部分”,[34]从“自然引子”成为诗人内心的寄托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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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璐莹,女,博士研究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文化与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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