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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浦绫子《冰点》中辻口家的狭隘

2022-05-30杨睿默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2年10期
关键词:日本文学冰点

杨睿默

内容摘要:作为三浦绫子的成名作,《冰点》可谓是三浦绫子关于人性弱点和“原罪”思想思考的集中体现。通过叙述辻口一家中辻口启造、夏枝、阳子等人围绕出轨、收养等现实事件,展现众人围绕事件产生的一系列后悔、自私、仇恨、堅强、崩溃等众多感情,展现了三浦绫子视角中,人“困于狭隘”而妄图“摆脱狭隘”而不得的状态。

关键词:日本文学 三浦绫子 《冰点》 狭隘

虽然日本作家三浦绫子的作品在中国并没有引起大量传播,中国学界关于三浦绫子的研究并不丰富。但在日本,三浦绫子可谓是非常著名的作家。三浦绫子众多作品都受到了许多读者的追捧,其作品并非简单的矛盾冲突、爱恨情仇,也并非将一切悲剧与苦难的原因引导向“意识形态”、“社会制度”或者“民族特性”这样宏大又缥缈的概念。三浦绫子的作品往往内涵深刻,尤其是对于人所共有的性格弱点和基督教的“原罪”观念有着深入的讨论。《冰点》是三浦绫子的处女作,也是她的成名作,1964年,《朝日新闻》举办小说征集比赛,《冰点》被选中发表,三浦绫子也由此开始了她的创作生涯。至今为止,《冰点》已销售上百万部,并被翻译成十余种语言,可以说具有很大的影响力。

一.狭隘引发的悲剧

《冰点》的故事从日本战后北海道一个医生的家庭开始讲起。辻口医院的院长辻口启造的妻子夏枝在丈夫因事外出期间,在家中同情人村井幽会。两人调情期间,夏枝将想要母亲疼爱的女儿琉璃子打发出去玩,但没想到琉璃子因此被人诱拐,最终被杀害在附近的河岸边。悲剧发生后,夏枝感到非常后悔,以至于一度精神失常。辻口启造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后,在感受到对夏枝的愤怒的同时,还涌起了许多其他的感情,最终,抱着多种心思,启造选择收养杀害琉璃子的凶手佐石土雄的女儿,将之领回家让妻子抚养。不料妻子竟然发现了被收养的女孩阳子的身世,便又各种刁难报复。于是,十余年间,夫妻二人勾心斗角,义母女之间刁难作对,义兄妹之间感情复杂变换,不仅让原本还算正常的家庭生活变得阴云密布,更是在所有人心灵中留下了层层阴云。数年后,阳子成年,并且与哥哥的朋友北原互有好感,可夏枝抱着怨恨,当众揭露阳子的身世,道明阳子其实是杀人犯的女儿。这一事实让一贯坚强阳光的阳子备受打击,最终在写下遗书后服药自尽。就在此时,真相大白,阳子其实并非杀人犯的女儿,而是另一家的私生女。在《续冰点》中,阳子被抢救回来,但又陷入了新的苦恼当中,这我们暂且不提。

《冰点》围绕辻口一家,讲述了一个复杂的悲剧。这是阳子的悲剧,是琉璃子的悲剧,更是辻口一家的悲剧。而这样的悲剧是如何产生的呢?作者在书中隐隐约约间展现了她的态度,展露出她关于“罪”的思考,并由此将读者逐渐引导向更加深入的领域之中。

作者在作品中反复提到“罪”的观念,并将之作为出场人物反复思考的难题与作出行动的动力。这种“罪”是基督教的“原罪”意识的一种体现,是人不幸的来源。《冰点》中的众人,都在反复思考“罪”的问题,并展现出他们对待“罪”的态度。这一悲剧的源头是什么?三浦绫子的表达很巧妙,她没有直接去将悲剧的源头归结为不是制度、民族性这样的宏大概念,也不是将之归咎为佐石土雄、辻口启造亦或者辻口夏枝这样某一个具体的人,她通过巧妙地情节设计和心理描写,以及夹杂于叙述之间的评论,带领读者绕过了世俗法律对罪恶的评定过程,而去关注罪恶发生的人性根源,即人的狭隘。

狭隘是人性的不圆满,因为狭隘,引起了人的傲慢与自私,引起嫉恨与推诿,最终引起不幸。启造与夏枝正是困于这种狭隘,被狭隘所支配,最终一步步将事情推向悲剧的深渊。

二.困于狭隘的辻口夫妇

通读全书,我们常常能够感到浓重的“刻意设计”的痕迹。不管是启造认为夏枝同他人有染,还是启造选择收养阳子作为对妻子的报复,亦或是夏枝发现阳子的“身世”等情节,都给读者带来浓重的巧合感,看出这是作者刻意设计的巧合与误会。而正是这些巧合与误会,让事情如滚雪球一样,越发迅猛地奔向悲剧的结果。我们不去考虑这种刻意是否是作者特意展现出来的,但必须注意的是,这种刻意除了推动剧情的发展外,也鲜明地展现了人物的矛盾与复杂。

在故事的开端,夏枝同村井幽会,村井想要同夏枝发生亲密的接触,却三次被夏枝拒绝,结果,“村井的嘴唇只稍微蹭了一下夏枝的面颊”。村井感到很难堪,便离开了辻口家。随后,出差归来的启造回家,却发现妻子的反应很反常,并且家中似乎来过男客,随即冷下了脸。他的反应让夏枝感到害怕,便默默收拾茶具离开,而这反而引发了启造更进一步的联想。启造推断出了来客的身份,却依旧不言不语,而在脑海里进行思考更多,心里燃起了更多愤怒与嫉妒的烈火。随后,情节接连展开,琉璃子遇害、夏枝精神失常、村井再度同夏枝幽会等事件接连发生。而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启造与夏枝个人的矛盾与纠结。

一方面,启造因为痛失爱女而感到悲伤,并且因为夏枝与村井的幽会而感到嫉妒与愤怒,几件事纠葛之下,启造多次在脑海中胡思乱想,自顾自推演,将琉璃子遇害的责任归咎为夏枝与村井这对“奸夫淫妇”。而实际上我们作为读者自然清楚,夏枝虽然精神上有对村井示爱的欣喜和期待,但实际上并没有同村井发生什么实质性的行为,但在启造的幻想中则完全不同。因此,在启造看来,琉璃子被人杀害了,自己的妻子也与他人通奸,这让他跌入了绝望的深渊。因此,启造对于夏枝既爱又恨,当发现夏枝痛苦难过甚至发疯时,启造对夏枝感到怜惜,并决心要三人和睦地生活。但当他发现夏枝身体迅速恢复时,却又下意识地生出夏枝“真是神经迟钝,竟然没有发疯”的失望感情。因此,当他认定夏枝背叛他时,才彻底下定决心,要收养仇人的孩子来报复妻子。

而另一方面,夏枝则同时处于后悔、自责与迁怒之中。她既对琉璃子的死感到痛心,并对于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与自责,并因此受到了刺激,精神失常,不得不接受治疗。同时,夏枝又自觉“无辜”:“在村井的引诱下动了心,这固然不对,但琉璃子的死不是已经狠狠地惩罚了我吗?夏枝觉得自己只是被人轻轻地吻了一下,就受到如此残酷的惩罚,未免太不公平了。”她甚至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也对于村井的示爱充满期待。夏枝一面自责,一面又出于自私而求自保的状态,将所有的过错甩到其他人头上去了。因此,夏枝一面感到后悔,一面又觉得自己受到的惩罚太重,想要寻求心灵的安宁。而这也就促使了当辻口家收养阳子后,夏枝对阳子百般宠爱,甚至认为阳子比琉璃子更让她喜爱,因为她从阳子身上找到了心灵的寄托与安宁。因此当她得知阳子的身世后,夏枝将这种宠爱转为愤恨,转而对阳子百般刁难也就不难理解了。

所以,不论是启造还是夏枝,其实都处于多种或对立或纠缠的情绪混杂一起的状态。启造收养阳子,作为对夏枝的报复,而这份痛恨其实来自于启造自己的推断与思索。夏枝对阳子的刁难,既是对阳子身世的痛恨,又是对自身后悔的迁怒,还有对启造作为的报复。可以说,启造和夏枝的互相報复乃至最终失控,才是悲剧的主要原因。而这时,作者于写作中所体现出的刻意的巧合就显得更加引人注目了。读者在阅读时,往往会直观地感受到这种刻意之处,不论是琉璃子之死,还是启造的猜测,都显得太过巧合,让人不得不去意识到这是作者的刻意安排,即,正是因为启造和夏枝的那些纠葛的想法,才真正成为了推动情节的关键因素。而对这些想法本身和想法的来源进行深究,就能发现作者三浦所想要批判的东西,即人性中的狭隘。

但有趣的是,虽然作者对于启造和夏枝的思考进行了细致的描绘,但对于两人的交流却少有着墨。两人从始至终都处于很少交流的状态,各自思考,乃至于互相报复,但却从未想过互相倾诉真相、展露想法、寻求和解,由此产生了随后一系列麻烦。而作者展示的刻意的巧合,反而促使了读者跳出启造和夏枝的思考,反过来思考回避悲剧的其他可能性,比如假设两人能够真诚地沟通,是否可以避免悲剧的发生?于是,读者很自然地产生了一个疑问,到底是什么成为了两人沟通的阻碍?

正如对于《哈姆雷特》,我们可以提问,“哈姆雷特为什么会延宕”,来挖掘哈姆雷特行为背后的原因。对于《冰点》,我们也可以仿照着提问,“为什么辻口夫妇并不互相坦诚?”并以此来窥看书中诸人的心理。

在全书中,启造和夏枝都在针对各种事件作出反应,产生思考。作者对他们各自的思考内容进行了细致的描绘,让我们深深体会到了他们思考的复杂,比如启造面对夏枝精神失常的情境时,第一反应是感到怜惜,随后却又生出这是活该的想法,但紧接着,启造又对自己生出这种想法感到后悔,下决心要一家人好好生活。可当他见到夏枝快速痊愈时,又觉得这惩罚对夏枝而言“不够严重”,应该让她更加痛苦才行。

这种心理十分复杂,又十分真实,我等众生于平日生活中也往往有此矛盾心态。但正是这样真实而又复杂的心理描写和启造的行动,为我们展示了启造的狭隘之处。当他见其痛苦便心生怜悯,见其欢乐则又生怨怼。思维反复间,可见启造每次思考时所想皆是出于他见到所见情形的第一反应。这种第一反应而生的朴素情感极大的影响了他的思考,让他时而怜悯时而愤怒。启造一直困于这种狭隘的感情当中,任其操控,从未能将他自己的思考从中脱离出来。包括其后生出的复仇夏枝的想法,也是将一时的冲动化为长久的计划,却从未理性的反思过自己的行为是否妥当。他就一直处于这种狭隘的思想之中,只有短暂的被感动和被思索,却从未有理性的挣脱和设身处地的考虑。

三.摆脱狭隘——生活准则的构建

从全书来看,辻口夫妇两人放弃沟通,究其根本原因是本性的狭隘。一个生灵只关心自己所想关心的事情,而不能同另一个生灵互通。因此,狭隘会造就傲慢与自私,会引起嫉妒与推诿。因为狭隘,启造完全没有生出理解夏枝的想法。当他觉得夏枝的想法不能理解时,他直接就放弃了继续理解,甚至认为,女人本就不能理解,也没有必要理解。这正是来自于狭隘的傲慢。更是由于傲慢和嫉妒,他武断地将自己的判断认定为事实,并由此生出对夏枝的仇恨,选择对夏枝进行报复。而夏枝呢?她其实也并不关心他人的感受。启造不提及的事情,夏枝就从不解释。即便是想要收养一个孩子,也并不是处于对社会的关爱或其他什么高尚的理由,而是为了“派遣自己的寂寞”,以及为了缓解自己的愧疚。夏枝的一切行为,包括早期对阳子的疼爱和之后对阳子的刁难,都完全出于一种为了自己的自私心态。至于启造和阳子等人实际如何想,她并不关心。夏枝和启造在书中一直处于这样一种狭隘的状态下,即使书的末尾阳子服药自尽,给两人造成了一些震动,但依旧并没有带来彻底的改变。

《冰点》中诸人,都或多或少受到狭隘的影响,三浦也在书中或明或暗的指出,摆脱狭隘是人永恒需要面对的问题。但如何才能摆脱狭隘呢?三浦其实并没能给出一个解决方案来,她只是塑造了阿彻和阳子两个形象,作为一种似是而非的解答。

阿彻对于义妹阳子一直十分喜爱,甚至很小的时候就发誓要娶阳子为妻。但作为辻口家的孩子,阿彻也没能完全逃避狭隘的影响,长大后的阿彻也一度被对阳子的感情所操控,认为自己才是阳子唯一的归宿,并因此武断地阻止其他人对阳子的追求。这中狭隘的想法使得他并不真正地考虑阳子自己的感受。但在书的末尾,他逐渐摆脱了这种狭隘,开始真正地为阳子的幸福考虑。他摆脱了“只有我才能让阳子幸福”的狭隘想法,决心祝福阳子和北原的爱情,在三浦看来,放下自我中心的情绪,认真为其他人考虑,理解他人的想法,这正是摆脱狭隘的途径。

至于阳子,她在全书中一直是一个阳光、自信的形象,似乎和狭隘挂不上关系。可实际上,阳子受困于关于罪的思考,一样不得解脱。但是,相对其他人,阳子已经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对待身世问题,阳子并没有像其他很多故事中的人物那样,纠结于自己的身世,而是对于自己存在的价值产生了疑惑,其思考高度明显不同。但是,这依旧是一种狭隘。其他人不能脱离情感,而阳子不能脱离血缘。

关于如何摆脱狭隘,阿彻和阳子已经逐渐为读者给出了引导。而书的最后部分辻口启造关于罪的标准的反思更是令人深思。人要摆脱狭隘,终究要面对的,就是关于生活的问题。一个人应该生活在怎样的标准之下,又应该在标准下怎样的生活?三浦绫子在《冰点》中尝试提出一种新的标准,即一种西日结合的罪感思维。

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将日本的文化归结为“耻感文化”,认为日本社会是“公认的道德标准借助于外部强制力来发展人的良心的社会”,这是一种对外的文化,即通过看人的行为是否符合外部的社会道德标准,来评判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是否妥当。

而《冰点》中反复提及的基督教的“罪”的观念,则是将耻感文化与罪感文化做了综合,以罪感文化的标准去融合耻感文化的方式。传统的耻感文化下,一个人的行为需要被“他者”看见,才能加以社会的评判,进而断定他是否符合道德。换言之,如果一个人的行为足够私密而不被“他者”所知,那也就无从评判,所谓的是否道德也就无从谈起。而书中如辻口启造、阳子等人,都或多或少接受了基督教关于“罪”的思考,形成一种类似“举头三尺有神明”的认知。如此则无论所作所为是否被人所见,人都要受到内心“上帝”的窥视,因此对自己的行为形成一种“罪感”,由此约束并改正自己的行为。

但是,即便这种罪感的出发点和终极目的都是相同的,那就是“劝人向善”,并最终建立一个“善”的社会,它终究并非来自于宗教的强烈暗示和同化,而是一种日本化的、因为同日式文化结合而产生的罪感,并不能像西方社会那样具有广泛的社会、文化和宗教的基础,从而无法具有强大的约束力。启造一直反复念叨着要爱他的敌人,但他也并不能做到这一点。当他内心产生愤怒、厌恶等情绪并因此而做出报复行动时,内心的约束并没有起效。真正对启造产生制约效果的,还是最终真相大白时众人的讨论。因此,这种“上帝隐身而去的罪感”终究并不能像三浦绫子所设想的那样起到明确的约束作用,只能成为一种虚假的约束力,在启造等人的心中时隐时现。

参考文献

[1][日]三浦绫子.冰点[M].李建华、杨晶、陈喜儒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

[2][美]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唐梁译.北京:台海出版社,2016.

[3]谷俊仪. 论三浦绫子文学中“罪恶”和“宽恕”的一贯性[D].南京师范大学,2017.

[4]钟华,周悦.浅谈基督教对日本近现代文学发展的影响——以远藤周作和三浦绫子的作品为例[J].青年文学家,2015(36):68.

[5]刘德慧.“爱”的宣示——解读三浦绫子的《冰点》[J].时代文学,2009(05):211——212.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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