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花苗大迁徙舞的文化叙事与象征表达研究
2022-05-30罗忠旺
摘要:大迁徙舞是贵州赫章县大花苗的叙事性舞蹈,具有丰富的文化叙事内容和深厚的文化内涵。文章结合大花苗文化传统,对大迁徙舞的动作、服饰、道具等进行阐释分析,集中回答两个主要问题,即大迁徙舞在大花苗文化中如何再现迁徙历史,以及以大迁徙舞为基础的象征体系中表现了大花苗怎样的深层文化内涵。
关键词:大迁徙舞;文化叙事;象征表达
中图分类号:J72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2)11-0-03
1 问题的提出
大迁徙舞在苗语中读作“够嘎且嘎底”,汉语译为“找住处”,是大花苗传承演跳的叙事性民族民间舞蹈,它以固定的角色安排、丰富的动作呈现出完整的大花苗迁徙史,是大花苗重要的文化载体。
我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编辑部曾详尽地阐述了大迁徙舞的队形、角色、动作、古歌、芦笙、服饰、道具等[1]。丁尹箐分析了大迁徙舞的成因、形态特征及社会功能等[2]。此外,还有一些学者[3-6]从舞蹈的内容及基本结构介绍大迁徙舞。总体上来看,现有的研究成果较少,且呈现出脱离文化谈舞蹈的问题。基于此,本研究主要集中回答两个问题:大迁徙舞在大花苗文化中如何再现迁徙历史?以大迁徙舞为基础的象征体系中表现出大花苗怎样的深层文化内涵?
2 大迁徙舞的文化叙事
叙事是大迁徙舞最显著的文化特征,即通过固定的歌舞、服饰、道具等再现大花苗迁徙时的人员构成、历史事件。
2.1 舞蹈动作叙事
舞蹈作为肢体表达的艺术是抽象的,在情感表达方式上,它不同于舞台剧、戏剧等,学界也普遍认为舞蹈“拙于叙事”。但拙于叙事并不等于不能叙事,对无文字的民族来说,舞蹈是较好的叙事载体。大迁徙舞分为鸡叫舞、行路舞和欢乐舞三段。
鸡叫舞有“踮脚走”“踢脚走”“爬坡”三个动作。“踮脚走”是指因害怕发出声响惊动敌人,所以像小偷一般踮起脚步轻悄悄地撤离。“踢脚走”是指用脚踢开或踏平野草枯木,夜半撤离看不清前路,荒野中只能边探路边行走。“爬坡”则是指迁徙路途崎岖不平,须翻山越岭。鸡叫舞是对迁徙伊始的再现,三个动作每进三步就后退一步,表现出迁徙时的沉重心情和下一步不知该往哪儿走的迷惘。
行路舞中,“留恋、回首”两个动作表现出大花苗迁徙伊始对故土的不舍和不得已迁徙的无奈。“强身”即强健体魄,拥有强壮的体魄才能战胜迁徙中的一切困难。“打鸟”则反映迁徙中以鸟兽充饥的生活状况。“饮酒”即“试河”前壮年族人饮酒壮行。“试河”指过河时为保族人安全,由壮年族人先试河水深浅。“站立、甩腿”讲述顺利渡河后试图将裤腿上的水甩干,也象征甩掉身后敌人的雀跃。“敬酒”指向祖先、山神、河神等敬酒,意为祈求祖先神灵的护佑。
欢乐舞以单人、双人或三人的技巧性动作叙述迁徙中的大事件和迁徙短暂告捷的欣喜。“黄腰狸捅蜂窝”讲述了迁徙过程中身手敏捷的族人深入野兽活动范围,夜袭野兽老窝,野兽防不胜防。“瞎耗子通地路”意为迁徙中进入大森林迷失方向,如瞎眼耗子地下打洞时丢了方向、暗无天日。“公鸡啄虱”讲述了迁徙队伍战斗后进行短暂休整,好似公鸡在战斗之后啄掉身上的虱子以增强战斗力。“黄麂逛山”意指经历了各种难以想象的磨难之后大家终于可以平静又幸福地生活在新的家园,像黄麂一样在山野间狂欢。
“滚追”讲述了大花苗先民追赶被射中滚下山坡落荒而逃的猛兽。“森林探路”指在大森林里,迁徙队伍只能边探路边行进。“游龙翻身”指迁徙过程中动作迅速如游龙翻身。“二牛防虎”指迁徙时将强壮的公牛置于队伍前后,牛头上装备锋利器物抵御猛兽。“仰头望月与倒立青石”指抬头望月亮里正在砍树的老人,回忆倒在城墙边的金银柱和石柱,人们仰天望月,思念故土,悲痛不已。“倒挂金钩”指迁徙途中攀悬崖爬峭壁,族人相互借力,好似猴子倒挂金钩。“仙女背水”表现大花苗女性找到新家后清晨背水往返的欢快场面。“夜探悬岩”指为躲避敌人昼伏夜行,夜间仍在悬崖上探路前进。“横渡险礁”指过河时面对险礁、乱石、巨浪同心协力的精神。
2.2 舞蹈服饰叙事
苗族服饰素有“穿在身上的史书”之称。演跳大迁徙舞时所着城墙服、舞裙、草鞋,以及众人的发髻,皆为历史的叙事。
城墙服的名称源于“花背”,因花背象征大花苗故乡直米力城而得名,细致复杂的纹饰正是故乡繁华的象征。大花苗认为城墙服就是“战袍”,花背下方的线条象征旗帜的旗须,线条上装饰的铃铛走动时发出声响,象征战场上的厮杀场面。
大迁徙舞中女性的发髻分圆形发髻和锥形发髻两种。关于圆形发髻(男性缠白色头帕),相传作战时场面混乱、敌我难分,格蚩尤老命族人戴一种帽子便于区分,后为纪念他,就把发髻编成类似帽子的样子。锥形发髻则体现出大花苗先民的智慧,迁徙中剩下的粮食须保存下来做粮种,但战争毁坏、敌人抢夺以及河水冲走等重重困难,迫使他们用竹藤条等编成锥形,再将头发沿锥形竹编辫锥形发髻,最后把粮种置于发髻内保存下来。
大花苗文化中有“鞋子倒穿行”的典故,指的是為迷惑敌人,将草鞋前后反穿,因为雨雪天敌人会以脚印为线索追击迁徙队伍,所以鞋子倒穿可反向引导敌人。同时,草鞋也从侧面表现了迁徙环境的恶劣。
2.3 舞蹈道具叙事
大迁徙舞用到的道具有芦笙、火把、黄布、羊角、木桌、木棒、道具婴儿、弩等。道具本身具有一定的释义功能,辅助表达用肢体难以言说的话[7]。
相传阿卯(格蚩尤老)和阿敖(沙昭觉堵敖)两部发生战争后,失利的阿卯部落转移到森林中。在大森林里进行周旋作战和物资转移时,相互联系多有不便。阿卯让部落成员模仿六种鸟的叫声来联络彼此,后来又把竹管做成六种不同发音的笙管,在不同场合吹不同的笙管,表达不同的含义,以联络族人。后人将六根笙管合做成芦笙,并流传至今。“芦笙词”就是由“六音”发展而来,大花苗称之为“芦笙说话”或“芦笙吹苗语”。
舞蹈道具的使用,有利于再现迁徙环境,也能强化对舞蹈氛围的渲染。例如,火把既是夜間行路的照明工具,又可以引申为大花苗心向光明的信念;黄布象征着浑水河,风吹动时上下翻滚,便于再现河水吞噬族人性命以及族人团结渡河的场景,跨过黄布也象征着迁徙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2.4 大迁徙舞的潜在叙事
大迁徙舞的潜在叙事,即历史上“它是族内人最为隐蔽的符号话语,与刻木记事、结绳记事如出一辙。这种话语已经是一种暗语,不可让外人懂”[8]。
由于大迁徙舞有记录战争、战术的成分,在封建社会一直被视为“反舞”,因此大花苗先民将其拆分为多个章节,由不同宗族或家族传承,且文化叙事内容作为“秘密”处理,以致旧时大迁徙舞表达的叙事内容只能自己传承,不可让外人知道。这使大迁徙舞呈现出三个特点:一是以约定俗成的“暗语”记录历史,二是动作名称晦涩难解,三是动作叙事的双重性。
如行路舞中的“打鸟”既表示以打猎充饥,又暗含“射击敌人”之意。欢乐舞中的“黄腰狸捅蜂窝”,就是通过模拟黄腰狸偷蜂蜜的动作,暗指军队在夜晚袭击敌人;“公鸡捉虱”是模拟公鸡在战斗结束后啄吃身上的虱子的场景,暗指大花苗先民在阶段性战斗结束后收拾战场,整军备战,也表示军纪整顿;“滚追”则借被射伤落荒而逃的猛兽,暗指敌方被我军打得落花流水;而“仙女背水”原指大花苗妇女背水的场面,同时也暗指战斗中妇女背伤员、抢救伤员。除上述几个典型动作之外,“游龙翻身”“二牛防虎”等动作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解读。
3 大迁徙舞的象征表达
大迁徙舞在舞蹈动作、服饰、道具等方面都具有符号象征意义,将其置于大花苗文化体系中,可以看出大花苗深层的文化内涵,即返乡情结、文化认同以及动物象征作用的精神信仰和价值追求。
3.1 返乡情结
大迁徙舞陈述了大花苗历史,将其与大花苗的文化传统结合起来,就能明显地看到大花苗文化中的返乡情结。
第一,大迁徙舞通过动作、音乐、服饰等共同呈现出鲜明的情景对比,即故乡直米力城的富庶与迁徙时的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极大反差。在这种反差中形成故乡与他乡的二元对立。“回首、留恋、倒立青石、仰头望月”等动作以及古歌和服饰,无不象征着对故乡的怀念,在这个场域中,大迁徙舞也就成为故乡的象征,它既是精神寄托,也是对未来的向往。
第二,大花苗的丧葬文化中体现了返乡情结。其一,大花苗逝者头朝东方埋葬,表示故土和祖先在东方,头朝东,灵魂才能回归故乡与祖先团聚。其二,逝者下葬时寿鞋要前后倒置放于脚部,原因是族人认为人死后的灵魂返乡途中,会沿着迁徙时的路回到故乡,只有同来时一样鞋子倒穿,才能躲过敌人的追击。其三,人死须请祭师为其诵经指路,如若不然,其灵魂就会在返乡途中失去方向,成为孤魂野鬼,无人祭拜。
3.2 文化认同
“人的生存单位是集团……没有集团,人的生存就无法想象。”[9]在历史上,大迁徙的根本原因在于求生存,面对恶劣的迁徙环境,个体只有紧紧依附于迁徙队伍这个母体,才有生存下去的希望。从“敬酒”“试河”“倒挂金钩”“瞎耗子通地路”“横渡险礁”以及火把的使用等,都不难看出对生存的强烈渴求使大花苗形成了团结、坚韧、乐观的迁徙精神。“舞蹈作为一个文化象征符号,可以被用来表述族群身份的差异性。”[10]大迁徙舞作为一个符号,本就是大花苗这一群体的标志和象征。通过不断的身体实践和当下社会文化传统共同强化了文化认同,也在与其他民族的互动中增强文化自信,增进民族间的交流。
3.3 动物的象征作用
在苗族的迁徙和生产生活中,“人们都不能不和动物打交道,不论是山中的动物还是驯养的家禽家畜,他们都必须面对,在与自然环境的抗争中,苗族民众和自然界的动物逐渐形成了密切关系”[11]。
大迁徙舞以动物名称为舞蹈动作命名是为了混淆视听。但若追问为什么是这一动物名称而非其他,主要是因为这些动物具有的特殊习性或某种品质与迁徙中的“我”非常相似,可用以象征“我”或“我们”。几个最为典型的动作就是“游龙翻身”“黄麂逛山”“黄腰狸捅蜂窝”。
“游龙翻身”是指迁徙过程中动作迅速如游龙翻身,借以象征大花苗先民在迁徙中动作迅捷和灵活。对于“游龙”为何物,并没有相关记载或传说。在一些记录苗族与龙的古籍中,通常将龙与其他动物结合在一起(如牛龙、鸟龙等),林林总总,非常模糊。实际上,“游龙翻身”中的龙应该是指蛇,大花苗一路迁徙到西南群山,当地多蟒蛇,且民间也有“蛇大为龙”的说法。蛇在丛林中具有行动自如的特点,以“游龙”命名舞蹈动作,实质是象征大花苗先民在迁徙过程中如蛇一样灵活迅速,这也符合对该动作的解读。
“黄腰狸捅蜂窝”和“黄麂逛山”两个动作颇为有趣。其中提到的黄腰狸和黄麂在生活习性上与大花苗祖先迁徙时的生活方式极其相似。黄腰狸有很强的环境适应能力,在白昼活动较少,主要是夜里行动;四肢健壮,善于攀爬,主要以野果和猎杀的各种鸟类、大型动物为食。黄麂又名“赤麂”,白天躲在森林中休息,晚上才会出来活动,如果遭到追捕或感觉到危险时,不管跑出去多远,在危机解除后又会跑回原来的居住地。大花苗在迁徙过程中,同样是昼伏夜行,与黄腰狸、黄麂的生活习性和活动方式非常相似。黄麂不管跑多远,都会回到原来的活动区域,与大花苗的返乡情结是完全呼应的;迁徙队伍缺乏粮食,也主要通过采集打猎获取食物。
综上来看,笔者认为大迁徙舞之所以以动物名称命名舞蹈动作,是因为这些动物实质上具有象征“我们”的作用,也具有“我们”和动物一样抑或“我们”希望和动物一样的深层逻辑。
4 结语
本文从舞蹈本体的角度出发,结合舞蹈的服饰、道具等进行了文化叙事的解读,分析大迁徙舞表层象征体系背后的文化内涵。对这个没有文字的民族来说,其在有限的条件下动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和条件来传承他们的文化。此外,大迁徙舞传承过程中的文化丢失和当下大花苗年轻一代的文化缺失问题明显。需要更多学者加入大迁徙舞或者大花苗文化的研究队伍中,发掘更多有价值的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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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罗忠旺(1996—),男,贵州毕节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与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