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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青春年代

2022-05-30杨献平

山花 2022年10期
关键词:茗茶冬梅张丹

杨献平

近一年不见,周冬梅就成那样的一副样子,瘦得颧骨和下巴篡改了整张脸不说,嘴唇上还多了一层扎眼的猩红,眉毛显然也是画过的,明显加粗加长了,最可怕的是她脸上的那层脂粉,好像一层白色黏膜纸。更令我诧异的是,她还带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我面带疑惑地看了看和我坐在一起的段玉琳,她也拿她清水一样的眼神看了看我。

我和段玉琳认识稍早于周冬梅。单位四周大街上,多的是各种高档烟酒、水产和茗茶店。还有几家半遮半掩、高价回收虫草和烟酒的门面。

2011年夏天,我刚从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调到成都工作。从荒凉瀚海到繁华都市,我起初有点恍惚,经常走到单位附近几百米的地方忽然迷失方向,怎么也找不到来路,只好打车返回。几个月后,我和单位的驾驶员混得滚瓜烂熟,领导和同事们都叫他小白。这小伙二十多岁,老家湖南,工作之余,喜欢喝茶、按摩,做一些挥霍青春的事情。我虽然马上就四十岁的人了,可因为在沙漠待了近二十多年,阔大而封闭的环境带给我岁月的沧桑,还有对整个世界的陌生和无所适从。

小白的家在单位附近的一个小区。忽然有一天,我正一个人闷头睡大觉,小白打电话叫我出去耍。对“耍”这个字眼,以前我老以为只是一种方言。到成都后,才知道,所谓的耍,在玩的意思之外,还有更多的含义。譬如“幺妹,耍一哈!”在有些场合就显得轻浮,倘若不明就里,对陌生女孩子说出来,遇到厉害的角色,或者人家老公、男朋友在场,准定和你大干一架。小白打电话来,我正好也没事,掛了电话就出门,到单位大门口的时候,小白已经在等我了。

见到我,小白笑了一下,说,咱们喝茶去。

穿过马路,他带我进了一家名叫青衣江的茗茶店。青衣江的主要源流是宝兴河,发源于邛崃山脉巴朗山与夹金山之间,海拔4930米的蜀西营,与天全河、荥经河汇合后,成为青衣江,注入大渡河。当地方言说:“青衣江上水,蒙顶山上茶。”蒙顶山在雅安市15公里处,传说为最早的种茶制茶圣地之一。成都市内所销售的绿茶,大抵来自以蒙顶山和峨眉山为中心的地区。以青衣江、蒙顶山、峨眉、夹金山等为名的茶馆茶店满大街都是,这家茗茶店也不例外,主要营业人员,也都是年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

可能是天生性格木讷,早先的青春的年代,又长期在兔子不拉屎、连老鼠都是公的沙漠地区待了十多年,刚一进城,见到衣饰光鲜的女孩子,我就脸红、局促不安,浑身上下长了刺儿一样。

进到店里,抬眼就看见三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从仪态和话语中看,就知道是一店之主。小白是一个绝对的帅小伙,在女孩子面前更是口吐莲花,巧舌如簧。我心里知道,小白和这家茶店的关系算是相当“悠久”的了,以至于坐下之后,小白和三位女孩子说话,喜笑颜开,我则枯坐,木然不自在。

男人在美女面前掩盖和装饰自己,似乎是一种天性,其实内心里也暗潮拍打岸堤,风吹十万青草。小白向她们介绍说我是一个“有名的作家”,出过很多书。女孩子集体性地啊了一声,然后迅速转过脸去,该忙啥还忙啥。我知道,这些女孩子,并不知道作家究竟是什么东西,即使读书时课本上的课文及其作者,也大都是年代久远的先贤,并不是生活中的平常人。

几个女孩子长得都很漂亮,或者说各有特色。其中一个女孩子,身材高挑,眼睛虽然不大,但很清澈,手指也十分纤细。她做事稳重,甚至还有点慢腾腾。我和小白坐下,她为我和小白沏茶。茶水还没沏好,小白就用一种很夸张的语气,看着对面的美女说:“真是一个大美女啊,要是我还没结婚,一定找你。”女孩子没笑,反而撇了一下嘴角,脸上露出一股鄙夷之色。

从她的这一表情看,我忽然觉得,小白虽然帅,但在那位姑娘心里,也就是一个油嘴滑舌的登徒子罢了。小白好像也看到了,尴尬了一下。转过身哎哎哎地喊另外一个正在装茶叶的女子。忽听沏茶的女子说:“没见人家忙着吗?”小白扭过身子,端起茶杯,嘴巴很响地吸溜了一口茶水。我忽然觉得这女孩子说话的口音不像是成都的,但也没敢贸然开口问。正端起一杯茶要喝,沏茶的女子看着说:“杨哥,是哪里人?”我说我是河北人。她咦了一声,惊讶地说:“我也是河北人!”

段玉琳老家河北邯郸,和我老家邢台毗邻,这使我惊喜。相对于其他省份,河北人是最喜欢抱窝的,也最恋家,无论男女老少,极少出外谋生。可能是因为段玉琳,我去青衣江茗茶店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我了解到,店主名叫张丹,都江堰人,她的家,可能距离2008年“5.12”地震的震中映秀镇不远。

因为年龄和阅历之故,张丹和她店里其他三个女孩子都不太一样。最显著的标识就是冷艳、大方,说话得体,即使开玩笑的话,她也回应得一本正经,这大概是做生意人的一种耐心和涵养吧。

每一次,小白和我把话题说得稍稍过火,张丹就和颜悦色地说:“杨哥,那几个可都是还没结婚的妹妹呢!”我就很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戛然而止。

段玉琳生于1992年,另一个姓刘的四川美女1989年生。还有一个,似乎是1990年出生的。在她们面前,我真可谓是一身卷毛的老狮子了。唯有张丹生于1980年代初。张丹似乎对我的那些带色的话题丝毫不感兴趣,但我们说,她也不得不听,实在忍不住了,就语带嗔怪地说:“你们这些男人啊,整天想的就是那件事!”我觉得也不应当如此放肆。自觉得无趣,就拉着小白借故离开。心想,以后再不来了。可没几天,心里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每有闲空,脚一抬,就又去了青衣江茗茶店。

可能是老乡这层实际上没什么作用和意义的关系在暗中起作用,没多久,我就和段玉琳熟悉起来。有时候,我也不叫小白,一个人信步晃到她们店里,坐下来喝茶,主要和段玉琳聊一些家乡的人事、风情等。有时,我喊段玉琳一起去看电影,段玉琳说:“怎么好意思让杨哥破费呢?”我说:“这没啥的!”那时候,我一个人在成都生活工作。看电影这种事好像有点浪漫主义,但只对恋爱中男女来说。我看电影,无非是消磨时光,在影院之内,被故事及其画面吸引,暂时忘掉其他俗事而已。

段玉琳身材高挑,可也怕自己变胖。每次和她一起吃饭,也就是吃一小口米饭,再加一些菜。我劝她说:“遵从身体要求和生理本能,不是饿肚子就可以减肥的。”段玉琳抿嘴笑说:“女的几乎都这样吧,怕胖,才不多吃东西。”

进影厅之前,我总是征求段玉琳意见,让她自己选吃的喝的。然后俩人进去,肩并肩坐下来。看一通科幻、警匪和武侠之后,跟着众人散场,再找肯德基或者麦当劳要点小吃和饮料。然后各回各的住处。老实说,每次和段玉琳看完电影,分手时候,心里忍不住滋生出一种非常别异且有些不道义的想法:比如,让她留下来。这个想法是最经常的。好在,我从没有说出,更没有实施。这种自我的犯罪与忏悔,其实每天都在灵魂当中上演。

对于段玉琳个人的事情,我从来不问,都是她主动对我讲。很长时间,我才断断续续知道一些。段玉琳父亲无业,她的生身母亲从没被她提及过,她后妈至今还在邯郸的一个事业单位工作。因为她,后妈一直和他父亲闹别扭,两人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最终,父亲在她和后母及其同父异母的妹妹之间做出了选择。段玉琳说,她父亲现在在都江堰一个私营农场工作,她在成都上班,只有轮休的时候,坐动车去都江堰和父亲团聚。

每次说起父亲,段玉琳都显得特别忧伤,明净的眼睛里忽然之间就有了一些明亮而隐秘的水滴。我也叹息。后母不爱继女,或者继女不爱后母,两者关系不和谐,这都没有什么,属于正常人性范畴。据段玉琳说,她和父亲净身出户,把房子及积蓄给了继母和妹妹。那一年,她才十四岁。她还说,在成都这些年,父亲换了好几个地方打工,经常带着她租房子住,往往是,刚安稳下来,房東就涨价,或者要拆迁。他们父女俩的生活总是处在一种逃难的状态。她在这家茗茶店上班,基本工资1000元,再就是销售提成。

茶叶的价格有些随意。对喝茶有些讲究的,大抵是中产以上的那些人,寻常百姓喝的,大抵是很便宜的“素毛峰”。青衣江茗茶店和其他一些高档烟酒和水产店的消费目标一样,主要面向一些公司、宾馆和外地人。据段玉琳说,有时候一天可以卖几千块上万块,遇到特别有钱的公司和个人,她们的日子就好过一些。她还小声告诉我,这附近有几家公司,每次来他们店里,都是几千、上万块钱的消费,有几个男的,还会时不时给她一些东西,或给购物卡、礼品等等。

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无论是与人交往,还是生意门路。张丹和段玉琳也说,做生意赔赚无常。大街上那么多人,要是每人每天买一两,那就好办了。可谁也不能把人拉进来掏钱买茶叶。据我长期观察,段玉琳是青衣江茗茶店几个女孩子中最为木讷的一个,嘴巴也比较笨,往往面对进店的各色顾客,她只会照本宣科地介绍,对察言观色,见机行事那些场面上的做法,完全不会;因此,段玉琳是店里销售业绩最惨淡的一个。她自己也很不甘心地说:“长这么大,就是学不会那种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本事。”

再次去青衣江茗茶店,就发现一个新面孔。段玉琳告诉我说,这是新来的周冬梅。与段玉琳的高挑身材比起来,周冬梅有点矮,肤色也黑,但眼睛和嘴唇很好看。眼睛不大,但很圆,看人的时候好像一眼清泉;嘴唇略厚,再加上上下两排白牙齿,脆生生的四川方言,叫人一听就迷醉。不过几次,我就发现,周冬梅伶牙俐齿,说话善于抓住问题,且往往得理不饶人;做事干练,极会把握时机并投人所好。我觉得这个女孩子一定是做生意的好材料,如果为人妻的话,也会很优秀,旺夫兴家。起初,周冬梅对我也有点爱理不理,甚至有些轻蔑。按照段玉琳的话说,对男人,女孩子都有戒心。她还说,在女孩子心里,无论什么样的男人,接近女人的目的都不是那么单纯。

我觉得也是这个道理。有时候,我也扪心自问,难道和段玉琳及其他女孩子一起就是单纯的耍吗?答案显然不是的。我也知道,在自己内心,肯定也有一种隐秘的欲望。这种欲望是人性所在,本能所驱。如同我约段玉琳看电影或吃饭的时候,忽然泛起的那种隐秘心思。

对于段玉琳,我觉得还是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占了上风,其次是在孤单中寻求一种所谓的“热闹”。在成都,段玉琳和我都算是前后无靠的“外省异乡人”。她虽然有父亲在都江堰,但为了生计,父亲并不能时常守在她身边。段玉琳说,她在一品天下那边租了一间房子,周冬梅来后,就和她合租。我得知后,叫段玉琳吃饭或者看电影、喝茶聊天的时候,就让她也喊上周冬梅。第一次,段玉琳叫了,周冬梅却没来。段玉琳说,周冬梅说她有点不好意思,和我又不熟悉,和她一起来吃我喝我的,心里过不去。我对段玉琳说:“这有什么嘛,无非一顿饭、一张电影票而已。”

再次去青衣江茗茶店,段玉琳不在,周冬梅和另一个女孩子在。一般而言,有熟悉的客人来到店里,都要沏茶喝。这是店长张丹定下的规矩,既不冷熟客,又能稳定顾客群。周冬梅起身烧水,给我沏功夫茶。夏天一般喝竹叶青或飘雪、铁观音,冬天则喝正山小种、白茶、黑茶、金骏眉和大红袍等。周冬梅一看就是新手,沏茶的时候很不利索,动作也有些僵直。

时间久了,我和周冬梅的关系也慢慢亲近。至于其他女孩子,可能是没有缘分,或者各方面都不对“胃口”,只是聊聊,或者打个招呼,不多说话。我慢慢了解到,周冬梅还真的是那种心直口快的女孩子,虽看起来极会变通,待人接物也周到细心,可她的性格里面,似乎还有一种决绝或者说刚烈的东西。

这一点,周冬梅正好和段玉琳相反。段玉琳说话办事有点优柔,这可能和她的家庭环境和成长经历有关。起初,我和周冬梅聊天就是拌嘴。我说这事儿应当是这样的,她立马反驳我说不是这样的,而是那样的。有一次,我说成都这个地方,生活悠闲是悠闲,可就是人怪怪的。还有一个特别的现象是,小卖部老板比像样的商场和饭店老板还牛,比如,我常去附近的小卖店买烟和水,老板盛气凌人,说话都像怒喝,好像跟他乞讨东西一样。卖东西就是要赚钱糊口,态度好一些,生意不是更兴隆吗?周冬梅咯咯笑了一下说:“这才是成都人的风格!卖东西赚钱没得错,谁让你去人家那里买啊!卖东西不吆喝,卖啥子吆喝嘛!”我说:“现在一般人家想成功,越来越不可能了。”周冬梅则说:“杨哥此言差矣,难道你没听说过‘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这句话吗?再说,谁能断定我二十年后不会咸鱼翻身?”说这话的时候,周冬梅的表情异常勇猛,又充满挑战。我苦笑一下,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再后来,我还从她的话中听出了故意和我顶杠和玩笑的意味。有一次,我和段玉琳一起吃晚饭,我对她说:“有些方面你真的要向人家冬梅学习,你们俩正好互补。”

段玉琳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女孩子,她自己也说:“如果我有冬梅那张嘴,那个脑子的话,以后生活肯定不会发愁。”问起在成都生活的感受,段玉琳说:“到哪儿都是一个迷茫,人那么多,可是没有一个人可以给你希望;楼房也很密集,可也没有一扇窗户的灯光为我亮着。”说到这里,段玉琳咬咬嘴唇,脸色悲戚了一瞬间,立马又摆摆手,脸露笑意说:“不说这个了,快乐才是无敌的。年轻就是一切!”

人的脾性不同,志趣相异,自然也会有矛盾和帮派。一家茗茶店,三五个女孩子,其实也是一个精彩的戏台。段玉琳说,在店里,甚至在整个成都,她只有周冬梅这么一个好朋友。从内心说,我也希望段玉琳和周冬梅能成为好朋友,并常对她说:“你一个人在成都谋生活,遇事没人帮是不行的,没有知心的朋友也不行。周冬梅虽然牙尖嘴利,但她性格刚烈,应变和生存能力强。遇事多找她商议,她可能会给你出一些好主意。”段玉琳也点头说:“冬梅确实是那样一个人。我也喜欢给冬梅说一些心里话。”

因为销售业绩较差,段玉琳每个月拿到的,也就是比基本工资再稍微多一点。按照她的话说:“还没拿出来就没了。”我也知道,一个月一千多块钱,对于一个正在青春年华的女孩子来说,连买件像样的裙子都是奢望。每次和段玉琳吃晚饭或看完电影,分开时,她打车,我都会掏出一百元给司机,让司机把零钱找给段玉琳。段玉琳几次脸红且愧疚地对我说,杨哥,这样实在不好意思。我笑着说,这没啥,也不是什么大钱。段玉琳抿抿嘴唇,看看我,叹一口气。

有一次,段玉琳下午没事,我也没事,就喊她一起吃饭。吃了晚饭,和她一起到府南河边转了一圈。

府南河的名字应叫锦江,母河是岷江。锦江上游又分府河和南河。府南河水常年有腥味和泥土味,在岸边,可以想象到岷山之峡谷草野,雪山与森林,当然还有沿途的泥土和鱼群。我和段玉琳人在河边茶摊坐下来时,华灯已经铺天盖地,临河的建筑及其灯光倒映在河面上,有一种繁华的落寞和平静的沧桑之感。头顶是婆娑的万年青和枇杷树,身边还有青草。她说她不想在青衣江茗茶店干了。我觉得也正常,问她想去哪里,她说没想好。

段玉琳还告诉我,周冬梅也不想在青衣江茗茶店干了。一是工资太低,二是张丹做事的方式她实在看不惯。我说:“人各有脾气,相互容忍和礼让才对。况且,你现在又处在打工的时期。”段玉琳神情黯淡,吸了吸鼻子说:“杨哥你说得也是。可谁能长期受那个气呢?”我说:“其实和你和冬梅该读书的,这么小的年纪,就在社会上讨生活,难度大不说,以后发展也受限。”段玉琳看着河面上的灯影,叹息说:“杨哥,你说谁不想好好念个大学,将来寻一个好工作,找一个好对象呢?”我说:“这是每一个人的理想,你和冬梅现在都还来得及。”段玉琳惆怅地看着我,嘴唇紧闭,一脸黯然。我也一时无话,看河面和对岸。有不少人在黑暗中喝茶聊天,也有一些人,沿着河堤散步。

我去雅安和康定出差,两周时间就忽然过去了,刚回到成都,单位又派我去广州和北京。再回到成都,青衣江茗茶店还在,店主张丹和其他两个女孩子也在,只是少了段玉琳和周冬梅。张丹知道我和段玉琳平素过从甚密,一进门,她就说:“啊,杨哥,小段去了乌鲁木齐!”我心想,段玉琳肯定又去乌鲁木齐读书去了。之前她对我说过,到青衣江茗茶店上班之前,她在乌鲁木齐一所学校读书。至于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她一直没告诉我。

可能是为了掩盖和段玉琳过密的关系,我也没细问。晚上发短信,段玉琳回信说她在乌鲁木齐。从她口中,我得知周冬梅还在成都,转行去了锦江区的一家酒店。有一次外地朋友来,我想到哪儿都是吃饭,不如把钱送给周冬梅,随即打电话给周冬梅,她却说在老家。她把酒店地址发了过来,我看了看,实在太远,朋友们又想在文殊院附近玩耍,只好作罢。

似乎从这时候开始,我很少再去青衣江茗茶店,尽管每次出大院,走不了一百米,就可以看到。有几次路过,拐到里面。张丹调侃说:“杨哥可真是稀客啊!”我笑笑说:“这一段时间太忙。”她也笑笑,照常沏茶给我喝。

店里的售货员又换了一批,有已婚的,也有未婚的。坐下来,她们照样给我沏茶。我和她们聊天。其中两个也慢慢熟悉了,和我聊一些世事人情方面的话题。有时候我只是对百姓关注的热点新闻和突发事件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有时候觉得不好意思,就买些茶,邮寄给外地朋友,或者自己喝。

不知不觉间,两年过去了。忽有一天,段玉琳在微信中说她回成都了。我迅速打电话给她,约她晚上一起吃个饭,并请她代我邀请周冬梅。在成都,我的活动范围很小,一般就在文殊院街、新城市广场、万福桥、营门口那一带。段玉琳来得早,我和她喝茶。我意外发现,两年不见,段玉琳脸上有了一些难以掩饰的沧桑,眼睛也不清澈了,瞳孔内好像蒙上了一层雾,话中也多了一些对人情世故、世道生活的了悟。段玉琳说,周冬梅现在特别喜欢孩子。我哦了一声,喜欢孩子是每个人的天性,没什么稀奇。段玉琳叹了一口气,看着茶杯中的绿叶子说:“冬梅做事真是匪夷所思。”

段玉琳说,周冬梅在那家酒店,起初做领班。领班的第一职责就是招徕客人。她因为牙尖嘴利,善于察言观色,业绩相当不错。酒店招聘客房部经理的时候,周冬梅挺身而出,一举击败了数个竞争者。我赞叹说:“我的眼光不错吧!”段玉琳笑了一下说:“杨哥你的眼光啥时候错过?”然后脸色一沉,说,周冬梅现在很不好。我收敛得意之色,问她冬梅怎么了。段玉琳说,刚到那家酒店时间不长,冬梅就爱上了主廚。那个男人早就结了婚,但和老婆关系一直不好,四年了还没生孩子。

我有点吃惊。在我的判断中,做事冷静理智的周冬梅断然不会爱上有妇之夫。段玉琳说的时候,我还有点不相信。段玉琳说,这还不止,冬梅和那个主厨在一起怀孕了。为了不让人看出来,她用一条白布使劲缠住自己的小肚子。肚子大得实在掩不住了,周冬梅辞掉了客房经理的职务,也没对那个主厨说,就跑回家里,对父母亲说要把孩子生下来。父母生气得呼天抢地,要冬梅一定要把孩子做掉,不然,爹就撞墙死,娘跳河。冬梅噗通一声跪在爹娘面前哀求他们允许她把孩子生下来,自己养。

段玉琳说到这里,我已经眼泪不止了。我没想到,在这个年代,还有冬梅这样刚烈而纯情的女子。冬梅做得决绝甚至壮烈的是,她怀孕并要把孩子生下的事情,并没有告诉那个主厨,全是自己拿主意,辞职之后,转身就回到了老家。我想,这个生于1991年的女孩子何以如此勇敢?不想任何人为自己背负担,甚至是那个男人。段玉琳说,冬梅曾经告诉她,那个主厨生活得很不容易,父亲生病,常年吃药;母亲也没有了啥劳动能力。他娶了个媳妇,又长期分居,家形同虚设。主厨几次要离婚,但父母亲不同意。

刚说到这里,冬梅出现了,还带着一个小女孩儿。冬梅说,那是她邻居的孩子,老家在河南。再看冬梅,确实变了一副模样,主要是瘦,似乎只有皮和骨头。最明显的外部变化是冬梅也学会了化妆,眉毛、嘴唇、脸蛋、指甲,都加了不同的颜色,和我两年多前认识的那个冬梅判若两人。上了菜,我给冬梅和段玉琳分别夹菜,给冬梅夹的次数和量明显多于段玉琳。冬梅笑笑,然后一遍遍地说:“谢谢杨哥”。这样做,我不知道自己出于何种心理。

我心里有许多话想问周冬梅,但无从出口。段玉琳也事先让我不要问冬梅,更不要说冬梅的其他事。我明白她的心思,也想尊重冬梅,就只是吃饭,说一些别来无恙的话。从餐馆出来,我的意思是再去喝茶,冬梅却说,她带着孩子,另外还有事儿,要回去。我和段玉琳站在路边送。

上车时,周冬梅很开心地把那个女孩子抱起来,放在后座上,自己也坐在后座上后,又把那女孩子放在腿上。这时候,我才觉得,周冬梅是真爱孩子。段玉琳叹了一口气说:“要不是自己那个孩子畸形,冬梅估计也当妈妈了!”我哦了一声。段玉琳才又说:“孩子到七个月的时候,冬梅去医院检查,发现胎儿畸形,就拿掉了!”

和段玉琳再一次来到府南河边喝茶,还要了青豆和花生。段玉琳慢慢悠悠地告诉我,这两年,她其实没在乌鲁木齐上学,而是在一家玉石店当售货员。我觉得有点惋惜。又问她恋爱了没有。她说在乌鲁木齐谈了一个,现在分了。我说为什么要分?段玉琳说,在父亲和男朋友之间,她还是觉得自己的父亲重要。我说可以让你男朋友来成都啊。段玉琳说:“他在乌鲁木齐开了几家店,到成都来的话,未必能吃得开。他也不愿意来。”分开的时候,我照例拦了一辆出租车,段玉琳上车后,我又给了司机一百块钱。段玉琳看了看我,然后挥手说杨哥再见。我象征性地笑了一下,又朝她摆了摆手。

半个多月后,朋友聚餐,我又微信联系段玉琳,并叫她邀请周冬梅。段玉琳和周冬梅都来了。吃完饭再去喝茶,可能是因为喝了酒,我问周冬梅对生活和爱情之类的有啥看法。周冬梅说:“生活就是茶,有人喝高端茶,有人喝素毛峰。这人啊,就像沏茶,开始三五杯还有味道,没味道了就得换掉。爱情像吃饭,对胃口的菜多吃几口,不对胃口的饿死也不动筷子。”段玉琳说:“我没啥想法,我就想碰到个可靠的男人嫁出去,当老婆再当妈,当婆婆,再然后,嘎嘣儿死了,完了!”

我一句话没说,只是歪坐在藤椅上看她们。昏黄灯光下,烟雾缭绕,两个女孩子的脸和表情,像窗外夜色一样模糊不清。我点了一根香烟,心里想,这俩女孩子,是我到成都之后最先認识的两个陌生人,然后成了朋友,短短几年,她们都发生了诸多的变化。我如同她们一般年轻的时候,大抵也是如此。只是,她们现在尚还年轻。这正是她们的青春年华,将来有一天,她们也都到了知天命之年,肯定会对现在的一切,有一个自己的认知和判断。

无论如何,这都是她们的青春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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